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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那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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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那場雪 標籤:童年的秘密

  一九八九年,我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二十年軍營生活的暴風驟雨,滾爬摸打,使我由一個文弱書生變成了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成為一名團職軍官。

  唯一讓我感到內疚的是,由於我南征北戰,漂浮不定,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我的女兒始終沒有受到過良好的教育,總是我走到哪兒,她跟隨到哪兒。鄉村的小學教學不僅質量很差,而且環境條件太差。在那狹小昏暗的教室里看書,每個學生要點着一盞小煤油燈,才能看清書本上的字。

  為了上學路上的安全,我家屬還特意買了一條狗,陪她去上學。

  我決意轉業。剛剛從軍部下來的原偵察處長,現任師長的蔣玉華驚訝地問道:“我剛來,你怎麼要走?”他是多麼想我留下,和他一起搞好部隊建設,畢竟我們在一起戰鬥過,他了解我。

  轉業命令批下來了,我得回去找工作。

  地區組織部的一個老同學,平時經常書信來往,我也幫他辦了一些事,我在部隊時他信誓旦旦,一定幫助我。可我真的回來了,他卻閃爍其詞,退避三舍。

  還有一個同學,他的岳父是個局長,南下幹部,在市裡說話是一言九鼎。臨了,想找他幫忙時,他卻對我的同學說,“我管你的親戚們,還管你的同學們?”搞得我的同學很尷尬。

  夜幕降臨,我站在鋼鐵巨龍般的漢江大橋上,天空已經下起了鵝毛似的大雪。飄飄浮浮,洋洋洒洒,一會兒就把大地打扮得一片雪白。

  雪花灑滿了全身,有的還調皮地鑽進了我的衣領。我那去掉了領章帽徽的筆挺的只有團職幹部才能穿上的黃昵軍裝,全然沒有往日的輝煌和神采飛揚。記得有一次我在組織閱兵,站在閱兵台上,下面部隊里有一名新兵,見到我,高興地在隊伍里叫了起來,被旁邊的排長狠狠地踩了一腳。這名新兵就是從我家鄉來的,家鄉的鄉親們都知道出了我這個“大官”。

  望着南來北往的列車,轟隆地從身邊掠過,我陷入了沉思:祖國正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軍隊要服從大局。地方上人員、機構重疊,人浮於事,效率低下,也在進行機構、體制改革,大量的人員要精簡,地方上安排轉業幹部的確是力不從心。何況,軍隊每年都在大量地裁剪人員、縮編,地方的壓力也是很大的。

  俯瞰着漆黑一團的漢江兩岸,大江發出滾滾的浪花,不知疲倦地向東流去。眺望着繁星點點似的萬家燈火,我在捫心自問:哪一家是我的安身之地?

  聽說有不少參加過越戰的戰友們,轉業或者複員時,拿着中央慰問團發給的毛巾和水杯,沿街乞討和上訪,“給我一個工作吧!”“給我一口飯吃吧!”真是讓人心酸。我有時候也感到憤慨:他們出生入死為了什麼?

  可站在祖國的立場,站在人民的角度來看,國家也有自己的難處呀!作為軍人,願意為國流血、流汗,甚至願意犧牲生命的熱血男兒來說,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麼呢?當兵不後悔,保家衛國不後悔,遇到困難和挫折,作為軍人的特質,選擇只有一個:前面是敵人的碉堡,衝上去!炸掉它!

  我拍打掉身上的雪花,邁着堅定的步子,朝着江邊一間毫無生氣的、我臨時棲身的小屋走去。我發誓:我一定要在襄陽找到工作,一定要在這裡安下身來,一定要有所作為!

  第二天,我拿着自己寫的自薦信,還有幾大本自己近年來撰寫的、已經發表和採用的文章、材料等,向有關部門走去。

  經過一段時間的奔波,我的工作終於有了眉目。一家部門的領導同意要我,但有個條件,就是回部隊去,把職務改低一點,這樣好安排些。“你這樣的職務,我們要給你安排位子的,現在安排位子的確有些困難。”他如是說。

  “改職務?那是我不能辦到的。”我是一步一步地上來的,從來沒有坐過“直升機”,腳踏實地是我的本分,忠誠肯干是我的素質,姦猾的事情我是幹不了的。“你們順便給我安排一個工作吧,不要職務也行。”他不置可否。

  好在市組織部還是決定給我一個職務,雖然降了好幾級。在報到時,一位剛剛升任的副局長,還這樣的調侃我:“你這麼年輕,怎麼工資比我還高一級?”是呀,他剛升副縣級,工資是104元,我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幹了五年了,也才套了113元。比他多了9元錢,他還這樣計較。

  可我不能說什麼,也這樣調侃地回敬道:“這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剩餘價值理論在發揮作用呀,我也沒有辦法!”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家屬的工作也定了下來,女兒的學校也找好了,房子嘛,通過一個同學的關係,在其它單位暫時借用了一套。一切都安排好了,基本如願以償。

  天空依舊下着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滿天飛舞。隨着風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來越大,像織成了一面白網,丈把遠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又像連綿不斷的幃幕,往地上直落,同時返出回光。雪,蓋滿了屋頂,馬路,壓斷了樹枝,隱沒了種種物體的外表,阻塞了道路與交通,漫天飛舞的雪片,使天地溶成了白色的一體。你要是在路上行走,不一會兒,就會成為一個活雪人。

  劉長卿在詩中寫道:“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那種心情是寂寞的,無奈的,無助的,我現在也是這樣的心情。租借的房屋裡停電,停水,更沒有暖氣。家裡沒有一塊煤。我得出去弄點煤回來,一家大小,不能這樣在大冬天裡挨凍、挨餓啊!

  去買煤,首先得弄個車子。我來到單位的食堂,想問他們借一個三輪車使用。食堂的師傅個頭不高,胖胖的,他冷眼看了我一眼,覺得這大冷天來,人家去買煤,不借良心上說不過去。借吧,又不熟悉,誰知道你是幹什麼的,就算你說你是本單位的,也不過是個一般工作人員,絕不會是領導。領導家裡用煤,還用自己去買?“好吧。你騎走吧。”他似乎搞明白了我是無需“巴結”的人,就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推車出門,來到大街上,我試圖騎上車前行。因為此地離煤場還有五、六里地,誰知,剛剛上車,就開始東搖西擺起來。加上冰凍路滑,我無法駕馭它,嚇得路上的行人趕緊躲讓起來。最後,還是歪倒在路邊一個溝里。我從車上被甩了下來,爬起來一看,是車輪沒有氣了,原來這個胖師傅還留了一手,在給我“下馬威”呢。

  趕緊找到修車鋪,打足了氣,我又上路了。這回,我慢慢地騎着,慢慢地掌握車的規律。我想,我在部隊什麼車沒有開過,什麼雙輪、三輪摩托車,什麼汽車、坦克、裝甲車,我都開過,只剩下去開飛機了,還在乎這個車?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敗”在這個三輪車下。終於來到煤場,裝煤,付款,我又開始騎車朝家裡方向奔去。

  騎在車上,我想起了前天的一件事。那天,我突然接到市局的通知,說到市局去開會。我急忙前往,誰知去后,就是安排我們幾個轉業幹部去打掃衛生,擦玻璃。我站在四樓窗戶上,真想從上面跳下來。一個堂堂的團職幹部,為國為人民奉獻青春幾十年的人,今天竟落到如此地步?在部隊我有通訊員,警衛員,這些事是輪不到我去乾的!想是想,做是做,我還是鎮定下來,做完了自己做的事情。

  終於到家了!一家人一起動手,把煤搬上樓。這個冬天,我們不用再怕冷了,全家人歡呼雀躍,愉悅之心溢於言表。局裡開大會,正式介紹我這個新來的、排在班子里最末的領導。我“啪”地立正行注目禮。大家看着我戴了一個沒有五星的棉軍帽,心裡都不禁地暗暗發笑,還有幾個女職工在竊竊私語。會後,那個給我一個泄了氣的車騎的胖師傅,一聽說我也是一個局領導后,馬上在打飯時偷偷給我多打點菜,還說馬上春節了,您要滷菜,快拿來,我一定色香味俱全,包您滿意。我笑着應付着,走開了。

  春節即將來臨,有朋友請我去做客。朋友住在市公安局裡。那晚,他們準備了很豐盛的飯菜,拿出了好酒來招待我。我很高興,畢竟好長時間沒有人請我喝酒了,加上回來的事情也都辦好了,心情舒暢,開懷暢飲,一下子喝個酩酊大醉。好在我這個人有一好處,就是喝得再多,在酒桌上沒有當場出醜過。過後就不行了。當時我知道自己喝高了,就急忙起身告辭回去。

  主人把我送到門外,一聲珍重,互道再見。我就騎上那輛二八加重的飛鴿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朝家裡方向行進。剛剛拐過一條衚衕,迎面走來一個人,我不知是男是女,就朝人家衝去。那人急忙躲閃,還好!沒有撞到人,可我卻摔倒在地。那人見是酒鬼,就沒心和我理論,走了。你想,和酒鬼能理論清楚嗎?

  我爬起來,騎上車繼續前行。路上全是冰凍的雪,護城河上也結成了冰,路燈一照,白花花的一片,十分耀眼。我越過護城河,穿過鐵路橋,來到了閘口路上,天上又飄起了雪花,落在火熱的臉上顯得十分涼意,我的頭腦也清醒了許多。快到襄陽縣稅校了,我的家就在裡面住。這時,雪越下越大,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下,猶如仙女撒下的銀花玉葉,在天空飛舞。一團團,一簇簇,又彷彿無數扯碎了的棉花球從天空翻滾而下,整個世界都變得迷迷茫茫的。夜裡,萬籟俱寂,什麼聲音也沒有,只聽到那大雪不斷降落的沙沙聲和樹木的枯枝被積雪壓斷了的咯吱聲……。

  進了大門,我忽然看到花台怎麼橫在路的中央?躲閃不及,就又一次摔倒在地。這次我沒有能馬上爬起來,因為酒精的威力在發揮。我躺在地上,近距離地觀察着那一朵朵,一片片落下的雪花。這六角形瑰麗的奇花,晶瑩如玉,潔白無暇,它那飄逸的神韻,冰清玉潔的風采,是那樣的優美動人。它是仙女撒下的碎玉,是嫦娥女打翻的胭脂,是冬天特有的“蝴蝶”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甜絲絲的,似乎聞到了曠野里空氣鮮潔的氣息,山谷中幽雅蘭花的氣息,花園裡玫瑰濃郁的氣息,還有茉莉花清淡的氣息……

  我精神為之一振,立刻爬了起來。推起自行車,我又騎了上去。已經距離家不遠了,似乎看見我老婆就在陽台上向我招手。“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溫暖的岸。”我在大聲地喊她:“我回來了!”可我的聲音她似乎沒有聽到,因為這聲音小得連我都沒有聽見。我又一次摔倒在地。臉擦到了一塊破磚上。鮮血流了下來,滴在雪地上,和潔白的雪融合在一起,血,鮮得耀眼,雪,白得如玉,它們是天公派出的紅衣小將,還是天宮桂樹落下的金枝玉葉?我再也爬不起來了,終於癱倒在雪地里……。

  人生中的一道道門坎,邁過了就是門,邁不過就是坎。有的事情讓我們很無奈,有的事情讓我們很無助,有的事情讓我們很無語——不管遇到怎樣的艱難,能否挺過去,取決於對自己的信心。換個角度看問題,結果可能就會不一樣。毛毛蟲所謂的世界末日恰恰就是蝴蝶破繭而出的充滿陽光的時刻。

  二〇一三年元月二十八日完稿於襄陽竹屋春酣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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