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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老師---廣州印象之九十六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我所受到的最後正規教育,是在一所小學帶帽的初中班裡,而且是不被文革后教育部承認的學歷。所以頂針起來,我的最過硬的文憑,就是一個小學畢業證。放在解放初期,還算得有點墨水,但在博士碩士多如牛毛的今天,連文盲都談不上了,文盲是以初中生劃界,各個用人單位最低的錄用條件是高中畢業。

  那個學校叫彌市小學,坐落在虎渡河畔。帶帽初中是當時的新生事物,是政治上必須加以扶持的,而當時全國都是政治挂帥。所以,小學辦初中班缺乏師資力量,革委會教育組馬上就抽調來了幾個人。這些人都不是根紅苗正的革命教師,而是右派分子,或許是摘帽右派。沒辦法,所有的大學都已停辦多年,任何需要知識的行業都沒有新生力量補充進去。這些右派能夠重新站上講台,也算得沾了革命的光。他們因知識多被人沉入水底,也因知識多給人打撈起來。

  也不是所有調來的右派都能重持教鞭,有一個人就當了食堂炊事員。他蒸出的饅頭又白又大,五分錢二兩糧票一個。有天過早時我順口一句好泡,(荊州話,鬆軟)他就得意洋洋起來,當然了,你們小同學不知道,我是南開大學烹調系的高材生。欺我們年小,不明白大學里有沒有專門教人燒火做飯的專業。

  我們的班主任叫肖啟仁。歲月彌久,初次見面的情景已經忘了,胡編一個感人的情節非我所願,就此略了。只說說我印象深刻的二三事。

  肖老師和那個炊事員性格相反,上下課都是板著臉,不苟言笑,把人生當成了時時刻刻都要嚴肅對待的苦旅。這種人,也難以輕易發火,初中三年,我們只見到過一次他大冒其火。有一個同學特別淘氣,把個課本剝成了光皮豬,封皮沒有了,裡面也像狗啃了一樣參差不齊。他走到那個同學的課桌旁,抓起課本揚起來顫聲道,你叫吳書其嗎,你叫吳吃書!(荊州話,吃其同音)一個大蒜頭鼻漲得通紅,憤憤地扔下書,噔噔地回到講台上。也就如此了,不一會平靜如常,開始講解起毛主席反其意而用之的陸遊原作:卜算子詠梅。

  我還從來沒見過出口成章的人,以後也沒見過,只有肖老師能夠做到。雖然也是當時的政治八股,但脈絡清晰層次分明主題突出,卻讓跟着他口述作記錄的我們無比景仰。他教我們寫作文,都是任指一件事,在教室里慢慢轉上一圈,邊走邊想邊念。他有一個習慣,每逢此時,總有一隻手抓着褲子,把褲腳越拉越高。至於是右手還是左手我忘了,應該是左手,右手還要配合文中的語氣,做出幅度不大的手勢動作。當他把褲腳快拉倒膝蓋處,一篇千字文章就完成了,一般只需要五到十分鐘。

  受三哥和肖老師的影響,極小我就迷戀文學。初生牛犢不怕虎,在課餘,我悄悄地寫起了小說,肖老師發現后,把我叫到學校的一片油菜地旁,語重心長地與我談了一席話。我不是上進生,也不是落後生,初中三年,從來沒有享受過老師單獨談話的待遇,首次遇到,倒有點人心惶惶。

  他問我,畢業了是繼續讀高中還是下鄉?

  我說家庭狀況不好,還是下鄉。

  他點點頭說,也是。現在的高中教不了你什麼東西,早點踏入社會或許對你是好事。積我多次運動的教訓,我勸你不要吃文字飯。即使有這個衝動,也要按捺下去。至少要看五千本書,至少要走五千里路,再考慮能不能提筆。到那時,你的思想也成熟了、氣候也改變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好話,是不能在公開場合說的好話,於是慎重地點頭應承了,回頭撕爛了所謂的紙稿。

  三年初中,他和學校,沒有教給我什麼東西。沒有送我多少魚,但他授給了我漁。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如饑似渴地搜索一切有文字的讀物,擴充自己的眼界和知識。別以為文革的中國是文化沙漠,禁是官方的事,在我下鄉的地方,我搜羅的書籍不下兩三百本。回城后,荊沙兩地的幾個圖書館被我踏爛了門檻,可我還是很少提筆。即便提筆也是寫設備技術方面的論文,發給行業內部雜誌。只有一次,絲綢廠倒閉,生活無着了,發泄憤懣,寫了一首七絕。寄給了中國文聯與北京文學合辦的中國首屆當代詩詞大獎賽,得了個二等獎。這首詩我記得模糊不清,在網上才又查找出來。

  千帆何必笑沉舟,

  戰死終無等死羞。

  為戀驚濤離故土,

  殘軀付與海天收。

  沒有獎金,只收到兩本同一期的北京文學。生活還要繼續,閱讀還要進行。於是,我乾脆自己開了一家書碟店,一方面謀生,一方面滿足看書的嗜好。迄今為止,我看的書遠遠超過了五千本,但還是不敢提筆。那個板著臉的肖老師,總在我的眼前浮動,問我,你對這個社會真的認識清楚了嗎?

  離開校門,與肖老師再無聯繫。直到來到廣州,與以前的同學偶爾通訊,才知道了肖老師的變故。

  文革后右派平反,他舒心了幾年,據說臉上也時時地有了笑容。帶帽初中這種新生事物成了明日黃花,合併進了彌市中學。他帶了一屆高中畢業班,高考錄取率很高,名氣飆升。以前的大學同學在深圳任校長的,幾次相邀,他婉言謝絕了。人到中年恰逢好時光,他摩拳擦掌,大顯身手,報答國家的知遇之恩。可惜天不假年,在一次例行的身體檢查中,查出來癌症。他瞞着眾人,無事一樣照常上課,直到把又一屆學生送進高考考場后,回到家,才悄悄地喝了安眠藥。

  我想,他的結局還是性格使然。他把人生看得太嚴肅了,生活的每一天都要具有意義,否則寧可放棄。假若他像做過炊事員的那個同命運的老師一樣,嬉笑怒罵地面對生活,一定不會英年早逝。

  那個老師,後來在嶺南的一所高中當了校長。但願他的學生,不會像他蒸出的饅頭一樣,泡呼呼的,裡面沒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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