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空的顏色（七十五）

　　天空的顏色（七十五）

　　次日凌晨，我並未如期赴約。按照那個攝影家叔叔的約定，在旭日升起來之前，我要穿着鮮艷的紅衣服，趕到天安門廣場。

　　因為爺爺奶奶看到我昨晚貪黑，對我的健康和安全十分擔憂，就沒有批准我獨自出門，我的擅自遲延晚歸帶來的是親情莫名專斷的懲罰。這一刻，別提我有多麼懊悔和沮喪啦！

　　好在爺爺看出來我的沮喪，便在早餐后，就以自己的方式彌補我的損失，好像這樣一來，我獲得的享受要比去觀看升旗還要多。他以一貫的慢慢悠悠說，“我們今天去元大都，我管保你照樣會瘋掉！”

　　奶奶說：“我們還不如去英東遊泳館，看看她到底學會游泳沒有？”

　　奶奶不喜歡我走到一個地方就出不來，因為和我在一起，他們會很累：若允許我信馬由韁，他們還不太放心；若和我在一起，他們又疲於奔命的勞頓……

　　怎麼辦？我旺盛的心血禁不住美景的誘惑，它任意沸騰着似乎要掙脫血管的羈絆，流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有多美。但是，我還不能一味地無政府主義。在親情面前，我的野性與率性又一次被馴服了，就故作興緻勃勃地說：“好吧，就去英東遊泳館吧。”因為我暗自思忖，如果真的精通游泳也許不僅會增加一項技藝，說不定還真能在體會游泳的妙處中，讓水的浪花蕩滌一下自己的肉體，也許會喚醒靈魂深處的某種情愫，也不好說吶……

　　好在離家不遠，沒有半小時，朝陽區亞運村安定路1 號奧體中心近在眼前，爺爺把車存好后，我和奶奶就尾隨他，先存好物品，簡單的沖了個澡，就徑直走進游泳館。爺爺商量我先在淺水區試探試探，看看到底掌握技巧了沒有，我說“沒問題！”，就躍躍欲試起來。

　　當我望向深水區的時候，看到許許多多的大人、孩子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他們像游魚似的一會兒伏在水上，一會兒潛入水底，我的羨慕之情油然而生。看來一旦掌握技能，再深的水也不足為懼，但我還是小心為妙，免得爺爺奶奶擔憂。

　　為何人們喜歡游泳呢？帶着這個懸念，我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淺水區中，在水裡，當我陶然忘憂地游來游去的時候，我自然而然地體會到了：水啊，密不通風的水，在你的懷抱，即使最凡俗的人，也能從中感受到你的溫柔和潤澤，我的皮膚在你麻酥酥的撫慰下，已經忘記了思鄉、忘記了憂愁，忘記了煩惱……當爺爺和奶奶看到我久違而燦爛的笑容，他們同時會心的笑了。

　　折騰了好久，我實在游不動了，這時也快臨近中午，我們都有些飢腸轆轆了，這時剛好有一個小女孩拉着母親的手，走了進來，我一看她，立時就想起了我可愛的女兒，迎着她快樂的目光，我走近她，帶着自以為最圓滿的笑容問候她：小朋友好！她也以最快樂的笑容回饋我：阿姨好！

　　奶奶似乎從中看出了端倪，就示意爺爺，這時爺爺就趕忙拿過相機，為我和小女孩合拍了好幾張片子。她的媽媽也主動和我攀談起來：“您肯定是位老師！”

　　我笑着說：“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她十分篤定地說：“因為老師都喜歡小孩子。您肯定不僅是位老師，而且還是位十分敬業的老師。我敢斷定，您的學生和您在一起一定有很強烈的幸福感。”

　　我笑了，笑得從來沒有那麼甜蜜，因為那一天，我真的感受到了“相由心生”這句話的奧秘。以前，無論走到哪裡，被人認為很善良、和藹甚至令人感到親切，都沒有此刻和孩子在一起，讓我真的確認自己角色的回歸，彷彿是靈魂回歸到了自己的故鄉……

　　我拿過自己的背包，從中找出紙和筆，寫下了最溫馨的感動，獻給我在異鄉的小女孩和她幸福的母親：

　　邂逅

　　這一日，信任穿過霧的心帷

　　折射到異鄉的真水

　　你燦爛的笑容

　　讓我相信陽光最真、最美

　　寶貝，請接受我的祝福

　　相信，明天的星空

　　夢的希冀會載着彩雲高飛

　　也許，我們永不能再會

　　就讓我化作最溫馨的和風

　　在你的眉睫前縈繞

　　讓你的笑靨綻放永久的春暉

　　寶貝，這是來自上蒼的愛

　　相信，神奇的命運

　　定會讓你我他路轉峰迴

　　回到家后，爺爺笑着說，“怎麼樣，看來這老湯還是沒白喝，總算可以試水啦！”

　　一說到這，我立時又回想起以前幾次喝湯的難受和尷尬來。那還是我第一次下水，因為童年有踩水和狗刨墊底，我無所畏懼地下了水，哪知道少時淺薄的功底都早已化作雲煙，我痙攣的腿腳毫不聽使喚，兩隻手也不知道配合，我的呼吸似乎也回歸到母腹，根本不知所措，結果喝了好幾口湯，折騰得我都灰心喪志了，好生羨慕很小的孩子，竟在深水區暢行無阻，再瞧瞧自己狗熊般的笨拙，情緒真的沮喪到了極點……

　　爺爺不愧是爺爺，他總能抓住我的魂魄，盡量讓我的度假生涯，多多留下唯美的記憶。因為他擅長游泳，這樣我既能欽佩他的體力和能力，又可以被束縛在一個小範圍，在他視線所及之處，不致如他所說的到外面瘋狂迷醉竟至樂不思蜀。唉，難怪人們常說，姜還是老的辣呀！一個小小的遊程安排都能讓我對此深度信服。再說這個良好的游泳館門票可是二叔費了好大的勁才搞到的年票——那要是局級以上的退休老幹部才有的殊遇啊，我們每周至少三次的活動，讓我在喝了幾回湯之後，終於琢磨着不再繼續喝湯啦，豈不是人生一個不小的收穫？！

　　匆匆忙忙的吃過午飯，爺爺看了看我根據回憶重新抄錄的小詩——寫給游泳館陌生小女孩的那首，竟然說，“為何要寫詩呢？萬一讓人以為你賣弄有多不好。”我辯解着說：“怎麼會呢？那個孩子和我女兒差不多大小，看見她好像看見自己孩子一樣，覺得親切就情不自禁啦，作為母親，她會理解的。”

　　“人家毛澤東不愧是偉人，還記得他的《水調歌頭.游泳》么？”

　　“當然記得，念高中時學的，是要求背誦的課文。”

　　我一邊說著，一邊讓詞在腦海里過着電影，哪知道爺爺竟聲情並茂、字正腔圓地吟誦了起來：

　　水調歌頭.游泳

　　毛澤東

　　一九五六年六月

　　才飲長沙水,

　　又食武昌魚。

　　萬里長江橫渡，

　　極目楚天舒。

　　不管風吹雨打，

　　勝似閑庭信步,

　　今日得寬餘。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乎！

　　風檣動，龜蛇靜，

　　起宏圖。

　　一橋飛架南北，

　　天塹變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

　　截斷巫山雲雨，

　　高峽出平湖。

　　神女應無恙，

　　當驚世界殊。

　　我被爺爺抑揚頓挫的聲音陶醉起來 ，豈料他竟然像是賣弄自己青春的記憶似的，又補充說：“1956年5月，毛澤東視察湖南后，又到武昌視察，在武漢江面游泳三次；這首詞是第一次游過長江之後寫的，熱情歌頌了武漢長江大橋與三峽水利工程的建設。現在，你終於學會游泳了，也該試着填首新詞，不要老寫沒有含金量的白話詩，盡量寫點古體詩，像突破游泳似的突破一下自己的古詩詞，這是我這個假期留給你的家庭作業。”

　　說完，爺爺就兀自回自己的屋午睡去了，臨睡都不忘對我進行本能的壓榨。順手牽羊的，就留給我一個高尖端的試題，真不知道啥時候，我才能交上讓他老人家滿意的答卷，我悵然地翻閱着書櫃里的《毛澤東詩詞選注》，不一會兒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睡夢裡，一首首好詩自天而降。攜着水的微波，我化作最美的游魚，在海深處盡情暢遊，越游越遠，越游越遠……

　　（2013年 9月 26日 子夜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