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魚的眼淚_3400字

風卷着寒意在空中打旋，我在陽台的角落蜷縮起冷得麻木的身體。但沒有用，冷風透過空隙侵襲着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玻璃門內是我曾經舒適的床。它緊閉着。隔開了我與溫暖，就這麼一步距離。

　　這是對我的懲罰。懲罰我吞了美美。

　　事實是我確實吞了美美。只是，誰也沒看見我當時眼中的淚水。

　　美美是一隻美麗的會流淚的魚。

　　我，是一隻孤獨的會流淚的貓。

　　當一隻傻貓頭腦發熱的愛上一隻魚時，這一切早已被註定了是一場悲劇。他們的淚水都是為自己的結局而流的。

　　我，就是那隻愚不可及的貓。

　　

　　我是孤獨地成長的。

　　那隻生下了我，可以稱作我母親的野貓在我一個月大時發了瘋。在我面前，她咬下了所有兄弟姐妹的腦袋。帶血的牙齒貼緊我的脖子時，我已經被濃重的血腥麻木了，麻木得忘了害怕。

　　她就在這時轉身絕塵而去。

　　我就從那時起開始孤獨，開始仇恨。我恨她。我寧願她咬下我的腦袋。

　　我就從這時起強迫自己忘掉了計算日子，計算時間。

　　能在那個垃圾場中生存下來，是一個奇迹。經過奇迹的後果，就是我會對所有接近我的生物呲牙咧嘴。

　　直到我遇見了現在這個收養我的人。

　　他也是孤獨的動物。憑這種直覺，我沒有對他呲牙咧嘴，任他帶我到了他家。

　　他也一定覺出了我和他的相似。於是，他可以從我的孤獨中尋到優越感。這是他收留我的原因。我有了溫暖的窩，充足的食物，空蕩蕩的大屋子。他給我這一切，卻從不會在我身邊呆上半個小時。除了睡覺。

　　我呼呼的吃，呼呼的睡，呼呼的在屋裡上竄下跳。我孤獨地成長。



　　美美來的時候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孤獨而安定的生活。我慵懶的趴在地毯上享受着窗帘中漏過的幾片陽光。

　　窗帘被拉開。強光讓我睜開眼。抬起頭，我看到了美美。

　　她在那個胖圓的容器中遊動着可愛的身體。容器里乾淨的液體折射着她身上刺目的鱗光。她在液體中緊張的吐着水泡，掩蓋她的不安。

　　然後，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是的。眼睛。

　　我看到了那雙眼睛中的自己。那雙眼睛顯然不安地盯着我。從她眼神的游移中，我讀得到孤獨。

　　這時，我才發現那個人也同樣盯着我，警惕與不安地盯着我。

　　我轉開了眼神。我怕他不讓我接近美美。

　　那整個下午美美就這樣在液體中遊動，慢慢安定。

　　她在乾乾淨淨的陽光下展露她乾乾淨淨的身體。她本該如此乾淨。

　　面對這樣的乾淨，我突然慚愧於自己雜亂無章的毛，身上強烈的味道。我覺出了腳掌心裡的汗。我低下了我的頭。

　　我第一次服服帖帖的讓那個人給我洗了個澡。我也同樣乾乾淨淨了。我可以抬頭挺胸的從美美面前經過。我可以感覺到掌心的乾爽。

　　然後，我安靜的入睡了。我的窩在美美面前。

　　那夜我做了夢，夢到了一隻叫美美的魚。

　　

　　當我醒來的時候，美美已經在容器中遊動起了她乾淨美麗的身體。

　　我向她打了個招呼。但這顯然引起了她的不安。她飛快地吐着水泡，飛快地遊動着身體。

　　我安靜地退到一個角落，安靜地趴了一天。

　　有三天，我不敢看她一眼。

　　當陽光又一次照到美美乾淨的身體時，我看到她愉快地對我吐着水泡。

　　她終於覺出了我和她一樣的孤獨。她終於明白我不會傷害她。

　　我一躍，跳到了安放那個容器的桌子上。現在，美美就在我的眼前。隔着一層薄薄的玻璃。

　　我叫起來，“喵嗚。”她，吐出了一串水泡。

　　然後，我們安靜。我看着她大而美麗的眼睛，她看着我眼中的她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我天天來到容器旁，打過招呼之後，我們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對方。

　　一隻孤獨的魚，一隻孤獨的貓，一間空蕩蕩的大屋，一整天眼神的互望。

　　我可以由此確定一件事情。兩個語言不通的生物，也可以用眼神交流感情。

　　在某個午後，我大着膽子向容器中的美美伸出了爪子。

　　我看到美美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又安定下來。

　　爪子上的毛在水中迅速散開，蓬鬆地飄蕩着。美美游過來，她大大的嘴巴包住了我的爪尖。一串水泡撫摸着我蓬鬆飄蕩的毛。

　　一陣顫抖傳遍全身。像電流一樣在四肢百脈迅速地走了一圈。

　　另一隻爪子里，又濕潤了汗水的氣息。

　　我堅硬的心在一瞬間便柔軟開來。像爪子上的毛在水中柔軟一般迅速。

　　我觸碰到了自己心上凹凸不平的兩個字跡：愛情。

　　這時，門打開了。

　　

　　第二天，美美被放到了更高的檯子上。

　　他一定以為，我威脅到了美美。一隻孤獨的貓和一隻同樣孤獨的魚的愛情，誰會相信呢？

　　我用盡了氣力往檯子上蹦，卻一次比一次更低。

　　美美不顧一切的往玻璃缸上撞，卻一次比一次無力。

　　一次又一次的碰撞，我全身上下迅速青腫起來。我試圖在跳起后抓住牆壁，卻因此折斷了三根爪子。三道血痕在牆上蜿蜒開來，糾纏在一起。糾纏着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

　　我無力地放棄，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我望着美美，遠遠的。我想我的眼神中一定充滿憂怨。我從美美臉上看到了同樣的憂傷。

　　美美眨了眨她大而美麗的眼睛，忽然改變了她眼睛的色彩。

　　就在那一刻，我相信美美流淚了。

　　誰說看不見水中魚兒的眼淚。至少，我看見了。

　　美美的眼睛又明亮起來，她擺了擺尾巴。她用力地躍出水面，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忽然明白了美美想幹什麼，我咬住嘴唇，搖着頭。

　　她一定看懂了我的意思。她停下來，望了望我的眼睛，眼神中帶着一種充滿悲涼的平靜。然後，轉開了眼睛。

　　美美又一次高高地躍出水面，兩次、三次……

　　我絕望地搖着頭，"啪"的一聲輕響，如霹靂一般擊中了我。

　　我發瘋似的又一次向檯子上跳起。摔下來。又跳起來……

　　我終於站到了檯子上。

　　美美躺在一片水的殘跡中，無力地甩着尾巴。她看見了我，眼神中流露出了最後一點美麗的光彩。

　　然後，光彩消失了。

　　然後，眼神僵直了。

　　我曾經堅硬又柔軟過的心，就在這一刻崩離成碎片。

　　我感到淚水奪眶而出，濕潤了我的臉。

　　我認真地數過，剛好五十滴，不多不少。代表了我同美美在一起的五十天。代表了兩個孤單的靈魂相互溫暖的五十天。

　　我了斷的時間概念，從那時起又復蘇了。

　　然後，我沒了淚水。

　　我守着美美。守着她已經沒了刺目鱗光的乾淨的身體。

　　陽光又射了過來。那一汪水跡發出難聞的腥臭，讓我想起了曾經貼在我脖子上冰冷的牙齒。

　　水跡在慢慢化開。

　　我不能讓美美也以這樣難聞、難看的姿態消失。

　　我用帶血的爪子抓起了美美。

　　然後，我吞下了她乾淨的身體。

　　然後，我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然後，在這個沒有月光，也沒有星光的夜晚，我在冰冷的陽台上緊緊蜷縮起冰涼的身體。

　　美美溫暖地躺在我的肚子里。

　　我得想個辦法和美美在一起。永遠。

　　我已經厭倦了孤獨。

　　我跳上了陽台邊沿。

　　我知道這是十六樓。

　　我知道我的身體有很好的平衡性，摔下去也死不了。

　　於是，我用咬過美美身體的牙齒咬斷了我的尾巴。我把尾巴也吞了下去。我知道這樣我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即使我身體的本能會做出反應。

　　然後，我優雅的邁了一步。

　　然後，在飛速的下落中，我努力讓我的頭準確對準了樓下堅硬的水泥地。

　　然後，我閉上眼睛，開始做夢，夢一隻叫美美的會流淚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