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絕少看到爸爸落淚,以為他上輩子已把淚流完。

  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因與奶奶狂吵了一架,趁家人不在,喝敵敵畏離開了人世,出殯那天,所有在場的人只有爸爸是沉默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別說哭聲。

  我十二歲那年,奶奶因腦部神經痛引發高血壓突然離開,當時叔叔哭得死去活來,媽媽哭倒在地,一天不起,爸爸同樣沉默,死寂的沉默。

  爺爺奶奶的不再歸來,讓我原有的歡樂家園一下傾覆。連續半年一直無法走出失去親人的悲痛,如今想起,還會悄然飆淚。可爸爸不同,“貨真價實”不會哭。不知咱回事。

  去年春節,我暫時告別在外打工的生活回到家。滿天焰火的除夕之夜,勾起了爸爸強烈的思鄉之情。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對我說,三年沒回老家看望你姑媽,她和我都老了。我說,現在回去還不容易,想回就回。如果有什麼難隱之言,我幫您回老家去看望她。

  初一清早,爸爸作了簡要交待,我便單槍匹馬背起大包小包他要送的禮物及時出征。姑媽家在外地,約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可憐我一路盤問才找到那個“杏花村”。

  那是一個很別緻的小村子,如同藍天隨意灑抹的微雲。全村共五十幾戶人家。村子立於高地,傲視群雄,四面環饒望不到邊的田野。田野夾帶清澈小河,含翠吐芳。

  姑媽一見我,笑得合不攏嘴,慌忙把竹椅挪向我,“逼”我就坐。她說,可把你姑父想死了,這麼多年,天天盼總算盼回來了。單不說她想我。

  姑媽身材瘦削,眼睛分外明亮。話沒說二句,淚即刻湧出,我怕她尷尬,背過身子,於是她急忙拽緊上衣擺角極不自然地搓手,趕緊跑向廚房說要去給我做好吃的。

  早前聽爸爸說過姑媽的一些過往辛酸經歷。姑父,出身不好,人好逸惡勞,且花心成性。當時苦於母命難違,姑媽被迫在二十歲的時候就嫁給又窮又懶又不喜歡的姑父,婚後生了五個孩子,一個人種十畝地,隔月賣一次血,靠僅有的收入維持一家大小的生活重負,平時還要遭受姑父酒醉后的毒打。

  人到中年的姑父,終於被姑媽長久的忍耐,無盡的付出所打動,得以改過自新,生活慢慢有所好轉。可惜好久不長,十年內接連不斷突髮狀況,先是三表哥的老婆不堪忍受貧窮,生下小孩就跟別人跑了,表哥為了找她,二年盪盡所有家產還是杳無音信。接着小時因患小兒麻痹症成了瘸子的二表哥,突然死於癌症,之後四表哥吸毒成癮跟別人打群架死於非命,屍骨無存。

  每每想起,禁不住的酸楚就會湧上心頭。我不知生活艱難的姑媽是怎麼過來的。或許無盡的給予才是她擊敗重重困難最好的力量。

  如今整個村子被劃到城區,沒有田地的村民每月都有政府提供的補貼,老年人也有了養老保險。形勢大好,姑媽家有了新式的四層小洋樓,三表哥也重新找到了意中人。

  樓房的外圍是一個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片菜地,上海青,香菜,蘿蔔,香蔥,菠菜各應時蔬長勢奇好。三棵桃樹攜花帶草,像哨兵忠實守護着旁邊的各樣草木。溶溶的陽光鋪天蓋地傾瀉下來,是大城市裡難得看見的奢侈。

  吃過晚飯,我把預先準備好的5000元錢交給姑媽,說爸爸媽媽讓您平日里用這些錢買點營養品補補身子。推來推去姑媽硬是不接,差點被我推倒。我說,再不接,回到家爸媽會打罵我的。她才勉強收了下來。

  晚上九點鐘左右,姑媽讓我早點休息。天有些冷,我偎在床上,她坐在靠床的板凳上鉤織棉線鞋,一邊講我小時候的趣事。床單是藍色印染棉布,上綴淺淡小花朵,古色古香。床更是別緻,床身兩側縷空如窗欞的雕飾極富美感,各種花卉,菊花,梅花,荷花,桃花首尾相接,渾然一體,躺在床上好象自己回到了久遠的年代。

  只是身子稍微動作一下,床便吱吱作響。由於怕動而驚醒姑媽。僵硬的睡姿讓我特別不舒服,深夜醒來,姑媽卻還在檯燈下鉤鞋。

  第二天上午,姑媽送我回家。大大的塑料袋子里塞滿我最愛吃的麥芽糖棍,媽媽愛吃的糍粑,爸爸愛喝的茶葉,還有新鮮家雞蛋,鹹魚臘肉......她家的東西可能全被席捲一空。每樣“重量級”的東西,上面都有她的手指印,積蓄着她的血汗。我害怕要,推說太重,實在壓人。姑媽非要自己扛,

  她扛着那些重物走在我的前面,每行一步,佝僂的身子好像要倒下去一樣。我想說,姑媽,讓我拿吧,可是終沒有說出口。

  行到半路叫停,姑媽說還有鞋子忘了拿。她說人老了腦子真不管用,去年給我們一家人做好的千層底布鞋,昨天白天還提醒自己要拿出來給我的,

  等所有東西拿完后,一直送我到車站,車還未進站,擔心姑媽家裡事多我讓她先回,她偏不。雙手緊捏着我的手不放,清瘦的指尖帶着涼意。她想握住一種厚實的親情而我不知是否自己能確切給予。車開動后,她跟着車跑。大聲在後面呼喊,葉子,叫爸媽回來玩。你可要記得,叫爸爸媽媽......回來玩......回來......。

  她的聲音像冬天的枯葉,落了整城。我的心生出徹骨的痛。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忍着,勸自己別再回頭。還是忍不住回頭要去看她,她還立在那裡,看着車行的方向,向我招手。她究竟在看什麼?是要從這段漸行漸遠的距離中去目及爸爸的影子嗎?

  清晨的車站格外清靜,凜冽的寒風吹動着她灰白的頭髮和衣襟,風似乎越來越大,使勁地刮,拉扯着她不堪一擊的身子,微徽顫抖,她,如此蕭瑟,如此凄涼!

  回到家后,我興奮地跟爸說,我給了姑媽5000元錢。那可是我在外打工親自賺來的。他眉頭一皺說,你只做對了一半。我驚訝不知其故。“你給她錢,她只會放在枕頭下,你不明白,老年人真正需要的不是錢,而是有誠意的愛。”爸爸慢條斯理地說。

  葉子,別老站着,坐下來。你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爸爸又開始上課了。為了以示對他的敬重,但凡他知道的我得裝不知,所以我搖頭望着他笑。他說,奶奶去得早,當時實在是到處弄不到錢治,看着她被病痛折磨,我都有想死的衝動。如果換到現在就好了,我完全可以對爺爺奶奶盡好孝道。無盡的悔恨如歲月留下的皺紋深深刻在他的臉上,那麼深,深到他永遠都把自己置於痛恨的巨浪中,獨自翻滾。

  我把姑媽對我說的話一應照搬對他講,姑媽怕你冬天犯咳嗽,讓我帶回好多在市面上弄不到的祖傳秘方,都是姑媽托關係求來的。她很想早點見您一面,如今身體不大好,說不定哪天閉了眼,想看也看不到了。姑媽差點死了二次,第一次是......爸爸這時猛烈咳嗽起來,我分明看見他的眼淚簌簌而下。他急切想要從褲袋裡搜索什麼,我順手遞給他一包清風紙巾。我說,爸你省點用,別哭壞了眼。

  爸還是不停地咳,很大的聲音。咳出一團血,鮮紅,刺目。我頓時傻眼,呆若木雞。爸爸說,好孩子,別告訴你媽。

  他的身影在冬天的黃昏里顯得格外孤獨寒冷,積攢了一輩子的眼淚頃刻決堤。爸爸原來也有淚的,只是他的淚是多麼的珍貴,他要把它們留在情感碰撞最激烈的時候。我望着他,真想衝過去抱緊他,給他最溫暖的安慰,大聲說,爸,這不是您的錯!可是我沒有做,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只是看着他哭,陪着他,放肆地哭。

  第二天,媽媽搜撿要洗的東西,發現我的旅行包中有大堆的錢。我說不可能,跑過去看,果然是。一張張數完。剛好五萬六千元。媽媽若有所思說知道了,是姑媽還的錢。

  她說,那時四表哥還在,染上毒癮,到處騙錢,身邊的人騙不到了就到外地親戚家騙。三表哥騙媽媽說姑父中風,急等着錢搶救,表哥當時聲淚俱下,可憐兮兮,媽媽二話沒說就忙給了他五萬元,后得知姑父安然無恙,根本沒這回事。媽媽氣急敗壞發出強力通告,不許爸爸回姑媽家,不想再看到他們。

  而我給的5000元姑媽也沒有要,額外還多給了1000元。可能是給我的零花錢吧。我不知姑媽什麼時候塞進我包的。我猜她怕我知道,那天晚上根本就沒有睡。待等到我睡得很沉時,她才悄悄做好這些事。因為她不能讓我知道,否則我是不會接收的。

  她不光要忍受失去兒了的悲痛還要默默為他償還在世間所欠下的所有孽債。

  媽媽無語,跑向洗手間,我想,她該是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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