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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眠以悟空,牽手各西東

手機:M版  分類:奇幻小說  編輯:pp958

  千萬年來我始終在追尋着什麼,追尋着每一個沒有意義的夢想。從開始到結束,好像是註定是一場辛酸的喜悅。但是無論在路上的過程如何坎坷,幾經波折,最終我還是會回到原點,由零到一,又從有到無。面對着我冰冷的銅像,在廟宇正中威嚴肅穆,回想起曾經的平淡歲月,想起遇到某個她或者他時的心情,有激動有彷徨,有傷淚有嗔笑,還有更多的自嘲和無奈。但是最終,一切終將化作永無止境的黑夜,在一個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世界里,度盡我尚未結束的孽緣。而開懷暢笑之後必定痛不欲生;功德圓滿之後必定兩手空空。一直到我死前,我依舊清晰記得每一個曾在我生命中出現過的臉,每一個讓我心潮難平的表情,在錯亂的時光里以錯誤的身份出現又消失,如一個個有頭無尾的笑話,就像我的人生。

  我在死前最後一次走到如來面前,“師尊。”我長跪,“你給弟子說過太多的道理,今天能否聽弟子說兩句話?”

  “聽后必將遺忘,說過也必定後悔。也罷也罷,潑猴,你說吧。”

  “師尊你可知道你這一生最大的智慧在何處?”

  “何處?”

  “你把所有事都看得很明白。”

  “第二句呢?”

  “你可知道你這一生最大的敗筆是什麼?”

  “什麼?”

  “你總是把所有的事看的太清楚。”

  (1)

  在我決定死去時,我在座前我將我此生所有追求過的夢一一記錄下來。我曾經對太多人說過我的夢想。我奢望過自由,奢望過永生,甚至奢望過愛情。但是到了最後,我唯一想的,就是死。就像這個故事,一個囈語一樣的人以完全錯亂的順序講述一個荒唐的故事。我想一切都是註定的,包括我的死和故事的結局。

  命運總是吝嗇的,在擁有一切是總是讓我們艱難的取捨,而不論我們如何選擇,閉幕時都會被引向深淵,最想在一起的人總要人鬼殊途。

  而一直到我血液流干,身體冰冷時我才明白過來,我為何叫做“悟空”。我不會怨恨任何人,在我眼中,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完全沒有差別。而不論我是在歡笑還是在落淚,或是已經悟到了真正的“空”,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自己。所有因果,所有是非,都是因自身而起。不論曾經執着或者放棄,結果只能有一個。色身化身,萬般虛空。

  取經路上,師父曾經被無數次的俘虜過。他是個無能又懦弱的和尚,除了念咒和做夢什麼都不會。而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一次次的保護了他,這些無畏的執着讓我遍體鱗傷,功力大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這是為了我自由的夢想,直到我成了佛,學會了佛家最高境界的“回夢”之術,我明白了這都是為了應驗我前世的承諾,也是為了造成我今生的笑話。

  每一個笑話,無微不至的感染了我周圍的每一個人。他們聽后都很釋懷的大笑,大笑的淚眼婆娑。

  那天晚上天邊晚霞如火,我停下腳步,安靜的駐足觀望。臉頰漸漸泛起微笑,感覺着霞光撫摸着我猙獰的面龐,像是一位多年不見的故人在遠方對我深情遙望。可我記不清那是誰。

  “猴哥,我餓了,你去弄些吃得來。”八戒癱在地上揉着肚子說。

  “獃子,你自己沒有手沒有腳啊?要去自己去,別擾了我這看風景的心境。”

  “你這潑猴,我走了誰來保護師父?我看你就是野性不改,應該在五指山下再壓他五百年。”

  “豬頭,你找打是不是?”我提起棒子立在他跟前。

  “你再叫我一句豬頭,老子跟你拼了!”八戒募得站起來,青筋突兀,面紅耳赤,豬牙咬得咯咯作響。

  我一躍跳到樹枝上,盤着腿搖晃着身子沖他豎起中指:“你來呀,你來呀,有本事你來打我啊。”

  記不清多少年後,我獨自一個人來到一個青山綠樹鄉村,拋棄了師父和功業。每天夜裡我都會躺在草坪上默默的看着一籃星輝斑駁閃爍。溪水在腳下潺潺流淌,恍若隔世的遠方有笛聲悠悠傳來,我總是感到眼眶有些濕。

  我的一生,總是在不斷的傷害着每一個害怕被傷害的人。而最終我會傷到我自己,並且是致命的傷。

  就像八戒不准我叫他豬頭,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臃腫的身子和扭曲的臉。他一直是個哲人,用數不清的悖論折磨着自己,並且無法自拔。他矛盾的對待一切,包括他的愛情。

  當我學會了“回夢”,我看到他心底最深處如泉水般清澈,我看到他的心始終朝向一個方向,那就是月亮。這個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前世的八戒用生命作為代價,背負上這個臭皮囊,用他還殘存的一點點尊嚴忍受世間所有人的恥笑。我知道,他是為了愛。

  他的愛人,在夜空的某個遠處,與星辰相伴,遙遙的望着他,一直望着他。有些晚上,我看到他對着月亮靜靜的哭了,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很傷心。

  這就是他求佛千年,求來與嫦娥的相守,永遠兩兩相望的相守。

  (2)

  我與八戒跑跳追逐,在青山綠水間閃躲騰挪,他在我身後揮舞着耙子嘔啞嘲哳的喊,我哈哈大笑,跑到一面絕壁前,一個跟斗返回了師父身邊。

  我盤坐在石頭上,兩腿肆意搖擺,看着鼻青臉腫的八戒沖回來,眼神里怒不可遏,大笑道:“就這點本事還想跟你猴爺爺斗?下輩子再說吧。”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下輩子”對於八戒來說是這樣不可觸碰的傷疤,看到他衝過來時一轉身剛想閃開,釘耙已經落在我背上,鮮血汩汩流淌。

  “你,你,你瘋了是不是!”我剛想還手,突然聽得咕嘟一聲。

  回頭張望,咦?師父怎麼又不見了?

  遠遠的,山谷間飄來一陣幽靈般的哀嚎:“娘希匹,這死禿子怎麼這麼重,還這麼臭,肯定從來沒洗過澡……哎喲哎喲……禿驢!我警告你別用你從不刷牙的嘴咬我!哎喲……你個變態,你咬我嘴,啊呸……”

  千萬年前,我遇見了唐僧。他靜靜地走來,揮了揮手,就卸下了壓在我身上五百年的山峰。

  “你走吧,猴子。”唐僧微笑着,頭也不回的踏上長路。

  “和尚,你去哪兒?”我追上去說。

  “去西天,去取經,去挽救天下蒼生的幸福。”

  “你救了我,我要跟着你。”

  “你走吧,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該去哪兒?”

  “……”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我的神情堅毅無比。

  幾千年後我想起來我那天的話,心中無比的失落。

  每一個決定都會影響一生,我不止一次的猜想,如今的我,在錯亂的位置上,為記不得的前世做報償,是否真的有如願以償的幸福。是否真的值得我無辜的今生在註定中錯過所有的愛和恨。如果我沒有跟他走,如果我沒能遇見她,如果我沒能知道這一切的因果,我能不能快樂的活下去?

  我會不會遇到另外一個我愛的人,會不會與她真誠的相守,會不會一直到死去也不知道我在輪迴旋轉中犯下的過錯,會不會同現在一樣在痛不欲生中憎恨我之前許下的夙願?

  檀香又飄來,人間婆娑依舊,輪迴中人們自己對自己開着玩笑,並且樂此不疲。座前又有一對情侶狠狠磕頭,求我保他們來世相守。我笑笑說:“你們會後悔的,愚蠢的人。”

  他們不答,只是跪着,額頭鮮血飄灑,滴落在地上像兩顆相印的心,心尖相向,只是相隔這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

  我沒有答應他們,堵上耳朵,我安靜的睡了。

  “師兄!師兄!”八戒把我搖醒,關切的看着我,臉上全是汗水,幾乎要掉下淚。

  “幹嘛叫我?”我的頭昏昏沉沉。

  “師父,師父他成親了!”八戒誇張的比劃着,一會兒假扮新娘,一會兒假扮禿頭,惹得我哈哈大笑。

  “師父對女妖精的吸引力是越來越大了。”我站起來,提起手中的棒子,“哪次都是這樣,真不知道總破壞人家洞房花燭會不會折損我的功德。不過這個妖精有兩下子,弄得我頭暈到現在……”

  “可是這次是師父自願的啊!那妖精根本不堪一擊,是師父念咒你才受傷的……”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奪走師父的幸福,因為我要我的自由,是的,在夢裡曾經無數次讓我落淚的兩個字,自由。

  一直到我走到這個故事的結局,我才想明白,那天的我,只是選擇了一個註定的尾聲。我見到她,又離開她,最後忘記她。都是前世的約定。都只能無力的接受。

  “妖孽,拿命來!”我一個俯衝下去,金箍棒金光閃閃,殺氣瀰漫,一隻粉色的小妖踉蹌而倒,媚眼中閃爍着恐懼,恐懼中竟還有一絲欣喜。我看得出那只是一隻孩提的蝴蝶。

  就在長棍揮下的一瞬間,唐僧擋在了她身前,張開雙臂,無比堅毅的望着我。

  “要殺她,你先殺死我好了!”唐僧大喝,語氣是我從未聽到過的堅決。

  “師父,你休要亂了本性。”我逼視着他,“小小情慾竟讓你如此失魂,你還是不是我佛弟子?你眼中還有沒有天下蒼生的幸福?”

  “我愛她!”唐僧說,“什麼天下蒼生的幸福?我若是連自己的幸福都握不住,又怎能顧得上天下蒼生?”

  “你讓開!”我第一次對師父發火,拳頭捏的咔咔響,“這妖孽會蠱術,定是將你迷惑了。待我取她性命,師父你自然清醒。”

  “潑猴!”唐僧怒不可遏,“少在那裡假慈悲,別以為為師不知道,你一次次的保護我,一次次的把我從愛人身邊扯開,就是為了拿下你頭上的金箍。你敢殺我?笑話!那你一輩子也得不到自由!”

  “那你們就一起滅亡吧!”我高高舉起金箍棒,四周的草木瞬間化為飛灰。

  (3)

  成佛之後,我能看清世間的一切。在我的眼裡,世界就是一面鏡子,我心中想到誰,誰就會佇立在鏡中向我莞爾一笑。

  可是我看不到自己。

  那天我對如來說:“師尊,請傳我回夢之術。”

  “你要回到哪裡去?斗戰勝佛。”

  “回到我記不得的時間去。”

  “可以。”如來微笑着說,“你可以知道一切,但是,你一定會後悔。”

  “弟子從不曾後悔!”

  “那是因為你從不曾知道前因。萬事皆由因果,因快則果必痛,因明則果無存。猴子,你去吧,但願你能承受得住。”

  如來那一天閉上了雙眼,我聽到身後八戒悄悄地嘆了口氣。

  晚霞如血,樹木熊熊燃燒,唐僧與蝴蝶妖死死相抱,無比幸福的流着淚。

  “動手吧,猴子。”唐僧站起來,雙手合十,緊箍咒默念起來,我頭痛欲裂。

  “留給人間最後一句話吧,妖孽。”我渾身戰慄,金箍棒指向蝴蝶妖的鼻尖。可是手臂酸軟無力,金箍棒以一股很強的力向我撲來,使我幾欲跌倒。

  “你就是孫悟空?”她怯怯地說。

  “正是。”我閉上眼,“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受死吧。”我揚起手,天邊電閃雷鳴,暴雨在即,晚霞五彩斑斕,和風中飄揚着一股甜蜜的芬芳。

  “你不記得我了嗎?”她喜出望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是……”

  我強忍頭痛,胡亂揮舞着棒子,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蝴蝶妖,我怎麼也下不去手。金箍棒每每落到她面前,總是倏忽停滯,險些晃得我手足斷裂。一籃星輝灑下來,映照在她深邃的眸子里,目光中有一張我扭曲的臉。

  那一張臉墜落在沉思中不能自拔。蝴蝶妖淺淺的笑着望我,微微上揚的嘴角,好像在某個時光里,是我最嚮往的夢。我努力的搜尋着記憶里這樣一個微笑的影子,可是越想越頭痛。

  蝴蝶不知哪來的勇氣,衝過來一把抱住我,笑着喊:“悟空,悟空,真的是你。我求佛千年,終於靈驗了啊……”笑着笑着,眼淚卻抖落在我身上。恁憑我怎樣推她,她都死死的不放手。

  從出生起,我就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

  夢裡我腳踩着漫天星輝飛快奔跑,眼前鳥語花香,耳畔笙歌漸起,我不知為何笑得無限快樂。

  我一路奔跑跳躍,在星空中嬉戲,盡情的歡笑與高歌。在我身前一個一襲白衣卻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沖我回眸一笑,我被這個笑容所迷倒,一路追去。可我無論如何賣力也跟不上她的步伐。

  奔跑着,我聽到身後有人在遙遠的地方悠悠的呼喚着我的名字。

  “悟空……悟空……你等等我……”

  我回過頭,身後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到,忽然一絲微光閃現,映出一個女子的嘴唇,粉色的嘴唇,如菡萏般秀麗,在千萬年時光之外,向我淺淺的微笑。

  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已成了刺青一樣的印記,洗去之後仍然留下不可磨滅的疤痕在心裡。我從未看到過那個粉唇女子的臉,也從未追到過那個白衣少女的步伐。每次我在猶豫要繼續追逐她還是停下等待她的時候,我總會驚醒,出一身冷汗,枕頭上滿是淚痕。我至今也未能明白原因。

  夢醒后我睜開眼,看到八戒眼神凄楚的看着我,他的背後是一輪瓦藍瓦藍的月亮,月光之中,彷彿有一個飄搖無依的身影在寂寞的守候着,守候着一個千年前的契約,用痴痴的目光穿過無盡的光陰望着她的愛人,隔着一段永遠不可能跨越的距離,默默相守着。

  “猴哥,什麼叫相守?”八戒淚眼宛然。

  “相守或許只是一句承諾,說出之後就會忘記的。”我懶洋洋的躺在床上說。

  “不,你錯了。相守是一種無奈,一種我們永遠都無力承受的無奈。”

  “那麼,你無奈嗎?”我歪着頭問八戒。

  “猴哥,你可知道你今生最大的智慧在何處?”

  “何處?”

  “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看不明白。”

  “那我今生最大的敗筆是什麼?”

  “你總是想把所有的事都看清楚。”他說罷嘆口氣,“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

  他站起身,想着月光最明媚的地方,靜靜地蹣跚的走了。

  殺掉蝴蝶精之後,唐僧一句話也沒說,緊箍咒也不再念,默默的陪我走出樹林。

  不知道為何,一路上我的眼淚不住的流淌,心裡沒來由的無比悲傷。

  走出樹林時,唐僧面無表情的對我說:“你走吧,猴子。”

  “和尚,我走後你去哪兒?”我說。

  “去西天,去取經,去把自己的幸福送給天下蒼生。”

  “那我該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找屬於你的自由。”

  我轉身快步地走了,我知道唐僧在身後望着我的背影,嘆息着搖頭。

  (4)

  哲學家豬八戒曾經寫過一本書,名叫《未必》。這本書在佛界流傳甚廣,引得眾佛在茶餘飯後嘖嘖稱讚,直呼其中哲學奧秘深刻。其中有幾個章節不經意以落在了凡間,被一個姓吳的書獃子拾取,經重新編纂,刪去原文中心要義,改編成介紹風景的小說《西遊記》。在人間引起轟動。

  在《未必》的扉頁上,八戒提了一首詩:

  有緣未必相逢,痴情只嘆朝暉。

  相守一諾千劫,猶記伊人未歸。

  只有我明白,他想說的是無奈,是濃的像雲,毒的像鴆的無奈。

  如來舉起雙手,在空中幻化出一道門,我推開,走進去,走回我的夢裡。

  人生只是一條隧道,我們趔趄而行,走過就無法再回頭。歲月也只是一場遊戲,我們步步為營,不論結果是勝利還是慘敗,都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

  我沿着夢裡的路走去,在一片黑暗裡打開一扇扇門,生命中每一個人每一張或哭或笑的臉倏然而過,在時光的四壁上刻下不朽的傳奇,和被遺忘的容顏。在遙不可及的一角,我看到了長跪在佛前的前生,我知道這就是困惑了我一生的答案。

  而那時的我不知道,這個答案將我的心推向了萬劫不復。

  紅衣的女子跪在佛前,她苦苦哀求,她念着來世與已逝戀人的相守,她說她只求能和他朝夕相處,萬死不辭。

  千年之後,如來動容了,說:“我給你三世的機會,一世相逢,一世相許,一世相守。”

  女子在佛前叩謝,欲將此生就此了結。如來笑道:“三世之後你將得永生,不過,呵呵年輕人,你肯定會後悔的。”

  她不語,在無限的黑暗中化作煙霧,湮滅前回眸向我一笑,淺淺的微笑,粉色的嘴角微微上揚。

  這個微笑讓我在千萬光陰之外顫抖不止,哭聲響徹極樂天國。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歇斯底里的吼。

  在樹林同唐僧分開后,我去了一個不知名的山村,那裡沒有通路,在群山環抱之中,有一條溪水潺潺繞過,農居之上炊煙四起,藍天綠樹,草長鶯飛。

  我在這裡停下來,我想這是我要的自由,沒有人會想起我,沒有人會約束我。

  在這裡我遇到一個叫做胡鰈的姑娘,幾年過去,我們從沒說過一句話。

  每天夜裡,我躺在草坪上,聽着蟲鳴鳥語,看着滿天星斗飄逸而過,瓦藍的月亮每夜照常升起。我總會想起八戒,他無限幽怨的樣子,落寞的遵循着前世求來的相守,遙遙望着對方。

  我是為了被遺忘而來,卻始終不能遺忘,我苦笑着嘆息。

  嘆息間,另一座山上悠悠傳來一陣銀鈴,歌聲動容在天地間,夜色朦朧依舊,我的心柔軟起來。

  胡鰈在看不見的角落哼吟着:

  太多眼淚,模糊視線,

  不枉曾經少年。

  太多時間,無暇留戀,

  空留半句誓言。

  只想陪你,遠走天邊,

  遙遙守望那炊煙。

  如今的你,在誰面前,

  能否聽到我琴弦。

  光陰夢裡浮生煙,是非對錯亂塵緣。

  燭夜紅顏,眸眼繾綣,

  溫柔殘存唇齒間。

  再多眼淚,看盡桑田,

  傷心人已非少年。

  再多時間,只能懷念,

  獨上高樓竟無言。

  只想見你,匆匆一面,

  牽手望斷那炊煙。

  曾經的你,在我身邊,

  信手撫亂我心弦。

  相守須在三生前,縱使今世痴情癲。

  昔日朱顏,白髮三千,

  長亭古道嘆息間……

  我每夜在村口的酒樓要一杯米酒,看着窗外細雨綿綿,緩緩的飲下,甘醇中夾雜着苦澀,有誘人的香,更有彌留的苦,就像是人生。

  破戒之後的我開始學着思考,思考愛恨的意義,思考輪迴的因果,思考我太多次執着過後的價值。

  我總是夢到八戒和師父在我面前打馬而過,留下很深邃不可捉摸的眼神,然後走失在樹林深處。我承認,我萬分的想念他們。

  一天夜裡,胡鰈找到我,她說:“外來的人,你能給我說說外面的世界么?”

  我獃獃的看着,胡鰈淺淺微笑的臉,淡粉色的嘴唇,讓我心悸不已,從遙遠的地方讓我隱痛不止。

  (5)

  在“回夢”的途中,我一路狂奔,腦海中始終抹不去那一個女子粉色的嘴角。她在飄散前,如來彷彿看到了我,在身前做了一個影子,一個是現在的我,猴頭雷公嘴,手提擀麵杖。那個影子中的我,先是殺掉一個妖精,又和一個鄉村女子緊緊相擁,最後在空無一人的世界里,抱着金箍棒寂寞難耐。然後影子散去,如來面對我安詳的微笑,我忽然涕淚不已。

  我想到那一句“一世相逢,一世相許,一世相守。”我想起粉色,想起我殺死的蝴蝶精,想起胡鰈的歌聲,寒冷刺骨。

  我沒有走回極樂天國,我順着曲折蜿蜒的回夢之路見到了唐僧。

  確切地說,是前世的唐僧。書生模樣,眉宇清秀,輪廓俊朗。他的屍體旁邊,有一個我在鏡中看到過的自己,跪着泣不成聲。

  佛光忽現,如來不知何時已在跟前。他笑笑說:“姑娘,人寰寥落,生死天定,由他去吧。”

  女子在如來面前狠狠磕頭,求她與書生來世的因緣。

  如來長嘆,道:“又是註定一對痴情苦難終。年輕人,勸你還是順其自然,由輪迴來決定吧。逆轉輪迴是要遭報應的。”

  “我不怕!我只要能和他永遠在一起。”女子堅決地說。

  “來世我可以讓你們永生,永遠在一起。可你一定會後悔。”

  “我不後悔!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來世他需要人保護,你能做到么?”

  “能,我會至死保護他,決不讓他受一點傷害!”

  “來世你將不再是女子,被萬人鄙夷,你不在乎么?”

  “不在乎!我只要陪在他身邊,行萬里路,受萬般苦都不在乎!”

  如來看了看已經在崩潰邊緣的我,淡淡的笑了,淡淡的消失了。

  八戒在我回到師父身邊時問我:“猴哥,你為誰相守過么?”

  “什麼是相守?”我淚眼宛然。

  “就像我和嫦娥。”

  “沒有!”

  “你在騙自己呢。猴子。”八戒拍拍塵土說,“相守總在我們身邊,可是我們都不知道。等知道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在臨死前,我想起八戒的話,心想,他真的是個哲人。

  從酒館出來之後,我對胡鰈說了好多話,好像比我這輩子說過的話還多。我說起外面的世界,有王朝,有功績,有神魔妖仙,有一個萬物之上的佛掌控着世間的一切。

  她對我說:“我有個夢想,就是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算死去也值得了。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沉思很久,無言以對。我的夢想是什麼呢?

  我已經自由,並且有無邊的法力,還不用受戒律的約束。可我為什麼一點也不快樂?

  我和胡鰈以後幾乎天天在一起,一起喝米酒,一起看夜空,一起走過村落里的小巷。街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滄桑。

  我對她講起了八戒的故事,說在天上有一個娘子,每夜守望着地上的相公,他們天天都能見面,也能永遠的為對方守候,可是他們很悲哀。

  說完這個故事,我哭了她也哭了。在街上每一盞淡黃色的燈都熄滅之後,她悠悠的對我說:“你帶我走好么?”

  我抱着她,吻過她瀑布一樣的秀髮,在喘息中我感到她的眼淚滴落在我肩膀上,像曾經我的心一樣滾燙。我說:“好,我帶你走。”

  那是我第一次許下承諾,我對她說:“我永遠帶着你。我愛你。”

  我想這就是相守,但是和八戒不同,我守候的人在我身邊,那一刻,我體會到了我這一生唯一的幸福。

  是的,幸福,可望而不可即的幸福。

  千萬年前我以為,困難的不是如何去做,而是如何下決心去選擇。

  現在我才明白,困難的不是如何下決心去選擇,而是如何承受選擇帶來的後果。

  幾天之後,我和胡鰈正熟睡,一夥兒強盜一樣的漢子衝進來,抓起胡鰈就跑。

  我昏昏沉沉的聽到胡鰈在悠悠的喚我,睜開眼,一把寒刀已經架在我的頸前。

  愚蠢的人,我心想。揮揮手,那個人就變成了飛灰。

  更多的人沖向我,又一個個的倒在我面前。我看到血泊之外,為首的男人把匕首伸向了胡鰈,他說:“胡鰈早已經訂婚,你這無賴怎能霸人之妻?你再動一動,我就讓她死在你面前。”

  我向前邁出一步,男人在胡鰈身上留下一道傷口,鮮血直流。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胡鰈叫喊着,“你們放了他我就跟你走!”

  她不知道我是不死之身,她在盡全力保護我,那一刻我任千萬把刀宰割,卻感到無比欣慰。

  我剛想反擊,不料胡鰈卻將匕首刺入自己胸口。她的血像噴泉一樣湧出來,還微笑着望着我,她對我說:“我是你的,我永遠都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下輩子,下輩子你帶我去看外面的世界。你帶我去見神魔妖仙和佛祖,我永遠不離開你……”

  粉紅色的嘴唇逐漸蒼白,笑容失散在未完的承諾里。

  (6)

  我從“回夢”中走出來,不知該生氣還是該高興,過了很久,我默默的哭了。

  如來依舊笑着問我:“你後悔了么?年輕人。”

  我長久不語,回想着因緣際會的荒唐,我竟是唐僧的前世戀人,我所承諾的保護他竟是取經路上的千難萬險,我所求得的相守,竟然是成仙成佛,長生不老。

  我又想起那句“一世相逢,一世相許,一世相守。”想起那個讓我迷醉多次出現的粉色嘴唇還有痴痴的守望,想起我在殺死蝴蝶時遲遲不肯動手的棒子。我冰冷的對如來說:“如果弟子沒猜錯,蝴蝶的第三世,便是我手中的金箍棒吧?”

  如來嘆了口氣,說:“你後悔了,你不該知道。這都是她自己選的,怪不得任何人。”

  我在佛前狠狠地折斷了金箍棒,頃刻間天地動搖,如來面色大變,吼道:“你不可做傻事啊斗戰勝佛!佛是不可以死的……”

  我大笑,動用我畢生的功力,將自己瓦解,我看到我的軀體一點點碎裂成粉末,在空中旋轉飛舞,像極了我夢中出現的微笑。

  “師尊你忘了,”我道,“唯一可以殺死佛的方法,就是自殺。”我低下頭,閉上眼,我的身體在萬佛的驚詫中升騰,越來越模糊。支離破碎之前,我最後一次睜開眼,看着天花紛紛漫天的極樂世界,看着成我也敗我的如來,看着搖頭的唐僧,最後看到八戒在我面前動情的鼓掌。八戒大聲說:“為愛而死去,你畢竟是猴哥,比我有勇氣,豬頭佩服你……”

  花開了又謝了,蝴蝶翩翩而來又匆匆而去,是誰在輕輕敲擊我的心門?

  可憐的人兒愛了又恨了,輪迴中痴情的人重複着一個個錯亂位置的笑話,是誰在我的夢裡刻下傷痕?

  牽手的人哭了又笑了,街角默默流淚的人為我點燃淡黃色的燈,明明滅滅,固執堅決,就像我的人生。

  “我回來了。”我說。

  “你還好嗎?”蝴蝶說。

  “我等了你好久。”胡鰈笑道。

  一片昏暗中折斷的金箍棒依舊金光閃閃。

  “我們一起跳入輪迴好嗎?我們不再有承諾,不再有負累,我們單純的在一起,不為任何誓言而活着,好嗎?”

  “我愛你,我真得很愛你,真的。”

  “如果我為你唱一首歌,你就會死去,你還想要聽嗎?”

  “如果我為你寫一首詩,你就會消失,你還想要讀嗎?”

  “你知道嗎?悟空,有一個包含着我的歌聲與詩篇的故事,我講了三生三世,你相信嗎?”

  我可以用永恆的時間來聽這個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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