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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秋色雁聲寒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這個被叫做西岩山的山谷里,午後的秋雨冷冷地落着,身旁的幾株杏樹帶着衰敗的氣息陪着我,或許在它們看來,我靜靜地坐在這兒像是為了等待什麼,但除了春去秋來,四季輪迴,除了死亡,人能等到的還會有什麼呢!

  此刻,只有我一個人的山谷很靜,靜得只能聽見秋的聲音,是的,我分明聽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我的身後帶着蕭瑟的氣息簌簌地隕落。常言道:草木一秋,時間一到,該消逝的就得消逝。人,何不是如此呢!就像我的婆婆,在忍受了疾病帶給她的所有痛苦以後,也悄無聲息地隕落了,現在已經躺進了一個陰冷的山窪里,永生永世地離開了她心心牽念的兒孫們。

  綿延幾天的秋雨里,我們日夜不息地奔忙於婆婆的喪事中,她在世時最怕麻煩別人,現在卻一聲不吭地躺在那裡,任大家只管為她忙碌。我在冷雨里瑟縮着身子出出進進,也再沒有聽見她用責怪的聲氣讓我去加衣服。總是覺得不習慣,好像只有等她念叨了我再去加衣服才符合程序一樣。

  等到午夜時分,忙完了廚房裡的事,偷偷地去喪鋪看她,按這裡的風俗,我們做兒媳的是不進喪鋪的。但我一定得看看她,和她作個告別。喪鋪里我看見大姐坐在那兒不停地燒着紙錢,大姐五十多歲了,去年喪夫,現在喪母,她的臉上有着深深的皺紋,眼神淡定,看不出太多的悲哀。我問她能不能看看,她關切地看着我說:就看你害怕不?我說:不害怕。我取開矇著臉的紙,看見婆婆的臉並不是人們所描述的那麼安詳,也許是她在病中的臉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總覺得她此刻還是在痛苦中,還在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我看見她真的戴着那副銀耳環。那年我給母親和婆婆每人買了一副耳環和戒指,總共才三百多塊錢,我把它給婆婆時,她認真地問我: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我死了就戴,要是假的那可萬萬不能戴到墳里去。我說:專賣店買的,應該沒問題!然後她又神秘地問:很多錢吧?我說:金子的貴,銀子的很便宜,所以我就買了銀子的!話雖這麼說,但我看見婆婆還是帶着心滿意足的神情把它包起來在自己的柜子里安置了老半天才把它存放好,我的本意是送給她們在活着的時候戴的,我也是笑着聽婆婆說她死了以後才要戴它的話的。人生自古誰無死,這句話的道理我從小就懂,但我覺得它與我的親人而言,是一件多麼遙不可及的事。現在,當我第二次看見這副耳環時,它讓我猛然間懂得了一個道理:對自己的老人,我們需要時時盡心,不能因任何的理由來推辭,不能總覺得來日方長,不能總覺得“死”這個字永遠離自己的老人是遙遠的,說不定轉眼之間他們就不再等我們只有閑暇時的關懷了。

  我最後一次給婆婆送葯是兩個禮拜前,臨出門時和大家打着招呼,眼睛看着婆婆,她從枕頭上抬起頭看着我說:“這次去了再不要往來跑了,忙你的事去,再好好看着把娃娃的書念好!”,然後緊緊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目光,無奈,恐懼,祈望,眷戀,又帶着一種決絕,讓人不敢正視。

  現在,婆婆閉上了她的眼睛,我才敢細細地從容地看她的臉,我從沒這麼認真仔細地看過婆婆的臉。面前的這個女人,這個已經離了世的女人,我和她在十幾年前還互不相識,兩不相干,現在她卻是我丈夫的母親,我兒子的奶奶,她的牽念就是我的牽念,我的牽念就是她的牽念,這些東西讓我和她緊緊地牽連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自婆婆認可我做她的兒媳起,我就從心裡感激婆婆,我覺得她能放心地將自己的兒子交付於我,那是對我怎樣的信任啊。十幾年來,我和婆婆朝夕相處過三年多的時間,從未紅過臉,婆婆在生活中凡事都順着我們,凡事只為我們着想,也從不挑剔,我做的飯不論鹹淡總是香的,我買的衣服不論長短總是合適的。每次隨夫回老家,婆婆總是我心裡最溫暖的一處着落,她會默默地去廚房為我烙一種只我喜歡吃的餅子,喝完早茶后總會在茶罐里給我和兒子每人燜一顆雞蛋,總會在出進間叮囑我穿暖衣服,除了生我養我的父母,天底下還再會有誰這麼對我呢!只要有她在老家,我就對回老家有一種嚮往,心裡踏實安穩。但從今以後她就只成了我餘生的一種回憶,我回老家的心情也將從此變得飄搖。我伸手去摸她的臉,一股寒氣順着我的手指直抵心裡,令我在冷秋的夜雨里身心俱涼!

  老公是婆婆的五個子女中最小的孩子,想着他現在成為沒了娘的孩子,我就黯然。但最讓人不忍的是年近八旬的公公,婆婆走了,我們把他接在這裡,就在我寫這些文字的間隙,在飯桌上他還喃喃地說:一進門就像一切還跟昨天一樣!我知道他想表達怎樣的心情,婆婆十六歲就嫁給公公,對他關懷備至,兩個人一起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日子,那麼長久的日月留給他的習慣他怎麼能一下子就適應這種變化呢?一個朝夕相伴五十多年的人突然間撒手而去,我知道公公的心裡驟然空了,他的生命和生活也驟然輕了,這是一種怎樣的輕啊,正如昆德拉所言:那是一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幾天我看見他的臉上只有兩種顏色:白的鬍鬚,紅的眼睛。

  人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專門為了承受而來的。只要你活着,就有那麼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有那麼多的責任等着你去承擔,有那麼多的煩惱和悲哀等着你去承受。煙火日子,風雲歲月,不管你是否情願,都一樣荏苒着你的時光,一樣讓你不能停息地走向生命的終點。或許這就是活着的過程,是生命本身吧。就像我現在坐在這無人的空山冷雨里,不論我穿得多暖,不論我多麼的不願意經過秋天,秋色一樣用它逼人的氣息來侵襲我,一樣讓我一分一秒地度過整個秋的蕭瑟的過程,讓我浸在滿心的寒涼滿腔的惆悵里走過屬於我亦不屬於我的季節。

  很喜歡日本俳句大師永井荷風的俳句,那些句子總帶着物哀的感嘆和傷逝的情懷,每每讀起總容易讓人進入一種氛圍。現在,在這靜靜的空山裡,在這綿綿的秋雨里,最是適合想起他的句子的:

  朦朧馬背眠

  殘夢伴月天邊遠

  茶煙起淡淡

  ……

  望那方

  眼底景物皆清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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