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落花(四)結局_4350字

（四）永遠的櫻花　

　　此後，我每天上學，雖然缺少了阿貞的陪伴，但同學們並未多問什麼，反而更願意陪伴我了。雖然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有些吃驚，也有些不習慣，但是我還是衷心地感謝班主任老師，是她，告訴了大家一切一切。　

　　每天放學后，我都會到阿貞的病房去看她，陪她。面對已不能走路，只能坐在輪椅上卻仍然微笑的她，我也只好掩藏起難過，陪她一起無憂無慮地笑，無憂無慮地玩耍，沒完沒了地以裝死來嚇唬醫生、護士還有病房裡其他的病人。為此，我們樂此不疲。　

　　就這樣，阿貞又度過了她生命中已不再燦爛卻被她、被她的同學、父母裝點得很美好的幾天。每一天，我都會給她帶一些讓她意想不到的驚喜——至少她是這樣形容的——像雪花形風鈴，大海螺，山邊的野花，精彩的影碟，等等……每一天，她都在笑聲中度過，但我知道，其實她承受的苦痛日益加倍：對葯的不適反應，嘔吐，併發症，等等。但是，她從未讓我看見過這些，在我面前，她總是那麼陽光地笑着，讓我既傷感又佩服。　

　　四月二十三日，我的生日。　

　　這一天，媽和周叔本想為我辦一個盛大的派對的，但我想陪在阿貞的身旁。現在我分外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當我提出這個想法時，他們二人並未驚訝，似乎早已想到會是這樣。　

　　周叔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奇怪的是那一剎那，我竟然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父親的感覺。周叔點了點頭，對我說：“阿貞是個堅強的女孩，你去陪她吧。”　

　　嫣然彷彿也知道了我現在的心事，膽怯地走過來，緊緊將腦袋貼在我的身上，說了一句讓我吃驚也讓我感動的話：“姐，我聽見了你的心跳聲。它那麼充滿感情，你知道嗎，它常常回蕩在我心裡，讓我想起了死去的姐姐。我當時沒有好好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所以失去了她；姐要好好把握你和那位朋友的情感啊！“　

　　我大吃一驚——死去的姐姐？難道她以前……想到這，我驚訝地望着周叔，媽也是。顯然他向我們隱瞞了一段傷心的往事。　

　　周叔嘆了一口氣，把動情的小嫣然摟在懷裡，慢慢地說：“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和前妻離婚嗎？就因為嫣雨的死讓我們覺得失去了在一起生活的勇氣。嫣雨比嫣然大十一歲，是我和前妻婚前所生的孩子。她勇敢、可愛，但因為嫣然比她小很多所以不很願意帶她一起玩。在去年，也就是嫣然七歲，嫣雨十八歲的那一年，剛學會開車的嫣雨在和男友吵架后喝醉了，於是，在高速公路上……”我看到嫣然和周叔臉上痛苦而凄慘的表情，不忍地阻止了他們：“別說下去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對不起我不想聽了，我去陪阿貞了。“　

　　我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快步向醫院走去。　

　　阿貞的病房裡一條巨大的玫瑰色橫幅讓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那上面寫着七個大字“祝唯佳生日快樂！”　

　　我開心地笑着撲向她的病床，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你，阿貞！”　

　　我看到阿貞也非常高興，露出了得意的神情：“我設計的這個生日會不錯吧？也許這是你今生唯一一個在病房裡過的生日！”　

　　我突然很想哭。還不是因為你，傻瓜！就因為你要永遠地離開我了！　

　　我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和她一起度過了一個奇怪而傷感的生日。臨走前她送我一張賀卡，她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你更好的禮物了，我已經浪費了我家很多錢了，我不想再多花太多錢了，因為我就要死了！你能理解我吧？”　

　　自她住院后我第一次看到她傷心欲絕的表情和對生命如此絕望卻留戀的話語。　

　　四月二十五日，阿貞的生日。我們在一起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天。有許多次我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天晚上，醫院大廳里的大鐘敲過十二下之後，我將阿貞安置在輪椅里，為她蓋好毯子，免得受涼。接着我悄無聲息地推她下樓，來到醫院外。　

　　呼吸着這久違的新鮮的空氣，阿貞盡情地呼吸着，感到無比欣喜與暢快。她緊緊地抓着我的手：“好久沒這麼舒心了！”說完她笑了起來。　

　　好不容易到了淺川，我們直奔那棵櫻花樹。風輕柔地吹着，星星在遠天眨着眼睛，周圍一片祥和與安寧。　

　　我和阿貞並排坐下，心中百感交集。　

　　“佳，你看。”阿貞讓我抬頭，“你看櫻花開得多茂盛！它們一定在我的生日祝福。對不對？”　

　　“嗯。”　

　　頭頂上的櫻花的確是茂密非凡，一根根枝幹奮力向上，每一朵花都綻放着最迷人的笑容。風中瀰漫著淡淡的花香，它們在夜色里靜靜地微笑着，祝福着所有的人。風中瀰漫著淡淡的花香，讓人心曠神怡。就在這涼爽而靜寂的夜晚，櫻花樹愈發顯得神秘而美麗了。她平凡，卻美麗，不像罌粟般妖嬈，也不像玫瑰般驕傲，更不像拾株梅般低微。她就是她，以自己獨特的魅力與風采感動着世人。　

　　就在這上百朵櫻花的下面，阿貞對我說：“佳，你知道嗎？我聽說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如果他是一個好人，將有一顆流星從天際滑落。你相信嗎？”　

　　在這種境界里，我什麼都不去想了，什麼都不再擔憂了，我只希望這一刻能夠永恆。　

　　我微微一笑，答道：“我不知道。但是，你，是個好女孩。我知道無論到哪裡你都一樣會幸福。我會為你祈禱的。“　

　　她扭過頭看了我一眼，又問：“說起禱告，你信上帝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　

　　阿貞又接著說：“我們病房有一個英籍華人，是一位白髮蒼蒼的和藹的老奶奶。她常說，‘上帝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力量，他存在於萬事萬物中。‘聽起來很有道理，不是嗎？”　

　　“嗯。”我覺得那位老奶奶的話好深奧，我不理解。　

　　就這樣，我們躺在草坪上，仰望着頭頂搖曳的花團，還有滿天的繁星，靜靜地談心。後來，阿貞說，這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她想永遠留住這一刻的感覺，所以，我們閉上眼睛，仔細回味一下，如果進入了睡夢不更美好嗎？　

　　我想了一下也覺得有道理，於是，我緊緊地擁着她，閉上了雙眼。　

　　夜空中一顆正在滑落的流星將我喚醒了。我看看那流星，無比華美，絢麗，讓人驚嘆。再看看阿貞，她的臉上掛着安然的微笑，我知道她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但我並不為她感傷，也並沒有哭泣。我應該祝福她，因為她在最幸福的時刻去了最美好的地方。她是滿足的，沒有怨恨，沒有痛苦，我應該祝福她。　

　　“……她在最幸福的時刻去了最美好的地方。她是滿足的，沒有怨恨，沒有痛苦。叔叔，阿姨，我們應該祝福她。”　

　　此刻，我站在醫院裡，誠懇地對阿貞的父母說。“在她來的日子裡她又去了啊。”她媽媽感慨地說。　

　　“啊，對了，”她爸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事似的，轉身對我說：“林唯佳，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走的前一天曾給我一個信封，很鄭重的樣子，對我說：‘爸，請在我走後把這個轉交給林唯佳。請務必轉交給她。’現在我就給你吧。”說著，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抽出一個純白的信封，遞給我，“這就是她所說的東西了。”　

　　我雙手顫抖地接過信封，在阿貞走後第一次感到了悲傷，感到了她其實已經遠離了我，遠離了這個世界。物還在，一切也都還在，但唯一微妙的變化，就是誰都知道的——她已經不在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她，已經真的真的不在了。　

　　淚水在剎那間決堤，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了悲涼與無助。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信封，不想破壞任何她留下的痕迹。　

　　我從信封里抽出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幾個字——到櫻花樹下去吧，我在那等你。　

　　我忘乎所以地讀着，一遍，又一遍，最後，竟忘情地讀出了聲音。　

　　阿貞的父母聽了這句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卻覺得阿貞永生了，永遠地活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活在櫻花樹下的那片草地上。　

　　我沒有作任何解釋，推開門大步走出醫院，直奔淺川。　

　　今天，又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這樣的陽光下，那棵櫻花樹更閃爍着往日里沒有的光芒。所有的枝幹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像是落了一層無比燦爛的霜，它們依然那麼生機蓬勃地向上伸長，向上仰望，仰望着綠綠的樹葉。　

　　但當我走近，卻吃驚地發現，草地上，一片粉紅，像是就要燃燒起來、就要哭泣起來似的——那是滿地的櫻花啊，那麼厚的一層。所有的花瓣都散落在地上，那麼唯美，像是在為阿貞的離去感到悲哀，又像是對如生命般光輝的枝葉俯首膜拜。　

　　這一幕，就像是一首綺麗的詩，在為阿貞難過，還有祝福。　

　　我終於看清了——一個心形的玻璃瓶，瓶頸上系著金色的絲帶，絲帶被綁在高高的樹枝上。風正把瓶子吹得來回搖擺。　

　　我什麼也沒多想，立刻爬到了樹上。不知為何，我懷着虔誠的心情解開了絲帶，把瓶子緊緊的摟在懷裡，想讓阿貞也感受到我的體溫和我的惦念。　

　　瓶子里卷着一張紙。　

　　我展開那張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帘。　

　　我讀着讀着，一會哭了，一會又笑了：　

　　親愛的佳，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真的好希望你能懂那句話——“上帝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力量，他存在於萬事萬物中。”現在，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了，再也不在了。你會不會孤單呢？你會不會難過呢？　

　　我知道你想念我的陪伴，我也感謝你的陪伴。在我剛生病的時候，我向你隱瞞了所有，只是不想看到你哭。在我面前，我只想看到你最甜美的笑容，因為我一直覺得那是天使的微笑。在最後的日子裡，因為你的陪伴，我不畏懼死亡，每天都能開懷地笑。　

　　我知道不管到哪裡我都會永遠把你放在心裡。你也一樣嗎？我卻寧願你忘記我。但我知道你不會想的，對嗎？　

　　我現在和天使在一起，和上帝在一起。我們存在於萬事萬物中。我希望你能記住這棵櫻花樹，記住我們的回憶，記住我的抱歉和思念。我相信我可以存在於這裡，存在於它的靈魂中，默默地守候着你，不是嗎？　

　　記住，想我的時候就來這裡。我會永遠在這裡等你。　

　　每一天都是好天氣，我不在，世界還在，生命依然在繼續。演繹你生命中的精彩吧，我看着你。愛你周圍的每一個人——當他們還依然健在。　

　　愛你的，永遠的，　

　　阿貞　

　　我又抬眼看了看艷麗的太陽，地上的花瓣，突然理解了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上帝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力量，他存在於萬事萬物中。”是的，世界還在，一切都還在。花落了會開，人去了卻不再來。樹的生命還在繼續，下一年，再下一年，它依然會開出花來。我的生命中又一個四月逝去了，還有很漫長的路，需要愛的陪伴和勇氣的照亮。　

　　我吻了吻樹的枝幹，悄悄地說：“阿貞，我會記得你的，我要用你那樣寬容的心和博大的愛去面對所有人。”　

　　輕鬆地走回家，遠遠地看見嫣然。　

　　她也看見了我，低聲說：“姐，你回來了。”　

　　我大聲喊着：“妹妹，我回來了！”衝過去擁抱她，感覺照在背上的陽光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