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咚咚咚……”急躁的敲門聲敲醒了正朦朧午睡的我,很不情願緩緩推開門:“啊?細滿(我的滿叔叔)!你,一個人來的?”

  怕是我一驚一乍嚇着他了,他本能的往後一退,灰頭灰臉的臉上只看見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盯着我:“我,我坐村上的車來的,順便來看看你們。”

  “哦,快進來吧!”許是將近兩年沒看見細滿了,感覺他蒼老了不少,高高的顴骨更加顯現,原來乾癟的肚子卻異常隆起,活像身懷六甲的孕婦。我慌忙接過他那鼓鼓囊囊的尼龍袋,“你,臉上越發瘦了,肚子卻胖了不少啊?是哪裡不舒服嗎?不要帶東西來呢,留着自己吃咯,再說,城裡什麼都有,只要有錢,什麼都買的到的。”

  “哦,我身體好呢!沒帶什麼東西來,一點牛肉,正宗的黃牛肉,沒有注水,還帶了點黑豆子,顆粒不大,可惜不是轉基因的。” 沒想到只進了幾天學堂門,先天有點弱智的細滿,連“轉基因”這個新名詞都知道。在飛速發展的社會,農村的知識推廣之快,連朽木都可雕,只怕在城裡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老媽都會望塵莫及。

  “哈哈,可惜?細滿喂,你知道轉基因是什麼不?轉基因的東西吃了並不好呢!”我不敢恥笑細滿“賣弄”知識,只能告訴他“轉基因”這個新鮮玩意兒不見得是好東西,“天然的東西才是最好的東西。咦?這麼熱的天,又這麼遠,你,還有別的事情不?”

  個性使然,我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眼睛始終沒有移開細滿那隆起的肚子。

  “嗯,我怕以後難得有機會來了,老了,更加不認得路了。”細滿那拉風箱似的喉嚨“呼哧呼哧”叫喚,突出的喉結費力地一上一下移動。

  “哦,來了就住幾天咯,難得出來休息,正好溜達溜達,順便到醫院檢查一下你的老毛病,看有辦法根治不。”在我的記憶深處,細滿最讓人揪心的病痛就是一天到晚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氣,生怕他一口氣背過去就永遠看不見他了,很是替他捏一把汗!

  “不呢,細滿身體好呢,不用看醫生。玩就更加不感興趣了,四門黑了五門,一個字都不認得,出了門分不出東南西北,再說家裡有事,明天只想到株洲看看你大伯伯。”細滿還是原來的細滿,家人永遠是他的牽挂,我的大伯伯始終是他的最愛。

  細滿的一席話話刺痛了我的神經!三年前在株洲工作的大伯離世,我們一直瞞着細滿,是怕他一時想不開,接受不了事實,如果做了傻事,無法向九泉之下的大伯交代。

  事實上長兄如父的大伯在世的時候也是最牽挂細滿的!脾氣火爆的他一句話不對味就火冒三丈,尤其在自己兒子面前更是一副嚴父的樣子,動不動就眼睛一瞪,咬牙切齒,拳頭緊拽,然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狠批,甚是讓人生畏!唯獨在細滿面前換了一副模樣,每次回到家鄉的伯父像哄小孩子一樣摸着細滿的頭柔聲細語道:“滿伢子呀,休息一下咯,要記得按時按量吃藥啊,我都告訴你了,那個黃色盒子的葯一天吃三次,一次吃三粒,那個白色盒子的葯一天吃兩次,一次吃四粒……”

  “滿伢子”這個稱呼在我們鄉下只有父母對最小孩子的愛稱。可以想象,細滿在我大伯的心目中是多麼的重要啊!也許在他心中早已將這個出世就多災多難的弟弟視為最親近的兒子看待?

  細滿比我大伯伯小二十二歲,只比我大伯的大兒子年長一歲多,按年齡來說,完全可以當我大伯的兒子,大伯稱他為“滿伢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細滿在娘肚子里就吃盡了苦頭,排行第七的他未出世就灌了墮胎藥,命賤的他沒有葯死算是萬幸,卻傷了智力和身體。三歲才學會叫“咩咩”(媽媽),體質也大不如常人,三天一小病,兩天一大病,常年是個藥罐子。婚姻也不是很如意,兄弟幾個湊錢,幫他娶了個比他清白一點的老婆,卻是個好吃懶做的婆娘。生下的兒子也不爭氣,智商和情商都不在常人範圍之內,而且好發古董脾氣,動不動就拿細滿當韃子,細滿無形當中成了他們母子倆的出氣筒。

  大伯伯一年要回去數次,一來看望年邁的父母,給他們精神和物質上的安慰;二來援助體弱多病、老實巴交的細滿,用他從牙齒縫裡省出來的零花錢“賄賂”一下我的嬸嬸(細滿的嬌妻),要她善待我的細滿;三來拜訪一下親朋好友,感謝他們對我細滿一家的厚待。

  後來我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時時圍繞在細滿身邊的保護傘沒了,細滿像失去翅膀的小鳥,倒在我大伯伯懷裡嚎啕大哭。大伯伯最懂細滿的心思,習慣性地撫摸着細滿的頭安慰道:“父母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們這些兄弟在嗎?你放心,只要岸哥(大伯伯的小名)還有一口飯吃,你就永遠不會餓肚子。”

  細滿可憐巴巴的樣子誰都不忍丟下他不管,何況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兄弟?事實也如此!爺爺奶奶去世后的數十年裡,大伯伯一如既往資助細滿一家的生活開支,只要細滿一個電話就會奔回去送錢給他。十年前,大伯伯出資四萬多元,我父親和其他幾個叔叔各出兩萬元為細滿在鄉下起了一棟樓房,很是讓細滿在鄉親們面前揚眉吐氣:“哈哈,我就知道岸哥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你們不要小看我啊,我有的是錢用呢。”

  誰會想到,五十年代湖南師大畢業的大伯伯,也曾風光的當過某廠廠長,晚年的生活卻遠不如鄉親們想像的風光,可以說是舉步維艱!不到六十的大伯母的病逝,不久后大堂哥鋃鐺入獄,隨後家庭分裂。經濟上的困頓,精神上的刺激,大伯伯行走在崩潰的邊緣!

  為了這個大家庭,大伯伯不得不重新揚起生活的風帆,放下昔日領導的架子,到我先生供職的學校守男生宿舍,順便拾撿一些廢品,補貼家用。最可憐的是,他每天選擇傍晚時分到菜市場挑買那些便宜的蔬菜,勉強應付一日三餐。生活潦倒的他回到家鄉還不忘苦口婆心安慰細 滿:“滿伢子呀,好好生活啊,你放心咯,沒錢用就問岸哥要,不要麻煩其他兄弟,他們都不富裕,岸哥有錢呢。”

  看似堅實的臂膀也有散架的時候。六年前,七十歲的大伯伯病倒了,而且病的不輕,直腸癌晚期。一向堅強的大伯伯哭了,他不是個怕死的人,在荊棘叢生的人生道路上,他在死亡線上徘徊了數回,每一次都有幸掙脫死亡的牽絆,唯獨那一次,苦苦掙扎了三年,還是沒能逃得過死神的召喚,病重的他一再要求我們不要告訴細滿他生病的事情,離世也不要告訴他,怕他傷心,怕他想不開。大伯伯臨終前交給我父親一本5000元的存摺,要我父親每月寄五十元給細滿,給細滿的感覺是岸哥還在世上,依然關愛着這個小弟,讓他懂得細水長流的生活……

  薄薄的存摺承載着大伯伯對細滿一家的厚愛和無盡的牽挂!

  三年後的今天,從沒一個人出過遠門的細滿是以怎樣的心情尋到長沙來的?我不得而知,也不想過問,只想他不要糾結大伯的去向,便編造起謊言來:“大伯伯那裡就別去了,他好得很呢!”

  “不對啊,我剛才去了你爸爸那裡,他不在家,你媽媽告訴我,岸哥只怕不會回來了。”細滿憂傷的眼睛里閃着淚光,望着窗外飄落的樹葉喃喃自語,“岸哥三年沒回家了,他還是在株洲不?他到底哪裡去了?不會是被風吹走了吧?”

  今天的西北風刮的不是時候,我悄悄擦拭淚水,卻不知怎麼回答細滿。

  “咚咚咚……”急躁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

  我連忙打開門:“爹,細滿來了。”

  “我知道,你媽媽告訴我了。”父親緊挨着細滿坐下,“你不要去株洲了,實話告訴你吧,岸哥已經不在了。”

  “嗚嗚嗚……”細滿泣不成聲,“我,我,就知道,你們在騙我,他,怎麼會不在呢?”

  “真的不在了!”既然父親說出了真相,我只想細滿能夠勇敢的接受事實,不想再騙他,“人死不能復生,哭也沒有用啊!”

  “你們,你們都是騙子,昨晚在夢裡我還見到他,他說要帶我一起走。”細滿使勁搖晃着父親的臂膀,希望父親說一句真話,他親愛的岸哥一定還好好地活着?

  “他已經走了三年了。”父親不容置疑的口氣擊垮了細滿。

  他絕望地坐地上嚎啕大哭:“岸哥啊,你說要陪我一輩子的,你這個騙子,你們全都是騙我的吧?嗚嗚嗚……”

  父親扶着細滿躺到沙發上,神色凝重地將我拉到一邊,未語淚先流:“你,細滿這次怕是最後一次來了,他病的不輕,只怕是肝癌晚期。”

  “啊?怎麼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聲驚呼,差點跌倒。

  “你嬸嬸剛剛打電話來告訴我,細滿病了幾個月了,就是捨不得花錢看病,鄉下的醫生懷疑是肝癌……唉,他每次在電話中都說身體很好很好,沒想到……唉,你細滿沒過一天好日子,還不到五十歲就……”父親梗咽着,“你,不要告訴細滿啊,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病情……”

  我瞟了一眼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的細滿,隱約間聽見他在喃喃細語:“岸哥,等等我啊,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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