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畫事

　　民國初年，在墨城西關的鬧市口，有一家經營古玩字畫的店鋪，名為“墨雲齋”。

　　墨雲齋掌柜的姓嚴名震霽，號“墨雲山人”。嚴震霽原本生在一個杏林世家，他的祖父嚴桐生曾是名震四方的大夫，尤其擅長配製毒藥，在醫治一些頑症時，他敢於以毒攻毒，故有“墨北毒王”之譽。

　　然而，嚴震霽從小對醫術並不感興趣，卻對書畫異常痴迷。嚴震霽的父親比較開明，見兒子對書畫極有悟性，便拜請一位功力深厚的老畫師傳授兒子畫技。因此，嚴震霽畫技長進神速，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功力已不在師傅之下了。於是，在那位老師傅的引薦之下，嚴震霽的父親長途跋涉，將兒子護送到滄州，拜在掌畫奇人劉山才的門下。又經過五年的苦學深造，嚴震霽獨創了“雙掌推畫彈指”的絕技，令師傅“掌畫劉”都自嘆不如。

　　嚴震霽在作畫時，他先將宣紙在書案上鋪開，然後雙掌飽蘸墨汁，迅疾地在紙上發力一推，然後反腕一揉一搓，整幅畫的布局頓時顯現，或山石嶙峋、松枝虯勁；或綠荷盈盈、花蕾盡綻……

　　此時，他再用無名指蘸墨，用大拇指的指甲輕輕彈去，再看那些飛濺的墨滴，猶如長了眼睛一樣，飛落到畫紙上面；那些嶙峋的山石陡然顯出了靈氣，松枝上舒展開針葉，花瓣上棲息着蜻蜓……轉瞬之間，畫面便栩栩如生起來，令觀者驚嘆不已。

　　在嚴震霽二十歲那年，他的父親卧病不起。他上頭只有一個姐姐，且已遠嫁萊州。嚴震霽便淚別了師傅，匆匆趕回墨城。不久，他的父親就去世了。跟母親商量之後，他將父親經營的藥鋪盤給了“豐仁堂”。

　　在給父親守孝的那段時間裡，他潛心畫鷹。經他之手畫出來的鷹，氣勢雄渾、攝人心魄。但是，行家都能發現，嚴震霽畫的鷹總是有一隻睛仁乾澀，像缺少了一筆。有人說，這是他故意的漏筆，如果睛仁一飽滿，紙上的鷹就會振翅飛起來。守孝期滿之後，嚴震霽就籌建了墨雲齋。雖說墨雲齋做的是古玩字畫的生意，可是嚴震霽從不掛售自己的畫作。

　　嚴震霽畫鷹成癖，但他只畫過一幅雙睛飽滿的鷹。但也正是因為那一幅畫，他才發誓終生不再畫鷹。

　　有一年初冬，嚴震霽帶着一個徒弟到濟南辦貨。結果在行到青州地界時遭了土匪，雖然師徒兩人撿了條命，但身上的銀兩都被土匪劫去。當時他們距離濟南的路途已經不算太遠，師徒倆決定繼續前行，希望到達濟南之後能夠得到好心同道的幫助，籌得回家的盤纏。

　　濟南“惠寶閣”的馬掌柜得知師徒倆的難情之後，及時出手相助。馬掌柜先在“德順樓”設宴款待嚴震霽師徒倆。酒席之間，嚴震霽與馬掌柜談得頗為投機，大有相識恨晚之意。馬掌柜雖然經營字畫，但他卻極嗜收藏字畫。凡是遇上鍾情之品，馬掌柜必竭力收之，且以後不忍脫手。因此，“惠寶閣”的銀資經常吃緊。即便如此，馬掌柜仍將店內僅余的三百兩銀子借給嚴震霽辦貨，令其感激萬分。

　　臨行前，嚴震霽為馬掌柜作了一幅《青山蒼鷹圖》。馬掌柜愛不釋手，只是略有遺憾地指出一點瑕疵：鷹之一睛，少了一點靈氣。猶豫了一會兒，嚴震霽用手指蘸了一滴墨，輕快地彈將出去；那滴墨不偏不斜，恰到好處地落到那隻略顯乾澀的鷹睛上，睛仁頓顯；那隻鷹也倏然活了起來，雄氣萬分。馬掌柜忍不住驚嘆道：“絕技！絕品！”

　　從此以後，嚴震霽與馬掌柜成為至交。每次去濟南辦貨，嚴震霽都要多逗留一些日子，以便與其傾心暢談。

　　那一幅《青山蒼鷹圖》被馬掌柜精裱之後，懸挂在“惠寶閣”的上首，惹得諸多行家前來品賞。曾有一江南富賈出價百兩黃金欲購之，卻被馬掌柜斷然拒絕。此畫，已成為“惠寶閣”的鎮店之寶。

　　民國十三年，張宗昌到濟南任督察，他橫徵暴斂，惹得民憤四起。但一些官員為了升官發財，仍想盡一切辦法來巴結這個軍閥頭子。張宗昌屬下有一個姓牛的團副，他也是掖縣人氏，憑藉老鄉這層關係，深得張督查器重。

　　有一次，牛團副陪張督察和他的幾個姨太太一起外出逛街。在經過“惠寶閣”門前時，張宗昌一時心血來潮，踱步進去賞玩了片刻，他對那一幅《青山蒼鷹圖》也讚嘆不已。守在一旁的牛團副，早已看出了張督察的心思。

　　在張督察生日來臨之前，牛團副多次到“惠寶閣”糾纏，欲強行買之。但是那幅畫已被馬掌柜視為命根子，死活不肯脫手。在一天深夜，一夥蒙面匪徒撬開“惠寶閣”的門，將那一幅《青山蒼鷹圖》盜走。馬掌柜發現動靜之後，起身與匪徒搏鬥，全身被匪徒刺了二十餘刀，不治而亡。

　　數日後，那幅《青山蒼鷹圖》擺在了張督察的豪宅廳堂里。當嚴震霽聞此噩耗之後，痛哭了一場，併發誓不再畫鷹。然後，他雇了車輛親赴濟南，幫助馬掌柜的家人料理其後事。儘管當時官府應諾會儘快將兇手法辦，但是此案竟一拖再拖，最終不了了之。

　　軍閥紛爭愈演愈烈，鬧得民不聊生，而墨雲齋的生意也越來越清淡。嚴震霽決然退出墨城的商界，從此深居簡出，在家教兩個幼子識字作畫。

　　又熬過了數年。

　　那一年，城外的麥子剛剛泛黃，打着膏藥旗的鬼子兵氣勢洶洶地攻入墨城。當時守城的國民黨軍隊只草草應對了一陣兒，便棄城而逃。在墨城街頭，時時都會遇到荷槍實彈巡邏的鬼子和偽軍，時時都會聽到尖銳的槍聲，時時都有無辜的生命被殘殺。整個墨城頓時陷入恐慌之中，很多店鋪都被迫關門停業。

　　鬼子為了防禦八路軍偷襲，在城外的渾水河岸修建了十幾個崗樓。那些崗樓就像魔鬼一樣，虎視眈眈地盯着對岸。

　　當時據守墨城的鬼子頭目名叫宮本次郎，他是一個中國通，對中國文物很有研究，尤其是對名人遺墨。因而每到一處，他都要貪婪地想盡辦法掠奪。

　　後來，在一次宴會上，宮本次郎從偽縣長趙天仁的口裡得知，墨城有一位掌畫奇人，所畫蒼鷹，簡直就是神來之筆。聽了之後，宮本次郎迫不及待地命趙天仁將嚴震霽請來為他作畫。

　　嚴震霽對鬼子和漢奸早就恨之入骨，當他知道偽縣長大人的來意之後，憤然回絕。趙天仁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趕回去稟報他的主子。嚴震霽知道鬼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在庭院里踱步許久，最終想出一個極其冒險的計策。當他把心中的計劃告訴妻子之後，妻子驚愕得半天沒有合上嘴。然而，她最了解丈夫的脾性，只要他下了決心的事情，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果然不出嚴震霽所料，老奸巨猾的趙天仁唯恐嚴震霽溜走，無法在宮本次郎面前交差。他在來之前，已經在嚴震霽的屋前左右安排了崗哨，監視嚴震霽的動向。

　　翌日晌午，趙天仁又來“請”嚴震霽。這一遭，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荷槍實彈的鬼子兵。進門之後，那兩個鬼子兵像夜叉一樣，兇狠狠地盯着嚴震霽。

　　此時，嚴震霽朝妻子使了一個眼色，她強作鎮靜地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墨筒和一卷上等的揚州宣紙取出來遞給了丈夫。

　　而嚴震霽卻坦然自若地跟隨趙天仁和那兩個鬼子兵走了出去，坐上停在門外的汽車，朝西關的鬼子據點疾馳而去。

　　宮本次郎見趙天仁將嚴震霽帶了來，連忙示意手下準備酒菜。不一會兒，一桌豐盛的酒菜便備好了。宮本次郎親自給嚴震霽倒酒，嚴震霽也不謙讓，舉杯便飲。

　　幾杯酒下肚之後，宮本次郎笑着問：“你的奇人，畫鷹的高手？”

　　嚴震霽點了點頭，答道：“高手談不上，只會一點雕蟲小技。”

　　宮本次郎繼續說：“你的給皇軍畫鷹，皇軍大大地賞你！”說完，他不容嚴震霽回答，便令手下抬進來一張紅木八仙桌。

　　思忖了一會兒，嚴震霽起身，將帶來的揚州宣紙抽出一張鋪在桌案之上。然後，他把那個竹子的墨筒打開，將研好的墨倒在一個瓷盤裡。他雙掌飽蘸墨汁，兩目直視鋪好的宣紙，如太極推手一般，在紙上推來搡去，瞬間一隻翱翔的蒼鷹躍然紙上。

　　此時，宮本次郎和旁邊那幾個手下看得目瞪口呆。更令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嚴震霽用兩隻手的無名指同時蘸墨，幾乎同時將墨汁彈出，那些飛濺的墨汁落到紙上之後，瞬間變成了巍峨的山石和古松的虯枝。

　　一幅山鷹圖，在嚴震霽的手中一氣呵成。宮本次郎兩眼射出貪婪的目光，狂喜道：“吆嘻——絕品！”

　　然後，宮本次郎急不可待地俯下身去，細細地品味着墨跡的紋理。許久，他才緩過神來，朝嚴震霽豎起拇指道：“你的，功力深深的！”

　　但宮本次郎畢竟也是一個行家，蒼鷹一睛的瑕疵，他早已入眼。於時，他指着鷹睛，催嚴震霽落墨。

　　嚴震霽卻搖了搖頭，嚴肅地解釋道：“嗜畫者之最高境界，乃‘魂入畫，畫入魂’。嚴某畫鷹，從來都留一空筆，待識其者點之。”

　　聽了之後，宮本次郎半信半疑。守在一旁的偽縣長趙天仁，也是為了顯擺一下自己的學識，趕緊對宮本次郎說：“在墨城書畫界，素有‘嚴震霽畫鷹一睛澀’的典故。他畫的鷹，奇就奇在那一睛上面。”

　　宮本次郎感到極為玄妙，連忙追問嚴震霽：“點睛的，快快說來——”

　　嚴震霽說：“凡欲藏‘蒼鷹圖’者，須擇一吉日，燃香一炷；然後以舌尖抵鷹之澀睛，待津液破墨，睛仁則成，靈氣盡顯。”

　　農曆七月二十三日，是宮本次郎的生日。他決定在生日這天，對“蒼鷹圖”點睛。待客人們到齊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幅山鷹圖展開。那些走到近前觀賞的客人，一個個都讚嘆不已，宮本次郎愈加得意了。他依照嚴震霽所說的，先燃上一炷香，而後，恭恭敬敬地將舌尖抵到鷹睛之處。眾客人看着他那怪異的舉動，疑惑不解。

　　可是，待破墨之後，蒼鷹的睛仁並沒有出現。宮本次郎有些緊張，他又盯着那隻乾澀的鷹睛好長時間，睛仁仍沒有出現。他吞咽下幾口唾液，像剛才一樣又試了一遍，結果鷹睛處的宣紙被他的唾液潤破了。

　　宮本次郎看着眼前這幅殘缺的珍品，又是心痛又是氣惱，一時竟不知所措，他悶聲罵道：“八——格——”

　　驀然，他感到腹內一陣絞痛，忍不住俯身捂住了肚子；繼而一口鮮血從他的嘴裡噴出來，落到那幅山鷹圖上，污血將畫上的墨跡浸得一塌糊塗。

　　那些客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都驚慌失措。宮本次郎疼得在地上打起滾兒，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便一命嗚呼了。

　　其實，這是嚴震霽借用了民間傳說里“諸葛亮計殺司馬懿”的一個計謀，別忘了他可是“墨北毒王”的孫子。雖然他對醫術並不精通，但是他對祖宗配毒的秘方卻熟記在心。

　　嚴震霽將配製的劇毒藥粉提前融在墨汁裡面。宮本次郎在點睛之時，因為緊張，將那些融有墨汁的殘液全部咽到肚子里，自然逃不過懲罰。

　　他的那些手下當然不會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但是他們認為少佐的暴斃，肯定與嚴震霽有關。於是，魂飛魄散的趙天仁趕緊給鬼子帶路，去捉拿嚴震霽。結果，他們撲了一個空。嚴震霽全家早已人去屋空。

　　宮本次郎暴斃的消息傳出之後，墨城民眾無不在暗中拍手稱快。他們都說是神鷹顯靈，殺死了宮本次郎。而且越傳越神，甚至有人還說，曾親眼目睹一隻蒼鷹從鬼子的據點裡飛出來，然後朝靈山的方向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