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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鎮軼事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小景

  落過雨,阿木鎮整個兒濕透了,空氣也濕游游的,呼進鼻孔里去,濕癢得讓人想打噴嚏。極不規則的板條石凹凸着,面上稀泥若湯,袖手呵氣縮脖行人匆匆趟去,泥濘腳印便是一塊塊銀錠兒,間或街邊一溜老樹敗葉飄下,覆於銀錠口上,悄無聲息。

  街冷清得很,是因大小店鋪早早關上門。那個叮叮噹噹敲鐵板賣麻糖的外地漢子也不知到何處歇腳去了。一黑毛狗出現在街角,懨懨哈吠幾聲,又懨懨避走。門縫裡擠出的幾綹紅黃燈火也很潮濕,它們讓孟松瞧得褲管內側麻密的泥點。時序還不是冬天,孟松卻覺得天寒得讓人肚皮單薄,滿地泥水就像貼在脊背上,弄得他有些僵硬了。

  “喲嗬!孟老師也生意了?!”這是街口王三炮那豬嘴的聲音。此人話一衝出,便是滿嘴唾水,露出兩排從未涮洗過的黃屎牙,一條街幾乎被他那嘴給攪得沒個乾淨處。

  街上空落,一個人也沒有。孟松實在忿懣,覺得自己有些不入行伍,算不得板塊男人了,一個小王三炮,算他媽老幾?阿木鎮還輪不到這小雜毛來審評自己,想一想,鬆口氣,將背上一大包貨物往上撈,又啪啪走前去。

  到下街,下街更顯清寂,街面黑泥畜糞雜糅,泛來白光。幾株光溜洋槐懶散地耷拉於一旁,枝椏上懸着幾串冬瓜片蘿蔔條,灰溜溜的。一隻破爛膠鞋扎眼地躺在垃圾桶下面,四周散亂着菜葉和幾根麻線。

  “就是他,認死了吧?就是他。做老師沒個老師樣,倒騰了心思賺旮旯錢來了。你說說這念頭人還有啥想頭,做老師的不好好教書帶學生娃娃,跑到市面上賣東西,以後我們的娃娃不都是睜眼瞎了嗎?還不認呢,鍾家那阿丁被槍斃,還不是這個砍腦殼的沒盡到責任……”

  當他走過蘇五婆店鋪門口,似乎又聽見蘇五婆舌頭煮開水似的謾罵。他快癱了,諸如這般的話已使他氣兒短弱,儘管他反覆向學校和鍾家解釋那樁事他已盡了班主任責任,是阿丁品行極壞,不聽勸告而自釀的後果,與他毫無干係。但阿丁被拉到周家山槍斃,他才感到這比殺了他還使他恐懼。夢裡見到阿丁,會嚇得他毛腿猛伸,胯下邪濕。到學校,到街上買柴米油鹽,一聽到“阿丁”二字,他就會兩腿泥軟,打起擺子來。他如此模樣越發使人覺得他猥瑣不堪,本來事情已過去,阿丁本人也不再是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他飯碗照樣端得正,可他上變色下打顫的樣子着實讓人疑心他是心中有鬼了,連他老婆也覺得他怪怪的,有些不正常了。

  “我沒有責任,我是沒責任的!……”他真想朝那個相貌粗陋一肚子臭水的婆娘吐口水,把那張驢臉給揍個大窟窿。傍晚精濕的阿木鎮睡得早,啪啪腳步聲便格外地響。他呼出一口氣,重重喘着,肚皮被皮帶勒得悶悶的,腰上就酸脹起來。他不敢往旁邊看,雖然那裡沒有一個人。眼睛看到的東西不管美麗、醜陋和可怕,要緊處是要靠心去思想去尋找,方能獲取美麗和可怕的東西。課堂上,他是這樣教他的學生來掌握心理描寫的,此番該自己來使用了。這一使用不打緊,反倒加劇了他近半年來的潛蟄着的心病。虧心事?不,沒有的事!責無旁貸?這是肯定的,可是,那個跳梭不已的阿丁,他,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媽的!

  屋裡死靜,廚下鍋灶冰冷。他知道他老婆又去搓麻將去了,可他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臭日的,死到哪裡去了?”

  放下東西,他渴極了,抓起一杯冷茶就灌了個底朝天。緩了一口勁,才見桌子上有封信,細細一看,頓時渾身一陣哆嗦,倒在椅中站不起來了……

  阿丁和阿香戀愛了。幾個科任老師向他透露了這個消息。他先是一驚,后就頗不以為然,那幾個老師口氣也很冷淡。這毫不奇怪,奇怪的倒是你一番好心勸導,到頭來反被明白掌故的人奚落。阿木鎮地勢偏遠,四圍是倔聱尖頂大山,交通極為不便。閉塞之地要麼產土匪棒科之類的惡人,要麼出口裡肚裡都念佛的善人。時代業已前行,人心也跟着蠢動,到過山外,身上腹中裝了洋玩意兒,頭腦稍能轉動的人便依葫蘆畫瓢來裝飾自各命運。地方不算壞,山高路舛又奈何?俗語講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就有一方人美好的性情,淳樸得讓城裡人懷疑這地方上的人不是人了,吃大塊的肉,喝大碗的酒,唱大嗓門的歌,吹大如天的牛,抽大桿的煙,睡大席的床,樓的卻是小腳小腰的女人。如此好風尚,時今僅能在阿木鎮及類似的地方見到。這就難怪為富者不仁,知識者嬌嫩,官人自識貴重,將這好山好水擬作蠻荒之地了。只是人一下胎,當務之急是飽肚皮,活得要健壯,能在山上地頭使出一個鄉下人本當的面目來。可上有老,下有小,左有爹娘,右有泰山丈母,人卻只有兩隻手,抓撓莊稼,理弄家務,還是被一個“窮”字鎖得出不來,緊巴日子過得沒個鮮活。上了年紀,一輩子也看得走得差不多了,可膝下兒女,總得給他們一個完全的交待,解決好婚嫁方能走到日子緊逼慢迫的情景中去。可人心野,人心比天高,人心比河長,物價漲了,人價也漲,尤其是姑娘價,少了手指頭捏數的,這輩子甭想扒女人衣服。一日接一日是一圓日頭,可一日換一日卻非同一個人,男子已三、四十仍是童身的不是鮮見。模樣不是山中人標準,脂粉氣小白臉在山中不當一回事,戲之“少了個卵卵的”。只是鄉下人實在的眼光逐漸不再如老祖宗們一樣,以為有一房妻室,續上香火便算完事。這人樣需要好食好衣來湊,但這不能使人皆虛榮起來,虛榮披上身,為人為己就蠻粗起來,此等不是山中人秉德。愁了幾輩子的人,時下仍舊愁,該是什麼個說法呢?樣樣都要錢,人人都說錢,這婚娶便格外神秘起來。突然有那麼個時候,有人將心思瞄向了學校,既然擔待不起三千兩千的彩禮嫁妝,何不讓小兒小女在學堂里自由去找呢?見過世界的人說,自由戀愛在外邊盛行得很,做父母的無權干涉。讀書在山中成為笑話,政府要求掃盲,上夜校的婦人納着鞋底沒多陣就流着涎水豬睡而去,男人則偷偷搓着麻將。至於後代,能識幾個字,關鍵是能識錢,便夠了,書念多了,頂不得一個秋後收成。因而大多當家人煞費苦心東挪西借湊足幾十塊錢威逼兒子去念書,找對象,找到了,自家過問過問,託人告知對方父母,對方也欲儘早了卻一樁心事,求之不得,這般一提攜,自然滿口應允,俟兒女畢業,少說也十五、六歲,雙方你來我往,吃吃飯,拉拉家常,一兩年過去,婚事就成了。起初這風習並不流行,後來家道清貧之家揣出其中利益,便爭相效仿,鼓吹兒女在學校早早行事,萬萬耽誤不得,老師若干涉,有爹媽給撐着,怕啥?學校抵擋不住這潮勢,開始還來個處分,往後看這跟人必須穿衣服一樣普通時,只好聽之任之。能在讀書期間尋得相好的,往往成為眾人議論焦點,倍加親睞,能得到很多好話的。

  小小的阿丁阿香就是這景況中的兩人。

  那日陽光很好。阿香沒等老師布置完作業就溜出了教室,阿丁已等得不耐煩了。

  阿丁人相極好看,眾人公認,白臉白皮大眼粗脖圓腦,幹活行,嘴巴也利索。阿香看他是常出神的,而阿香本身也不失娟秀動人,只是胖了一點,按阿丁的話說,只掉一圈膘就無可挑剔了。為此阿香哭了一個晚上,吃東西也少了,想的是那句話。阿丁說多吃蔬菜,她就拚命地吃蔬菜。阿丁說可是吃野地瓜,她便連泥帶皮一塊兒吞。阿丁或不得吃肥豬肉,她死活也不沾惹,即便一年難得一回葷。如此,人是瘦了,卻也蒼白了許多。阿丁沒錢花,阿香也沒有,阿丁就去偷。阿香想,這小哥哥可是真有法子。阿香想要一雙透亮透亮的涼鞋,阿丁不費油汗便弄來了,讓阿香眉了好一段日子。後來,阿香發現能說會道的阿丁卻沒有朋友,幾乎阿香所有認識的人都不與阿丁接觸。阿香問,阿丁粗粗地說:“你是我老婆,男人的事你管什麼?”問旁人,旁人唯唯諾諾,道不出究竟來。這天阿香肚餓,告給阿丁,阿丁說你等着,沒多久他便捧來一塊黃面饅頭和幾根油條。阿香吃得香,心裡直說阿丁千萬個好,甚至她想若是要她即刻去跳崖去死,她也敢。吃飽了,阿香問阿丁是用什麼法子弄到東西的。阿丁脫下衣服,光膀子坐在地上,羞得阿香睜不開眼。他興奮地嚷他看見一個瞎老太婆在街上討錢,紙盒裡已有不少的錢了。他想,反正這老不死的看不見,拿了她也不知道。便悄悄上去,不聲不響地將紙盒裡的鈔票全拿了。不想錢盒翻了,老太婆動了一下,忙不迭地叩起頭來,連聲說謝謝菩薩心腸的娘娘伯伯,老天爺保佑你們的兒女考上大學做大官發大財,謝謝……“哈哈!老不死的還以為我在給她錢呢!”說畢,得意地揚了揚手中沒有用完的錢。阿香聽得煩,肚中東西不大對勁,默默地轉身離去,阿丁跳起來追,追上了,說你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老婆,一句好話也沒給就死着臉想溜哇。阿香說你的東西不好吃,把我肚子吃壞了。阿丁說真的嗎?我給你揉揉。阿香一轉身,跑開了。

  阿丁在教室外等阿香,就是沖阿香這日上午生氣來的。

  “我以為你死了呢,等你大半輩子了!”

  “老師在……”阿香將頭偏向一邊。

  阿丁瞟了一眼教室:“你媽都不把老師放眼裡,你怕什麼?你有爹有媽,還有我哪!”

  “你找我做什麼?”

  “阿香,你不該對我發火!你想想,我拿東西給你吃,你卻一個屁也不放,沒良心!”

  “沒良心……”

  “你說我沒良心?”

  “說你……沒有……”

  “那好。我媽要我今晚帶你回家。我到你家好幾次了,門檻也踢斷了,可你只去過我家一次。”

  “我得給我媽說說。”

  “你媽你媽,說來說去還是你媽,你不是說過你媽把我當兒子看的嗎?”

  “我怕她擔心我。”

  阿丁不屑地甩開腦袋,問:“一句話,你去不去?”

  阿香怕這語氣,嘴張了張,沒作答。

  “去不去?”阿丁回頭盯着她。

  阿香猛地抬起頭,滿眼凶氣:“不去!”

  “你,你……今天不聽我的了?”

  阿香一眼淚花地衝進教室。

  這時,孟松從辦公室里出來,見狀,便叫阿丁過去。阿丁鼓鼓眼,跟着孟松走進辦公室。

  孟松示意他坐下,他卻真着不動。

  “為什麼不上課?”孟松語氣很輕。

  “和阿香吵架了?”

  阿丁依舊不作答,一副關你屁事的派頭。

  孟松覺得這般下去沒有意思,便讓阿丁走了。阿丁走後,孟松將阿香叫到辦公室。阿香除了爛臉以外,一句話也沒說。孟松一個勁地嘆息,搖了搖頭。兩人就這樣呆了很久,孟松才叫阿香出去了。

  從此,阿丁和阿香的來往少了。這引起全校人員的極大興趣。阿丁急性子,悶得直跳,卻一時沒了主張。人們見到的多半是阿香一個人來去,身邊少了阿丁。有時,人們見到她拉着臉到辦公室去,又笑着從辦公室里出來。人人皆不明白阿香與阿丁究竟在唱哪一齣戲。

  一月後的一日晚上,阿丁敲響了孟松的門。其實,就是阿丁不親自上門,孟松也計劃在這兩天找他談話的。孟松已覺察到自己這個學生眼中的殺機。果然,阿丁一坐下就嚷:

  “我不要阿香了!”

  孟松一驚:“你是說……”

  阿丁吼道:“我不要她了,這個臭婊子!”

  孟松面色不悅:“阿丁,在學校里不能這樣說話!”

  “呸!”阿丁一跺腳,騰地站了起來。

  “你找我……”

  “我來是要告訴你,孟老師,我要殺了她,除非……她明天就嫁給我!”

  “坐下來,阿丁,坐下來,聽我說。”孟松耐住性子,遞了杯茶水上去。阿丁坐下了,頭歪在一邊。

  “聽我說,戀愛這事,對你來說,是不是早了一點兒?退一萬步來說,也是兩廂情願的事啊!”

  “她吃了我那麼多東西,就這麼了了?”阿丁氣急敗壞地叫道。

  孟松差點將口中茶水給噴了出來。他忍住笑,說:“你太小,還不懂人情世故,你想想,你殺了阿香又有什麼作用?”

  “哼,反正不能便宜了她!”

  “阿丁,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到死這份上還遠着呢。你應該多花點心思來學習。”

  “我當家的都沒勸我學習,你說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好,好,就算你不想念書也罷,可阿香卻不一定不想念書啊!你如此對她,算什麼呢?你殺了她,就算你喜歡她嗎?你得到什麼了呢?殺人是要償命的。”

  阿丁白眼一翻:“我還沒殺她,償什麼命?”

  孟松想笑,卻笑不出來。

  “還有,你不替我們做老師的和阿香着想,也該替你父母想想啊,他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若有什麼差錯,不氣死他們才怪呢。”

  “……”

  “你還小,往後的日子長着呢。就算阿香不喜歡你了,你也犯不着要她的命啊!以後還可以找嘛。你這樣做,對誰都沒好處。”

  阿丁低了頭,不作聲色。孟松以為自己的話有了結果,心上一喜,便調動所有本事,從各個角度勸解阿丁,希望他能清醒過來。

  阿丁出門時,頭也沒回。孟松拍拍他肩頭說:“阿丁,聽老師的話沒錯,回去好好休息,往開處想。你可千萬別干傻事!”

  孟松如赦般透了口氣。他拿了老婆贏錢時買的那瓶紅葡萄酒,倒了一杯,心滿意足地打着飽嗝5,認認真真地備起課來。阿木鎮這地方上,孟松教書的水平是極有好名聲的。只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啊。

  當幾聲慘叫傳來,孟松才知道阿香完了,阿丁也完了。他衝到教室,就像夜遊。他要不是在慌亂中碰到了桌子,他想自己是會栽倒下去的。

  阿丁第二天就被抓獲。

  後來,孟松從當晚目擊者口中得知一個大致情景:阿丁神態異樣地在操場里轉了幾圈后,突然跑到街上。他到街上幹什麼去了,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看到他在女生宿舍外邊叫阿香出來,口氣也很正常。阿香心裡雖怕,但還是出去了。兩人沒說什麼就朝教室走去,很久了,才聽到阿香的慘叫……

  “阿香,你明白我叫你出來幹什麼嗎?”阿丁反手關上教室門,用桌子頂上,問阿香。

  阿香道:“不,不知道……”

  “你是我老婆,你知道不?”

  “……”

  阿丁猛地將阿香按倒在地,阿香拚命掙扎也無濟於事。阿丁撕開阿香內衣,將身體壓在了阿香身上。

  事情完了。羞辱難當的阿香幽幽地哭了起來。阿丁啪地將一把水果刀拍在桌子上。阿香嚇得哭不出來了。阿丁走上去,一把抱住瑟瑟發抖的阿香。阿香厭憎地別開頭。阿丁一肚子火竄,厲聲道:“今天晚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跟不跟我?”

  阿香氣兒細細地說了幾句,阿丁沒聽清。

  “說,跟不跟?”

  “我……”阿香想逃開,阿丁輕輕一攬就把她給拉了回來。

  “說!不說老子今天就吃了你!”

  阿香驚恐莫名,又哭了起來。

  “跟不跟?”阿丁氣得話也變調了。

  阿香欲往外沖,照樣是被阿丁輕而易舉地扯了回來。

  “跟不跟?”

  阿香拗不過阿丁,是可憐的羔羊了。阿丁揪住她頭髮,她頓覺痛徹肺腑。她偏過頭就狠狠地咬住阿丁肩膀。阿丁大驚,鬆了手,刀卻朝阿香臉上砍去。阿香受傷,本能地往桌下鑽,阿丁撲上去,照左胸一捅一拉……

  這是孟松日後從阿香紊亂不齊的衣服上理出的具體情節。當然也只是屬於他個人的猜測。阿香是無法回答生者的疑問了,而阿丁,對此的經過也緘口不語。

  阿丁被押解回阿木鎮的時候,孟松見到了他,他也發現了孟松。孟松滿懷哀憐和苦痛地望着五花大綁的阿丁,阿丁卻回以兇狠到幾乎殘忍的目光,令孟松不寒而慄。更使孟松驚顫的,是阿丁甩來的一句話:“你是老師,可是你卻沒有阻止我,你要負責!”

  孟松懵了,在場的人也懵。

  阿丁還欲說什麼,卻被武警一推,就過去了。

  阿丁這番話,使孟松日見一日地消瘦下去。

  阿丁被判處死刑,但必須到十八歲方能執行槍決。兩年,對阿丁和孟松來說,一個是不如眨眼工夫,另一個則遠遠勝過二十年,乃至一千年一萬年……

  孟松艱難地欠起身來,眼睛獃獃地盯着破敝的土牆。光彩浮掠的明星艷影慢慢地舞蹈起來,金屬般的音樂匝匝而起;後面拖着一群屁股亂扭、神態麻木、步履輕佻的牛仔,將肉感和瘋狂的節奏宣洩得失去了理性。一股紅霧在混沌的空氣里恣肆蔓延,艷星在霧中蛇一樣出沒。沙質的歌聲,帶血的音樂,濺了他一身。這一生他將難以明白這群年青人千般愛萬般恨,卻不知道為何而愛恨的刺激。

  霧一樣的月光灑滿了你的心靈

  我月光一樣的憂傷

  走不出你霧樣的夜晚

  女人酣戰而歸,鑽進她耳朵的常是如此的詩句。牌桌上少不得烏煙瘴氣,至於月光和心靈,死爛臉的女人只會惡毒地哂笑:“詩人?我看是屍人還恰當一些!”他皮肉精血在老婆的“長城”上沒有了生氣,明顯的是活着的屍人了。

  孟松是想成為一名詩人的,但女人恥他沒那天份。

  現在成了一名小商人,女人嘲他連錢也數不清楚。

  霧一樣的月光灑滿了你的心靈

  我月光一樣的憂傷

  走不出你霧一樣的夜晚

  他輕言吟着,如品一杯陳年老窖。個中香醇與苦辣在他內腑深處洶湧着,交揉着。其實,面對一封置他於精神絕途的信,如此毫無意義的詩吟是扶不起他的。

  他看到了火光中慢慢焚毀的信封,裡面跳出一張年青的臉。他立即放棄了詩歌,那年青人的臉緩緩地念出字來:

  “……別害怕,你這個該挨刀砍腦殼的人。你他媽是個好人,蠢極了的好人。但你不配做我的老師,我也不配做你的學生,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

  “十八歲是什麼意思?姓孟的,這點你比我清楚,兩年前你比我更清楚,因為我的確不知道什麼是法律,不知道……我他媽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什麼是法律。”

  “我要死了,判決書已經下來了。姓孟的,你這個不爭氣的學生就要去見閻王爺了,你該高興該心安理得了吧?每個人都恨我咒罵我,吐我的口水踢我的肚子,就連阿香死之前也沒一句好話給我,我還算什麼人?你是我老師,我那個糟透了的老爹對我說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好,好,我認了,你是我的老師,我他媽的爹一樣的老師。可是,你肚子里的下水你清楚,我也清楚,我死了比我活着更讓你難受,是不是?你在班上表揚我的作文寫得不錯,那時我以為你真是天使呢。後來,你把我撂在一邊,不再提我的作文,而只提阿香,誇她的文章就跟她的名字她的人一樣,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明白,阿香也明白。要是阿香不告訴我,我真還蒙在鼓裡。”

  “你老成天想揚名,想出人頭地,到頭來又怎麼樣?連一個阿香你都保護不了,你算什麼人才?姓孟的,我問你,你憑什麼喜歡阿香?阿香憑什麼又喜歡你?阿香說你不敢公開愛他,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跟她搞?你這個孬種!阿香那天晚上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我想除了殺掉她,別無他法!”

  “可惜我沒來得及找你,你這該死的!”

  “我快死了,想多說些什麼都是廢話。孟老師,親愛的孟老師,阿香沒了,你怎麼個說法呢?”

  “……”孟松倒了下去。音樂和舞蹈,燈光和紅霧都消隱得無影無蹤。他再也沒有起過床。老婆照舊出去砌“長城”,回來熬藥給他喝。他看見阿香推開房門進來,後面跟着阿丁,兩人來告訴他說他們業已成婚。老婆常引一個郎中來,可這尖瘦的郎中拿他的病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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