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說撐死人

　　第一次聽說撐死人

　　（1956年初夏，12歲）

　　看着這個題目，也許你會感到奇怪：只聽說過餓死人，哪會有撐死人的？當初我也不信，但是，事情卻發生在我們村，叫你不得不相信。

　　1956年，各地的農業初級社已經辦起一年多了。我家和另外兩家人，因為從成立互助組開始就被排斥在外，所以我們入社時就不是跟同村人在同一個社，而是隨互助組加入到錦岡農業社。農業社相互與之間是沒有關聯的。雖然當時我們同在一個三河鄉，同樣實行國家的糧食“三定五定”和“統購統銷”政策，農業社的生產同樣得到國家的關心和支持，但是具體落實貫徹執行，可能存在一定的差異。

　　自從貫徹國家的糧食“三定五定”和“統購統銷”政策以來，農戶家中的糧食是比較緊張的。特別是當時的耕作技術還相當落後，農業社裡的糧食產量仍然處於低水平的發展狀態。農戶從農業社裡分配所得的糧食，距離“定產、定購”的指標有相當的距離。所以，到了四五月間，有些農戶可能出現類似過去的“度春荒”的現象。尤其是一些解放后才人口增多的農戶，由於入社土地和勞動力都相對較少，因而掙的工分較少，分得的糧食也少，孩子們又個個都正是愛吃的時候，所以，他們的父母往往寧可把自己的褲帶勒得更緊一點，也不願讓自己的孩子挨餓。

　　當然，是人就懂得求生存。如果有機會讓你接觸到可以充饑的物品時，飢腸轆轆的你，可能也不會再那麼“高尚”下去，多少搞上一點充充饑，以應一時之急，這本也並無大礙；但是，如果搞得太多，甚至不知節制，就可能釀成悲劇。我村裡的那個人，正是因為如此而成了這種悲劇的犧牲品。

　　春耕已經結束，進入中耕施肥階段。政府適時地配給各個農業社一些肥料，除了少量“洋肥”，還有更多的就是豆餅。洋肥可以直接施用,(那時施洋肥就像喂人蔘湯一樣，人手裡端着盛有洋肥的碗，用一根濕竹籤頭沾一點，送到禾苗根下。)豆餅卻不能，它是黃豆連皮帶渣榨油之後剩下的殘存物，被壓成直徑約三十厘米厚約2厘米的圓餅，硬而酥脆，要經過打碎、泡水、發酵才可以施用。

　　那天，我村的農業社派俞嘉謀和幾個社員到供銷社去購買豆餅。他們交了錢，來到肥料倉庫提貨。倉庫門一開，一股濃香撲鼻而來——那是新鮮豆餅散發出來的特有香味。俞嘉謀心中暗喜：自己過去在國民黨軍隊里當兵時聽說豆餅可以吃，北方常有人拿它來度荒；如今幾天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現在肚子正餓得荒，何不搞一點試試？於是，他掰下一小塊，放到嘴裡嚼起來。啊，真香！其他幾個社員看着，也試掰些嘗嘗。的確,又香又酥脆。於是，出了倉庫之後，幾個人分別藏一點在口袋裡，帶回家裡去了。

　　過了幾天，新橋頭供銷社分店請我村的農業社派一個人較有力氣的人，去幫忙整理肥料倉庫。俞嘉謀得知消息，主動報了名。俞嘉謀長得高大結實，社裡同意了。俞嘉謀來到供銷社肥料倉庫，幹活挺賣力，半上午就完成任務了，供銷社同志很高興。給他結算工資時，俞嘉謀向倉管員討要半張豆餅（約2斤多），倉管員也沒介意，叫他自己拿。俞嘉謀又討了一張紙，把那豆餅包着，揣在懷裡，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直到天黑，家裡人不見俞嘉謀回來，才向四鄰打聽。村裡人聽說俞嘉謀出工一天沒回家，也幫忙到處尋找。農業社幹部到供銷社去打聽，得知半上午就幹完了活，還討了豆餅，就估計他可能躲在什麼地方吃豆餅了。可是找到半夜，村裡人仍然不見俞嘉謀的影子。

　　第二天，汀江上的船工划船經過中角，看見河岸邊橫着一個人，不知是死是活。他們向岸上吆喝了一陣，仍然不見動靜。來到峰市渡口，他們講述了所見的情形。消息很快傳開。等村裡人找到時，俞嘉謀已經死在河邊了，整個身子都已經鼓脹起來。大家看了都說：“他是撐死的！”

　　大家覺得奇怪。可是，有經驗的老人推測了那天事情的經過：

　　出事當天，早餐只吃得半飽的俞嘉謀，累了半天，肚子里空空如也。完了工討了餅，俞家謀感到又飢又渴。他出門來到路上，本想取出豆餅啃上一口，但路上沒水，不能解渴。他來到榆湖潭的井水湖邊，本想可以一邊吃豆餅一邊喝水，但又見沙背岡有人來挑水，怕被他們看見不好說話。於是，他索性從榆湖潭沿着汀江河岸往下遊走，來到名叫“中角”的河灣邊。這裡遠離大路，僻靜而陰涼，河水清澈透亮，河岸上一塊石盤正好可以就坐。俞嘉謀坐在石盤上，先捧起河水喝了一口，然後掏出懷裡的豆餅，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啃了一大半，喝了幾口水，仍不覺得飽，又大口的啃起豆餅來。豆餅都吃完了，他這才感到口特別渴。原來那榨油的黃豆本來是乾的，榨油之後，就更幹了。吃到肚子里，人自然會感到口渴。榨過之後的豆渣是粉碎的，吸水特別快。水喝到肚子里，立刻就被豆餅吸干；再喝水，再吸干，再喝水……豆餅吃到肚子里之後，又會發酵產生氣體，氣體在肚子里受熱，體積不斷膨脹。俞嘉謀雖然感到十分難受，但是他口渴得離不開水，只能呆在河邊，結果肚子越來越大，鼓脹的肚子壓得他氣也不能喘，心也不能跳，終於不能動彈，一命嗚呼！

　　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都感到很驚訝：他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那麼不懂節制呢？如果把豆餅揣回家裡，讓家人一起分享，不是更好嗎？真是死得冤枉！

　　201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