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一個謊言

　　1.原以為是個好寫的命題，卻一直遲疑着，來來去去都孤單。故鄉是個溫情的詞，而異鄉是個飄零的詞，所以溫情與飄零攙雜起來，就尷尬了，叫人不知所措。

　　故鄉，是舊時的家鄉，兒時的明月，在那裡成長，然後離開。異鄉，是別人的家鄉，是陌生的臉，不認識，不熟悉，不確定。

　　這麼說來該是個矛盾。熟悉的舊城要離開，陌生的新城卻停留，一顆紅心不知落到哪裡才算歡喜踏實。

　　幾天前的電視，重溫着人群遷移的鏡頭。城鎮轟然倒下，灰塵到處迷漫，滿滿一船的人，拖家帶口，緩緩移動，遠近皆是水茫茫。當然這並不可怕，生活是永無止境的，只是繼續生活的人們，偶爾會想起故鄉，他們的故鄉，在水底。

　　這讓人到底傷感。

　　2.周易里有句話，叫做“改邑不改井”，這可以有很多種臆測。

　　一個人，離開故鄉，仍舊打井吃水，解答說：到哪裡都一樣要生活。此其一也。

　　一個人，離開故鄉，卻仍舊習慣打井吃水，解答說：離開家鄉容易，改變習慣難。此其二也。

　　一個人，離開故鄉，卻不改打井吃水的壯志，解答說：情景可變，故鄉可離，此志不可改。此其三也。

　　改邑不改井的后一句，叫“無喪無得”。這是句安慰的話，意思是：無論如何，都不要緊，沒什麼大礙，沒什麼大悲喜。所以離開故鄉的人，不要太悲傷，也不要太得意，榮華富貴、艱難困苦都只是“改邑”的表象，“井”不改，隨時隱含着對立面。

　　3.少年時離開故鄉是歡天喜地的，因為故鄉偏僻、窮遠，而異鄉先進、文明。

　　幾年後重新回到故鄉，有種離奇的感覺。從車上下來，忽然頭重腳輕，目光渙散，怎麼也落不到實處。我四處移走、張望，尋找各處舊痕迹。可是故鄉已經變化，新的舊的景象彼此攙雜，悄悄地沖淡了一切。

　　這使得我想要作一番感慨的企圖落了空，我是否真在此存在過？這一切似是而非，充滿不確定性。這並不象我所設想的故鄉，我所設想的故鄉應該是熟悉的，應該讓人心情淳厚，歡喜而平和，但現在我面對一切無比軟弱，提不出任何有力證據。

　　4.這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是我們自己離開了故鄉。

　　我們並沒有窮困潦倒，只是各種各樣的原因，要離開故鄉。我們甚至都唱着歌兒走遠去，並不真正想要回來。

　　所以，關於“永在故鄉”的說法是一個謊言。我們以這種謊言安慰自己，樹立理想，並為此付出各種各樣的行動，並在行動之後，確定自己並不是無根之水，無源之木。

　　5.故鄉的街頭有一個老瘋子。他衣衫襤褸窮困潦倒，他總是旁若無人地四處尋找食物，這麼多年過去當我們回到故鄉的時候，他沒有死掉，甚至連眼神都不曾變化過。

　　如果故鄉是一種理想，那麼這個老瘋子，也該是理想之一，只是，他常常被善意地忽略，我們更需要關於故鄉的美麗想象，來安撫一些焦渴，不讓自己滿目瘡痍，不讓自己倉皇逃竄。

　　6.我就是那個老瘋子，請看着我的眼睛，再想念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