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的黃桷樹（原創）

　　我對我家陽台上的黃桷樹，有一種近乎崇拜的感情。

　　每到春來，當別的樹們歡喜、忙碌着破芽、吐綠，經營自己的蔥鬱時，它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舉起一條條幹枯的枝，在微風中，對着天空指指點點，似乎當下這個季節，萌動、生長、蓬勃與自己無關，表現得相當的淡定，真讓人直想衝上去抽它幾下。這時，母親時常會憂傷地推測道：那棵黃桷樹肯定是乾死了。我的心會隨之一驚，突然記起，是有好些日子沒有給黃桷樹澆水了。但我始終信心滿滿：黃桷樹絕不會這麼弱不禁風！出於保險起見，我會立即放下手上的任何事情，以一種略帶沉痛的心，滿滿端一盆水向陽台走去。

　　我看見，陽台上的黃桷樹，它在一個只有一尺大小的塑料盆里，與一塊石頭緊緊相抱，那麼少的一點泥土伏在它上面，那麼多的細細的根裸露着，那麼一小塊節儉的地盤……在水泥檯面上傲然站立，搖曳、快樂着。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眼眶有些發熱，當我小心給它澆水、撫摸粗糙的肌膚，折下一截枝條給它做身體檢查時，我看見白色，有如乳汁的液體從斷處流出，那分明是黃桷樹尚在流動的血脈，是生命不止的見證！我一時欣喜不已，卻不知心裡一下子會柔情萬縷，眼裡竟莫名流出淚來！你依然堅強地活着，黃桷樹，陽台上的黃桷樹！你雖然矮小，高不足三尺，圓不過三寸，卻讓我仰望！心甘情願。

　　黃桷樹——這個外來戶，原本居住在我二姨家的陽台上，因封閉陽台，變更用途，不忍將其拋棄，又無處給它安身，最終遷移到我家，同樣只能安放在陽台上。也許，這本身就是犯了一個錯誤，以至於十多年過去，黃桷樹的身材幾乎長高（大）無幾。也正是因為惡劣的環境限制了它的成長，讓它委身陽台，才可以與我長久相伴，這看上去未免有些殘忍，但又別無他法。也因此，我總感到對黃桷樹有種愧疚。我時常想：如果將它種植在山坡、廟宇、岩邊、街頭、場尾、湖畔、公園，以及其他任何利於它成長的地方，它一定早就供人避陰、納涼，枝繁葉茂，秀冠一方！這讓我想起故鄉，故鄉的標誌物，山坡上、先前的寺廟、後來的學校旁邊，那棵百歲老齡黃桷樹是否安然？是否還在日夜旖旎地遙望，天上的朗月？是否還在護衛人去房空土地成荒的村莊！那懸挂在黃桷樹上的二尺鋼軌呀，鐘聲清脆嘹亮，宛若在歲月深處悠揚地迴響，深深地溫暖我的心房。

　　當我還是個孩童，不知天高地厚，張着迷惑的眼睛，望着故鄉高大的黃桷樹，好象樹上有隻耳朵在聽我說話。什麼時候，我才能長大，沿着你的軀幹，抓緊你的皮膚，騎上你的枝頭，去掏出鳥巢的蛋蛋，去活捉唱歌的鳴蟬，去折取幾條枝椏，學着軍人的模樣，扮演偵察奇兵，去撿拾落地的枯枝、讓灶房的瓦楞上飄起軟軟炊煙，這時，水牛搖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踏着星光行走在田埂上，使牛匠穿着帶有泥巴斑點的短褲，肩扛犁頭，跟在牛後……不再聽到大風吹過黃桷樹發出讓人驚悸的怪聲，不再聽到開鬥爭會時黃桷樹上的大喇叭，傳出叫人嚇得渾身發抖地怒吼，不再看到有人背着石頭劉少奇在那裡一邊老實交代，一邊又虛心接受着貧下中農的耳光和拳腳，好象下一個就會輪到自己的家人……一切宛若發生在昨天，既溫馨又恐怖。然而，就在今年的春天，我又一次回到故鄉，老遠就發現，山坡上那棵如彎弓的黃桷樹連同匆匆歲月意外地消失了！那一時刻，我彷彿聽到心靈碎裂的聲音。從此，故鄉再無黃桷樹，再無標誌物，我的夢會飄落到哪個地方？

　　黃桷樹，陽台上的黃桷樹，如果我不曾那般的委曲你，與你近距離朝夕相處，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一年當中你居然擁有兩個萌芽、生長季節——春天和秋天，一歲兩枯榮！秋天重複春天的故事，我相信，這在眾多的樹種中，絕無一樹能與你並存比肩。儘管我那般傷害你，你卻並不在意，依然在那挺立，給我知識，賜予我在文化上進步、思想里豐富。怎能不讓我真情實意地愛着你，我的黃桷樹！

　　其實，黃桷樹打算生長在哪裡，條件並不苛刻，土地不論是貧瘠、肥沃，位於高處還是窪地，只要有紮根的地方，依賴強大的根系它就能托舉出一個頑強的生命，只要有了生命的存在，那裡就會充滿綠色的希望與幸福！

　　黃桷樹的確是一種特別的樹，在浩蕩的樹種中，能以顏色得名的樹絕對是少數。你的芽苞，就象一枚枚隨時將要射出的子彈，讓人生畏！而芽苞綻放之時，那枝頭上鵝黃色的葉片猶如嬰兒的小小手在那不停的搖動，嬌嫩、纖柔，叫人憐愛，那是多少個新生命在舞蹈、在歡呼！這個誘惑的節季，我的陽台是多麼的生動、眩目，那是怎樣的一副蓬勃希望景象！

　　然而，隨着一紙公告最後日期的來臨，我不得不搬離居住了十幾年的舊屋，我本打算將陽台上那棵黃桷樹連同我的家什一併帶走，但經過十多天的奔忙，等待我入住的房屋，陽台全被鋼筋封住，這讓我感到一種深沉地悲哀。我的國，浩浩幾百萬平方公里大土地，竟沒有一寸屬於我，哪怕只能種植一棵黃桷樹。最終，痛過之後，我只能將它保留在舊屋的原處，暫時守護着舊屋以及那份孤獨與無助。

　　那棵樹，陽台上的黃桷樹，從今以後，你註定成為一棵無拘無束自由的樹，與靈性的自然為伴，你將不會繼續獨飲孤獨，因為，我已將你深深地植入心裡，對你也更加仰慕！

　　再見了，我的陽台上的黃桷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