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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一九七六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pp958

  開學還不到兩個星期,就攤上了大事。那天下午,牛牛還在上課,掛在教室里的大喇叭突然開始播放哀樂,隨後一個低沉而渾厚的男中音開始宣布: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極其悲痛地…宣告:…毛澤東同志…病情惡化,醫治無效,於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

  消息來得實在突然,在這之前,沒人知道主席病重,但現在卻已經死了。

  儘管剛滿十歲,牛牛和生長在那個時代所有的人一樣,具備天生的政治敏感性,他本能地意識到事件的嚴重性,嚴重到象是幻覺。牛牛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毛主席,但那張臉他是再熟悉不過了,教室,走廊,禮堂,老師的辦公室,父母的工作單位和牛牛的家裡,還有車站,醫院,商店,劇場,甚至理髮店裡到處都是他的畫像。牛牛家裡有整整一抽屜毛主席像章,他的爸爸媽媽時常會在胸前別上一枚。每個人都穿同樣的制服,像章差不多是唯一的裝飾,也差不多是唯一可以玩出點花樣的東西。牛牛在學校里學的第一句話是“毛主席萬歲!”學會的第一個比喻是“毛主席象太陽”。“沒有太陽,什麼也活不了。”馬老師嚴肅地對他們說,牛牛也覺得很嚴肅,他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巴。那是在他上學的第一天,第一堂課。“太陽”馬老師滿懷深情地說,“就是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播出訃告的時候正在上語文課,馬老師站在黑板前一筆一畫的寫生字。聽到廣播,她的動作僵住了,頭慢慢低了下去,握着粉筆的手停在寫了一半的字上,無意識地杵了下去,直到粉筆啪的一聲斷成兩節,黑板上留下一個厚重的點子。馬老師獃獃地立在講台上,雕塑一般,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轉過身,走下講台,回到桌子旁邊,把剩下的粉筆頭扔到粉筆盒裡。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除了哀樂和低沉單調的悼詞誦讀聲,教室里悄無聲息,整個世界都好像停止了。

  馬老師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山東女人,肩膀寬寬的而且稜角分明,她的脊骨好像埋了鋼筋一般永遠挺得直直的,長臉,臉色有些浮白,亮晶晶的小眼睛下面,是一雙突兀而高聳的顴骨,和下面高高隆起的嘴巴和強壯的下巴遙相呼應,無論怎麼看,那張臉和她的姓氏都極其相配。

  牛牛不喜歡馬老師,當他得知作為班主任,馬老師要一直跟隨他們到三年級,他難過得都有些絕望了。他記得上學的第一天 ——那個陰冷的,灰濛濛的一月的早晨,馬老師笑臉送走了來送孩子的家長們,關上教室的門,回過身來,臉色突然變得冰冷而嚴厲,好像一月的堅冰。她命令孩子們手背後,“省得你們在下面搞小動作。”馬老師氣哼哼地說。牛牛隱隱地覺得是他和同學們讓馬老師生氣,可做錯了什麼,他不知道。這讓他覺得有些害怕,他想回幼兒園,想和溫柔和藹的王老師和慈祥可親的田奶奶在一起。“誰要是還在下面偷偷地做小動作,”馬老師接著說“我就讓他到前面來,做給大家看。”馬老師用眼睛把教室里的每個人都掃射了一遍。“還有,沒有老師允許,不許隨便說話,交頭接耳。誰要想說,我就叫他站起來,說給大家聽聽。”牛牛不知道什麼是交頭接耳,但感覺像是什麼非常不好的東西。教室里生着爐子,可牛牛覺得非常冷,好像空氣都要凝結了。馬老師隨後轉過身,望着黑板的上方,那上面貼着一張毛主席的畫像,她舉起雙手好像要托起它,臉上突然綻放出四月桃花般的笑容,生音變得溫暖而親切“同學們,你們知道這是誰嗎?”沒等同學們回答,馬老師接著說“這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馬老師教同學們喊 “毛主席萬歲!”, 牛牛賣力地跟着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得嗓子都有些痒痒,然後按照馬老師的要求,把這五個字描到田字格本兒上。那是牛牛平生第一次寫字,他寫得努力而認真,他寫得全神貫注,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指握得生疼,可那鉛筆無論如何不聽使喚,田字格本兒上的幾個字和書上的鉛印比起來,醜陋的讓牛牛有些憤怒。牛牛很失望,他的失望又被馬老師隨後潑來的冷水澆了個透心兒涼。“老天爺呀!”馬老師拿着牛牛的作業本兒,“才看見像雞爪子的,像柴禾堆兒的,這又來一個像碎磚頭兒的!”馬老師撲哧地笑了出來。牛牛站在馬老師的桌子前,看着和他頭一般高的桌沿兒,聽着馬老師的笑聲,羞愧地恨不能鑽到地縫兒里。在牛牛的記憶里,他上學的第一天是如此的冷,以至於很多年以後,即便是在夏天,只要想起來,他都會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

  哀樂聲里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教導主任通知各班級馬上列隊到操場集合。在馬老師的指揮下,牛牛和同學們男女各排成一排,魚貫進入操場。九月的天氣,日絢風和,天藍得發紫,早到的其他班級的同學們已經在主席台前列隊,在體育老師的指引下,牛牛和同學們進入到班級指定的位置。牛牛是班裡最高的男生,站在隊尾,馬老師就站在他的旁邊。水泥柱子上的高音喇叭繼續播放着哀樂,訃告之後是一長串治喪委員會的名單, 與之相和的是操場上連成一片的哭聲和嗚咽聲。校領導已經在主席台上站成一排,低頭肅立;老師們有的低着頭,有的捂着臉靜靜地抽泣,有的在隊列中來回巡視,不時地擦着眼淚;同學們站在隊列中,有的嚶嚶低泣,有的放聲大哭,還有的靜靜地抹着眼淚。

  一九七六年真是太不一般,僅僅八個月前,就在一月份, 敬愛的周總理剛剛去世。那天早上,牛牛去上學,離學校還有百米開外,就聽見哀樂和一片哭聲。牛牛跑到教室里,來到座位上,把書包放進抽屜里。喇叭里播放着哀樂和訃告,早來的同學們都坐在座位上哭,有的靠着椅背,有的趴在桌子上,牛牛看了看四周,覺得他也應該哭,於是就哭了起來。他哭了幾聲,沒有眼淚,又使勁兒地哭了幾聲,可眼睛里還是乾乾的。牛牛有點奇怪,他知道周總理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和傑出的外交家,他的父母和叔叔阿姨們在談論周總理的時候,會稱他為人民的總理,而且他還長得很好看,牛牛是真心為周總理的逝世感到難過,可為什麼他沒有眼淚?他又哭了幾聲,還使勁兒擠了擠眼睛,可還是沒有眼淚流出來。牛牛有點兒沮喪,他突然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想起了馬老師常說的,這是一個政治問題,立場問題,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階級感情的問題,他不敢再往下想,偷偷看了看四周,然後趴到桌子上,把臉埋在手臂里,嚶嚶地哼了起來。

  那天晚上和往常一樣,牛牛和小夥伴兒們聚集在院子里談論當天發生的事情。大剛說他們班上的李衛紅哭得暈過去了。王軍說他們班上的一個男生哭得背過氣去,老師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才又回過氣而來。

  “這還只是周總理,要是毛主席死了,還不得有人哭死。”大剛說。

  “沒錯,”祝偉強說,“毛主席是最高領導人,周總理是他的下級。”

  “就是。”其他人附和。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牛牛為他沒有為周總理逝世流淚找到了原因:那是因為周總理不是最高領導人;級別越高,對人民的貢獻越大,人民越熱愛。就比如在他們這個部委大院兒,以前去逝的局長、司長什麼的,除了家人外,沒有多少人哭。想到這兒,牛牛鬆了口氣,覺得自己情有可原。如果是毛主席死了,自己一定會哭的。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全國人民都熱愛毛主席,除了敵人外,誰不愛毛主席呢?想到毛主席的死,牛牛心裡有點兒酸酸的,眼裡好像有些濕潤,但馬上覺得有些對主席不敬,趕緊在心理默念了兩遍毛主席萬壽無疆,然後安心入睡了。

  現在,考驗的時刻到來了。牛牛不擔心,他知道他一定會哭得很傷心。毛主席逝世了,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難過的呢?除了難過他還感到憂慮:沒有了毛主席,他們可怎麼辦啊!他心裡的哀傷和憂愁像滴在草紙上的墨水一般迅速瀰漫開來,他感到非常難過,他低下頭,開始小聲哭泣。可令他失望,更令他吃驚是,沒 有 眼 淚!牛牛有些迷惑,他定了定神,默默回味了一下眼前這巨大的哀傷,提高聲調,又哭了幾聲,可還是沒有眼淚出來。牛牛感到羞愧,又有些憤慨:究竟是什麼地方搭錯了!毛主席剛剛去世,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大恩人,是他把窮苦人民從水深火熱的舊社會解救出來,沒有毛主席,他可能早就凍餓而死或者被賣到外國神父的育嬰堂里用作醫學試驗。老師告訴過他們多少次:毛主席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毛主席的恩情永難忘。這樣的大恩人去世了,可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牛牛開始回想那些他聽過的關於解放前的苦難悲慘的故事,三條石,收租院,白毛女,吳瓊花,還有半夜雞叫里的高玉寶。那些凄慘的經歷讓他感到傷感和悲苦,眼眶裡覺得有些濕潤,他趕忙用力擠了擠眼睛,想擠出幾滴眼淚,可眼淚太少,只在眼睫毛上掛了一圈兒,牛牛睜開眼睛,看見一圈兒美麗的彩虹。他又開始想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令他嚎啕大哭的事情。 就好像幾天前,哥哥偷吃了他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塊巧克力。哥哥不僅不認錯,還怨牛牛為什麼自己不先吃了。氣得牛牛和哥哥打了一架,卻終因弱不敵強,敗下陣來。牛牛氣得用枕頭蓋住頭,哭了好一會兒。可這段回憶沒有讓他覺得悲傷,到令他怒火中燒,熱血衝擊着他的心臟,他握緊了拳頭想象着一拳打在哥哥那張拖着鼻涕的臉上。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和他隔着兩個人的賴文革。

  賴文革是班裡最淘氣的男孩兒,用馬老師的話說,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壞孩子。他揪女生的小辮兒,威脅男生交出兜里的零食,他上課講話,可讓他回答問題時卻又什麼都答不上來,他經常不做作業,考試沒幾次及格。和他同班的近三年的時間,賴文革有小四分之一的時候或是在教室前面罰站,或是在走廊里罰站,或是放學以後被馬老師揪到辦公室里對着牆角罰站。有一次因為上課的時候偷看小人兒書,賴文革被馬老師揪到全班面前罰站。賴文革挑釁地衝著馬老師站着,馬老師說“轉過臉去,別衝著毛主席,毛主席要真看見你非得噁心死!”還有一次,賴文革又沒交作業,馬老師指着他說“瞧你那懶豬樣兒。你自己說,除了吃以外,你幹什麼不懶!哪有好吃的,你一定第一個跑過來。不信咱們就走着瞧,要是哪天國民黨美帝打過來,給你一塊兒糖,就能讓你背叛毛主席!”

  賴文革頭圓臉圓,一對豆眼兒和一個扁平的小鼻子,像畫在臉上的四個圓點兒,除了頭頂有點兒尖和兩隻大耳朵,臉上缺乏制高點,在加上他爸爸圖省事兒,老給他剃個光頭,看上去活脫兒一個彩繪大雞蛋。可出乎意料的是,此時此刻,這個讓“讓毛主席噁心死”的懶豬,正搖晃着他的雞蛋腦袋哭得死去活來。他頭向後仰着,閉着眼睛,滿臉淚痕,嘴張得大大的,兩顆齙牙直指藍天,好像要從嘴裡跳出去,几絲粘液連着上下牙,在陽光里亮閃閃地顫動着。那畫面真是極其的滑稽好笑,牛牛隻看了一眼,臉上哀傷憤怒的表情就破碎成了一個竊笑。可牛牛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低下頭,強烈的內疚感替代了滿腔的憤怒。沒有哭出來已經千錯萬錯,居然還能笑出來,簡直太不象話了!牛牛暗暗地斥責自己,還覺得不夠,又在自己的大腿上擰了一把,疼痛讓他痛苦地咧了一下嘴。牛牛想自己應該端正態度,好好悼念毛主席。連賴文革那樣的壞孩子都能做到那樣,他應該做的更好。可不看是困難的,牛牛無法抗拒,那滑稽的影像如同一根鋼絲,牽着他的腦袋轉向賴文革。他又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他被逗得氣流從丹田上沖,還沒意識到,就已經笑出了聲。牛牛嚇得趕緊低下頭,緊閉雙眼,又把手罩在臉上,準備抵禦四周射來的憤怒的目光。可他臉上的肌肉意猶未盡,仍在開心地笑着,牛牛使盡全力才把兩個上翹的嘴角壓了下去。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像打樁一般,然後恐懼就像毒藥一樣在身體里擴散。糟了,糟了,他心裡重複着這兩個字,兩腿有些發軟,像一隻迷失在荒野中的羔羊,等待着暴風雨的襲擊。牛牛等着,等着,可什麼都沒發生,周圍也沒有什麼異樣,他半睜開眼睛,透過指縫偷偷向外張望。一切如舊,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中,都在專心地哭着,沒人注意到他。牛牛輕輕地舒了口氣,好險哪!可這短暫的放鬆還沒延續兩秒鐘,就被另一個巨大的恐怖踢出了十萬八千里,牛牛的腦袋嗡的一聲,腹部好像挨了一記重拳,氣都喘不上來了,他意識到馬老師就高高聳立在他的旁邊。牛牛感到絕望,馬老師一定聽到了他的笑聲,也看到他在笑,這回是真的逃不掉了!牛牛想象着馬老師匕首一樣的目光正戳在他的身上,不寒而慄,他等待着劈頭蓋臉般的怒罵傾盆而下……可還是什麼都沒發生。牛牛禁不住慢慢側過臉來,小心地抬眼向上瞭,向上瞭, 然後看到的景象讓他倒抽一口涼氣,幾乎失聲喊了出來了:離牛牛一米多高,一張咧開的大嘴端坐在粗壯的顎骨上,上翹的嘴角把肌肉推向耳根,在腮幫子上聚成了兩團。上嘴唇緊緊地繃著一排上牙,牙的背面布滿了黃綠色的牙石。馬老師低着頭,罩在前額上的手遮住了她的臉,胸脯和肩膀痙攣般的微顫着。

  牛牛看見的是一張笑着的馬臉,馬老師在笑!

  有幾秒鐘牛牛幾乎失去了意識,腦子裡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兒來,一股涼氣從後腦勺順着脊骨嗖嗖地往下淌。牛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馬老師在笑?他又定睛看了看,馬老師確實是在笑!牛牛有些發懵,突然,那張有些蒼白的笑臉讓牛牛想起了什麼:漆黑的背景上,一張被底光打出來的殺氣騰騰的猙獰的笑臉,那是電影里反動派,反革命,地主富農,還有美帝蘇修的特務在陰謀就要得逞前的獰笑。難道馬老師,馬老師……牛牛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怖,他張開嘴,大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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