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淚

　　濠州府青河鎮有一個霍子強，生性剛強好武，乃是當地世家子弟，他家境殷富，有眾多田產，娶妻劉氏，更是美貌賢惠，善解人意。

　　這樣的人家，日子本應該過得平安喜樂，可是這霍子強仗着祖上留下了錢財田產，用不着為生計發愁，便整日里結交些狐朋狗友，在外斗酒練武，橫行霸道，鄉人中稍有觸犯他的，霍子強往往便揮拳相向，經常把人打成重傷。漸漸地，惡名遠近皆聞。

　　妻子劉氏走在街上，也常被人在後面指指點點。劉氏看不過丈夫的行為，常常勸導他不要出去欺人。霍子強雖然性情粗暴，脾氣惡劣，可對劉氏倒有夫妻之情，聽了妻子勸告后，行為便會稍稍收斂一些。可是秉性難移，過不了多久又會一如往日。這樣一來二去，時間久了，劉氏對他的勸誡也不起什麼作用了。

　　聽着別人在背後把丈夫稱為“禍害精”，劉氏經常暗暗掉眼淚，心裡不好受，可是卻又想不出什麼法子。

　　這一天，霍子強又是很晚才回來，衣服撕扯得破破爛爛，滿身的酒氣，劉氏一看就知道，肯定又和人動手打架了。霍子強躺到床上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裡酒力發作，狂吐起來，劉氏給他沏濃茶，灌老醋，折騰到天亮，才算稍稍好些。

　　又睡到中午，霍子強清醒過來，只覺胸口發悶，四肢酸痛，以為是昨夜喝多了酒，便不在意，收拾了衣服又要出門去，找昨天的人廝打。

　　劉氏攔在門口，說什麼也不讓他出去，伸手在他身上一推，霍子強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他平日體健如牛，即便是五六個壯漢也推不倒他，沒想到卻被妻子推了個跟頭。

　　劉氏也大驚，忙把他扶到床上，讓他好好休息休息，誰知道這一躺，霍子強再也起不來了，竟從此染上了一種怪病——身體上看不出一點毛病，可就是四肢軟綿無力，別說出去欺負人，就連坐起來都要劉氏扶着。

　　請了遠近的名醫，誰也說不出病因來，更別提開藥治病了。霍子強原本是個一時也安靜不得的人，這下病倒在床上，把他煎熬得不行，整個人瘦了一圈。劉氏床前床后，湯湯水水地細心照料，毫無怨言，可看在眼裡，痛在心中。

　　這天忽聽門外經過一個江湖郎中，喊着專治各種疑難雜症，劉氏心裡一動，就出去把郎中請了進來，讓他給霍子強看看病。

　　郎中也不把脈，盯着霍子強看了一會兒，提筆就寫了個方子，不過是些當歸、白芷、枸杞子一類的尋常藥品，他把藥方遞給劉氏說：“按我這個方子，每天給他服一次，病情就能有好轉，不過要想根治，還需一副藥引，要是弄不到這藥引，三年之後，隨時會有性命危險，那時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劉氏忙問他，需要什麼藥引。郎中捻了捻鬍子說：“這藥引叫做‘千夫淚’，也就是一千個人的眼淚，而且必須是有感而發，真心誠意留出來的眼淚才算數，集齊了這‘千夫淚’，再配上這副葯服下去，他的病就全好了，如果單獨服藥，只能延他三年壽命。”說完，郎中轉身頭也不回就走了。

　　第二天，劉氏就讓家人用擔架抬着霍子強，自己在旁邊跟着，到鎮中挨家挨戶地求淚，眾人看着劉氏，都覺得可敬可憐，心裡本來有些同情，可是一看到擔架上的霍子強，有的人拍手稱快，有的人咬牙切齒，都恨不得他早點死，哪裡還有眼淚。

　　劉氏又帶他去找往日里的朋友，這些人只知道喝酒作樂，根本也不去理他。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青河鎮上沒有人為霍子強掉半滴眼淚。

　　這天早上，劉氏又要帶他出門，霍子強在擔架上拉住妻子的手，說什麼也不去了。他嘆了口氣，流出了兩行眼淚，對妻子說：“看來我在別人心裡，早就是該死的人了，我們也不用再去求了，這都是老天爺給我的報應，我死也不會怨人，只能怪自己。就是太對不起你了。”

　　劉氏一聽也是淚流滿面，她拉起丈夫的手說：“郎中說還有三年，這三年我們多做些好事，能補救也是說不定的。”

　　從那以後，劉氏每天讓霍子強按時服藥，說來也怪，那些平平常常的草藥服了半年之後，霍子強的病果然漸漸好了起來，又過了幾個月就恢復如初了，仍是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

　　不過他在性情上和病前就像換了一個人，再也不肆意橫行了，雖然脾氣暴躁仍難改掉，卻從不亂髮作，反而是遇到不平之事，便伸手仗義相助。一次在街上遇到原來的兩個惡棍朋友欺侮一個老漢，他上去三拳五腳，把那兩人打得滿街亂竄，苦苦哀求，才算罷手。而且平時經常拿些錢財接濟一些窮苦人，人們一開始不敢要他的錢，他便晚上偷偷地把錢放到人家院子里。

　　時間慢慢過去，青河鎮上的人也漸漸發現原來的那個霍子強變了，變成了一個抑強扶弱，濟危救困的真漢子。

　　轉眼就快到了郎中說的三年之期，劉氏看着丈夫堂堂正正做人，心裡高興，倒像忘了“千夫淚”的事，再沒提起過。霍子強自己也不去想這件事，他這兩年多來，時常看到幫助別人時，別人對他報以微笑，才更明白了當初為什麼沒人為他掉眼淚。

　　如此過了十多年，霍子強的怪病再也沒發作過，鎮上的人早就忘了當年還有個“禍害精”，只知道現在有個霍子強，誰遇到難事，或是有什麼不平，便都去找他，霍子強仗義助人也必是竭盡所能，不避兇險。

　　後來有一年，濠州府鬧起了馬賊，霍子強散盡家產，購置了一批槍馬，組織鎮上的年輕後生成立了自保會。

　　馬賊瘋狂劫掠了周圍的所有鄉鎮，在青河鎮卻只是扔下了百十具屍首，倉皇逃散了，青河鎮得以保全。

　　在和馬賊的激戰中，霍子強沖在最前面，指揮隊伍，身中六槍而不後退一步，馬賊散去后，人們才發現他直挺挺地坐在馬背上，早已流幹了血。

　　給霍子強下葬時，全鎮上下男女老幼全都去了墳場，近萬人無不放聲落淚，哭聲震動了山谷。只有劉氏一個人沒有哭，她始終直直地看着鎮里人給丈夫刻的墓碑——好人霍子強。

　　等眾人全都散去了，劉氏從懷裡掏出把刀子，刺進了自己心窩，撲倒在丈夫墳上。臨死前，她才在心中和丈夫講了“千夫淚”的秘密——

　　當初，劉氏眼見着丈夫惡行難改，橫行鄉里，便想到，即使讓他病倒在床，自己照料他一世，也勝過他為非作歹被人唾罵一生。便想辦法弄來一副秘葯，趁那夜丈夫喝醉了酒，給他服下，這葯吃了后，只是四肢全無力氣，無法行動，倒沒有其他損傷。

　　可是看着丈夫卧病在床受折磨，劉氏心裡不忍讓他一輩子躺在床上，又去找來了解藥，但生怕丈夫恢復之後再做惡事，便編出了“千夫淚”作藥引的事，讓郎中說出來。之後，帶着丈夫一次次求淚不得，讓他看到了世人的白眼，終於幫着霍子強悔過自新，痛改前非。劉氏撫摸着丈夫的墓碑，上面斑斑點點地灑滿了淚水，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只是不想你死了以後，只有我為你流眼淚，別人卻放鞭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