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 > 記事散文 > 我的大山般的祖輩

我的大山般的祖輩

手機:M版  分類:記事散文  編輯:得得9

我的大山般的祖輩 標籤:快樂的大腳 我的中國夢

  我那村莊據說是在八百多年前從河南開封遷移至此的,利曹兩姓雜居數十代。村莊地勢奇異:三面環水,鄱陽湖湛藍的湖水是它永遠的背景,只有北面一條狹長的陸路通向外界。每年夏秋漲水,水勢不要太大,就能把這路給淹了。村莊西南面的湖面非常曠闊,與鄰縣波陽兩個丘陵地帶對峙遙望。民國初年都昌周溪沿湖一帶與波陽這個地帶的居民因這方水域經常發生械鬥,人命官司接連不斷。後來有一船匪頭子充老大,召集兩縣有關村落望族,達成一項江湖協定:釘鞋劃界,了卻恩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界一經劃定,雙方不得進入對方水域捕魚撈蝦,並且雙方的船如需取道對方水域時須繳費通行。周溪波陽兩方均諳此理,便各自竭力舉薦一人擔此重任。

  時間約在一個夏天的中午。夏天正是鄱陽湖漲水時節,湖面更是顯得遼遠寬闊。兩縣沿湖村落的所有船隻和所有村民都聚集到湖的中央。大小船隻一字兒排成一行,逶迤綿延十幾里,兩旁的船舷上站滿了男女老幼,雙方人群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個鐵塔般袒胸露乳的匪首,和船板上那兩雙釘滿釘子的鐵鞋。

  在人們的注視下,兩方的英雄均被各自的族長引領着來到了第一艘划船的中間。周溪一方被選的就是我爺爺。那時他剛三十歲,身材高大,但比起對方那個卻顯得瘦條。引領爺爺的族長就是爺爺的父親我的祖公。爺爺來到鐵鞋旁邊,兩雙鐵鞋的鞋底都醒目地豎著五根二寸多長的鐵釘,像咧嘴的虎牙一般猙獰怵目。爺爺冷峻的眼光瞟了一眼對方墩實的酒桶般的身子,臉色卻煞白了。祖公臉色平靜,在轉身離開爺爺時,他突然掄圓了胳膊在爺爺的後背上“咚”的一聲擂了一拳:狗熊,不能做狗熊……事情開始了,匪首掄起大刀把一根纜繩攔腰砍斷,發令了,兩方緩緩地退去鞋襪,捲起褲腳……在前後兩聲殺豬般的嚎叫之後,兩方的英雄已踏着釘鞋,拖着一路血漬向前挪動……

  結果,爺爺比對方多支持了一頓飯的工夫,多趟了二里長的血路,後來,就倒在了船板上。旁邊的鄉親都流着淚嘆道,我們周溪的硬漢,他用血軀為我們掙來了衣和食啊!

  爺爺在城裡治了近半年就痊癒了。一回來便被擁為周溪船幫幫主。從此爺爺聲名鵲起,帶領三百多條船南下幕阜橫樑,北上潯城漢口上海,一路尋財養妻育兒。這樣,爺爺也練就了一身豪風義骨。一九三九年歲末,爺爺率領船幫日夜兼程欲趕回家過年,在湖口下游鞋山附近遇一隊日本兵劫持一艘漁船,爺爺憑着人多勢大,機智搭救。不料下遊方向開來一艘日艦,爺爺掉轉船頭,溯江北上。這一躲便到了第二年歲末,家人望眼欲穿,不知凶吉。待船幫歸港之後,仍驚魂不定。

  爺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剛成年就成了爺爺得力的幫手,不在話下。但次子(我二爹)至今還是我一家人永遠的挂念。聽大娘(大娘是童養媳,對家史了如指掌)說,二爹的膽量遠不及大伯,後來二爹之所以也成了爺爺的幫手,就在於爺爺像馴獸一樣硬是把二爹練成了一身膽量。聽大娘說起過這麼一件事:二爹在近十歲的時候還不敢下水游泳,這對於一個水鄉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對爺爺來說更是不可思議的。爺爺暴跳如雷了,他把二爹拉上船舷,像丟破爛一樣拎起二爹就往水裡扔,任憑二爹在水裡掙扎沉浮。奶奶心疼,欲喚人去救,被爺爺大吼阻止:死也要讓他死在水裡。後來二爹沒被淹死,卻從此學會了游泳。二爹成人後跟着爺爺和大伯也上了船幫。幾年後,二爹落水而死,不見屍骨。至於他是怎樣落水而死的無人知道,只知道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半夜。爺爺以前從來沒有傷心過,對於二爹,爺爺卻曾經傷感地對奶奶說,這都怨我,他十歲那年我說的那句話果真把他給送了。奶奶從此也因二爹的遭際整日在家啼哭,不久便憂鬱而終。

  二爹死後,爺爺的船幫遇到了一次劫難。那是在漢口上游,爺爺的船幫遇到了一幫素不相識的船匪,據說這幫船匪是在安慶一帶糾集成幫的。他們用從日本人手裡搶來的槍枝擄掠了我爺爺船幫上所有的船工、所有的財物及大部分的船隻。後來,被擄掠的船工被了回來,船隻卻損失大半。爺爺這時年近五十,年事已高,從此一蹶不振,自感深負眾望,退出了幫主之位。

  於是爺爺的幼子即我爹走了和大伯、二爹不同的路。我爹七歲時便進了學堂,後來一直讀到了潯城、南昌,成了當時鄉里極少見的大學生。爺爺興奮異常,獨自一人來到祖公的墳前,很自豪地放了三響重炮。

  爺爺老了,五十年代,又被劃為船主(相當於地主)成分,以前豪風義骨的爺爺我只聽說過沒見過,此時的爺爺我卻親眼所見。體弱多病的爺爺,整日卧床。我依稀記得爺爺因為很少曬太陽而臉色慘白,孱弱的身軀令我想像不出他當年的船主雄風,只是他依然頎長的身材使我對往昔的傳說有了某種憑藉。儘管爺爺體弱多病,卻是每個星期都要去大隊部挨批挨斗。他們要爺爺下跪,跪在瓦片上。開始爺爺不肯,禁不住折騰,被人按着跪了,一跪半天,膝蓋每次都被瓦片扎得血淋淋的。

  倔強的爺爺後來對我爹說,以前我被鐵釘穿過腳掌,現在又被瓦片剮過膝蓋,世事沉浮,懷兒(我爹小名),待人處事,不可爭強好勝,本分為上。爹爹一直秉承這滄海桑田的告誡,小心做人,謹慎行事。爹爹拘謹的性格原來是這樣形成的。

  爺爺是一九七四年去世的,我剛讀小學一年級。我不知道爺爺怎麼突然就死了,我只記得那天放學回家,看到爺爺已躺在門板上了。他臉色慘白但安詳,當的的英武之氣蕩然無存。其時我爹遠在外地,接到電報當即回家奔喪。那年我七歲,記事模糊,只記得爹爹一進門檻便丟下挎包,和守在爺爺身邊的大伯一道撲在爺爺乾癟的軀體上,嚎啕大哭。當時我體會不到這哭聲里的悲慟,只是感覺到這雄性的聲音極響亮,揪心的響亮,哽咽而不連貫,到時隔二十多年的今天我還聽得真真切切。大伯,爹爹,你們是在為爺爺前半生的英武而歌吧!爺爺是你們的一座大山,這座大山轟然倒坍之後,你們即使是四十多歲和三十多歲的生命也彷彿失去了依靠。

  爺爺,大山般的祖輩!我的親族!

您正在瀏覽: 我的大山般的祖輩
網友評論
我的大山般的祖輩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