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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太陽玉(沉濤)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pp958

  我時常感到故鄉那些晶瑩艷美的玉,在陽光下的山野里閃閃爍爍,奇異玄妙,飄蕩着溫潤纏綿抑或撩人情慾的氣息,都令人想起又忘記。然而一塊太陽玉給我父親帶來的傷痛卻在我心裡久留不去,使我在困惑與迷茫中難以自拔,直到我在電腦上敲出《尋找太陽玉》這樣一個小說題目時。

  也許,那巨龍般的長白山脈崛起在關東黑土地上的時候,玉溪河便有了溫潤透明的玉。也許,那洪荒的世界上有人的時候,浩翰的蒼穹便有了十個太陽。太陽烈焰熊熊地摧殘着世上的萬物生靈。相傳有個叫羿的天神,下凡挽救人類。他仰天對日,搭箭張弓,嗖嗖數箭射得九個太陽爆裂,流火紛飛,殘骸四散。其中一塊殘骸拖着燃燒的光帶,墜入玉溪河裡,周圍的河水頓時灼灼如血漿翻滾,沙石紛紛熔化,唯有一塊玉在劇痛和血腥中,變得紅光燦燦,成為太陽精魂的化身,人稱太陽玉。其玉冬暖夏涼,夜放光華,能避瘟疫……乃玉中玉,寶中寶。

  自從這個神奇誘人的傳說,誕生在玉溪河翻卷的波涌里那天起,人們便開始溯河尋找那輝煌的太陽玉。先前有酋長派來的部下,後來有皇帝派來的奴役,再後來有官府派來的當差,再後來的後來有視死如歸的民間勇夫……人們在玉溪河裡泡白了黃玉般的皮膚,泡白了墨玉般的黑髮,也泡白了許多荒蕪的歲月。但人們還是不屈不撓地從玉溪河源頭尋找到玉溪河盡頭,苦苦尋找了千千萬萬年。

  太陽玉的傳說永遠藏匿在我憂患的意識里。

  記得那天我一走進村口,便發現一夥女人聚在路邊一棵老梨樹下,嘰嘰喳喳地議論着什麼。她們當中一個穿紫短袖衫的女人,眼睛很尖,老遠就認出我,她朝我匆匆迎出幾步,便聲情並茂地說:“哎喲,是大侄子回來了,快回家看看吧,你爹採到太陽玉了!”

  我似信非信地應了一聲,又同圍上來的另外幾個女人打招呼,並從皮包里取出一把巧克力,塞到一個女孩兒手裡。

  我急於回家,沒再同她們說什麼,繼續趕路。

  穿紫短袖衫的女人,我管她叫劉嬸。她是村裡姿色不凡的女人,雖說四十齣頭,胸脯依舊飽滿挺實,有着她那個歲數女人所沒有的魅力。她丈夫和我一樣也是“北漂”族的,平時很少回來,即使回來也像住旅店般的來去匆匆,撇下她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家過日子。家裡除了缺丈夫,似乎什麼也不缺。見我回村,就像見到她丈夫回村一樣高興。也許,她比一般女人更深刻地飽嘗了別離的愁苦。據說她和我父親私下裡有那種關係。對此,我從來不完全相信又不完全否認,就像我從來不完全相信又不完全否認那太陽玉的傳說一樣,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不過,我父親若真的採到了那塊輝煌的太陽玉,簡直是太幸運了。古往今來,有多少人為尋找太陽玉,離開嬌妻愛女,撇家舍業,葬身河底,害得親人連一塊小小的白骨也無法找到。可我父親大概沒付出什麼代價,非常容易非常偶然地採到了太陽玉。因為我父親事先沒抱有這方面的幻想。他說過,採到太陽玉的人得有三尺厚的腦瓜皮才行。他沒有,但他採到了。也許,這種偶然的本身就孕育着某種必然。我的故鄉是全國著名的玉鄉,那山那河那城到處皆有河磨玉、老玉、岫玉的潔光閃閃爍爍。它是火山爆發時,上蒼留給人類的精華。每年都有很多美玉運往京城和全國各地,為中華民族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加上我們村依偎在玉溪河的源頭——龍嘴泉邊的山腳下,有着得天獨厚的條件。這種地理優勢,誘惑了一些如花似玉的姑娘紛紛嫁到我們村裡來,我母親說過,她就屬於這種情況。

  我母親少女時,人稱“嶺南一枝花”,她聽說玉溪河裡的玉很值錢,又聽說玉溪河裡有一塊瑰寶——太陽玉。就跑到我們村的她姨家一住半個月不動屁股。

  晚上,她喜歡在河邊沉思默想,喜歡看水波蕩漾月光也蕩漾的美妙。那涼絲絲的河風,攜着淡淡的魚腥味能拂去周身的燥熱。沒了燥熱,她就覺得舒心,便想,人沒個好時候……我母親隨手撿了兩個小小的河卵石,一手捏一個嗒嗒敲,敲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憤憤地投足甩臂把兩個河卵石一前一後拋進水裡,咚咚的響聲悠遠而空靈。突然,她聽見“喂”地一聲喊,聲音很豪壯,便朝四面八方望望,只見水波里有個濕漉漉的人影在晃動,是不是石子開了他的葫蘆瓢?我母親全身不由得一陣緊縮,剛想拔腿逃走,卻聽河裡那人又豪壯地喊一聲:“哎,那是誰呀?下水幫幫忙,咱哥兒們打平伙!”

  我母親想了想,就挽起褲腿踏入河水裡,潑喇潑喇地朝那男人走去,直走到沒檔深的水裡,才看清那男人是個闊盤大臉、龍腰虎背的小夥子。他赤裸的臂膀沐浴着月亮的清輝。她覺得自己認識他,就大膽地望着他莞爾一笑。

  不料,小夥子卻頓覺緊張異常,木訥地說:“噢,怎麼你是女的?”他迅疾兩膀抱作一團,往水裡奮力縮着身子,又說:“你……你趕快走開!”

  我母親噗哧一笑,說:“不是你喊我來的嘛,怎麼,怕我跟你打平伙?”

  “啊,不不不,我……”小夥子又朝水裡矮了一節身子。我母親似乎明白了,慌忙從他身上移開目光,抬手掩住想笑的嘴,說:“你還沒忘自己長個臉。”

  “我實在不知你是女的……請你先幫……”小夥子抬手朝岸邊一片柳樹毛子指了指,就動也不動地僵在水中。

  我母親返回河岸,從他指點的那片柳樹毛子里,找到了一條青布褲子,折了兩折,重新下河。遠遠地,她就猛一甩手:“給你——”

  小夥子一揚手接過褲子,左一弓腰右一弓腰蹬在腿上,人才敢站得筆直筆直。

  “晚上,也能採到玉?”

  “能,晚上采玉全得靠月光,你看這有玉的水面上,月光就比別處亮一點。”

  我母親湊前幾步,待水波清平下來,果然發現那水面上漂着一個金黃金黃的小亮點。她為小夥子深通采玉之道所動情,心竟突突疾跳起來,而嘴上卻故作平靜地問:“你能採到太陽玉嗎?”

  “採到太陽玉的人,得有三尺厚的腦瓜皮才行。”

  小夥子發現我母親專註地看他,就含羞帶怯地垂下頭:“不過我可是一隻旱鴨子,這麼深的水……”

  “也是,我再試試看。”

  小夥子噗地一聲潛進水裡,磨蹭好一會兒,才噗地拱出水面,那玉已被他兩手死死鉗住,就吭哧吭哧走向岸邊。

  “你怎麼突然搬得動了,真能耍滑頭。”

  “我,我也不知道。”

  小夥子高高蹦跳幾下,震落了身上的水珠。他好像十分滿意自己的行為,獨自搬起了平時怎麼也得兩人才能搬動的河磨玉。

  月光淡淡地勾勒出河的輪廓,莫名的昆蟲唱着莫名的小曲。河邊螻蛄蛋草棵里,不時有騷動的青蛙撲嚓撲嚓跳進水裡。夏夜顯得格外靜謐。

  我母親的眼睛睜得很開,細細瞅那河磨玉的神秘,這玉好像裹着紫銅色的石皮,石皮破損處,露出一塊塊精縝溫潤的玉肉來,閃着黃白的幽光。她感傷地嘆了一氣,轉眼去看小夥子那赤裸的臂膀和那破舊而又捨不得穿的褲子。

  小夥子眼睛也睜得很開,偷偷看我母親風姿綽約地抬手,將一綹遮目的秀髮抿回耳後,那眸光就更加動人的亮。他似乎從我母親那動人的眸光中獲得了一種潛在的衝動,就驀地蹲下身,一動不動。

  我母親問他怎麼了,他說肚子岔了氣。剛才那勁用得太大太猛。直到我母親結婚後,才弄明白我父親當時騙了她。

  後來,我母親和這采玉的小夥子都覺得有話難說,無話難受,便將目光投向河水,水裡的月亮就圓就亮就盪得厲害。

  小夥子是用賣玉的錢娶了我母親,成了我父親。

  可以說,玉溪河給我們村裡人帶來了莫大的歡樂,同時也帶來了莫大的愁苦。我覺得我父親的切身經歷,最能說明這個極富哲學意味的話題。

  當我一路上浮想聯翩地回到家裡時,我父親也剛剛幫人家鏨磨回來。他不光是采玉的行家,還是手藝不凡的石匠。他和街坊四鄰、本鄉本土的人,關係處得極好。自從我母親去世后,鄉親們時常幫我父親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當然,誰家若有蓋房子、套院牆和紅白喜事等大事小情,鄉親們也定要請我父親幫忙的。但對鏨磨這樣的小活兒,我父親幾乎是隨叫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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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不饒人啊!

  僅幾年不見,我父親已老得讓我感到陌生了。

  他的眼珠那麼沉重地陷在眼眶裡,彷彿要藏起一個悲痛的人生故事。

  他撂下肩上的鐵家什箱,急忙接過我手裡的皮包,樂樂呵呵地進了屋。他找來了臉盆,為我打了一盆水,放在椅子上。

  “洗洗吧,媽的,昨天下了一場大雨,井水到現在也沒清亮。”

  “爹,在村口聽劉嬸說,你採到那塊太陽玉了?”

  “媽的,別提了。”

  “怎麼……”

  於是,我父親坐在炕沿上,哭笑不得地說起他采太陽玉的經過。

  昨天,老天板着陰沉猙獰的面孔,下了一場老輩人從未見過的大暴雨。狂風嗚嗚地卷着暴雨,暴雨嘩嘩地攜着狂風。天地間一片白色恐怖。千溝萬壑的濁流夾着山石咆哮着湧向玉溪河。洪峰急劇上漲,斷木碎草、死貓爛狗在濁黃的波涌里飛卷直下。村裡的人們依在門框上或趴在窗戶上,眼神迷離地盯着狂潑不止的暴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唯恐那猛獸般的洪水吞沒了村子,全都選好了逃生的後路和避難的場所。正當人們攜着值錢的東西蠢蠢欲動的時候,老天像捉弄人一樣露出一片片晴朗來。於是,人們轉憂為喜地感嘆一聲,就成群結夥地從低矮的屋檐下,像螞蟻出穴一樣湧出來,很響地在泥濘里甩動着大大小小的腳片子,掙命般地奔向玉溪河采玉或撈魚。這種時候,河裡的魚們頂不住激流的衝擊,紛紛跑到河邊的淺水裡避難。我父親也像一隻貓,絕不放棄這一絕妙的捕魚時機,拎着小抬網和魚筐也來乘魚之危。他逆着水流,欣然下網,頻頻打撈,每網都能撈到幾條白漂子、柳根子什麼的。空網甚少。沒用多少時間,我父親就撈了小半筐魚。他抬頭看看天,血紅般的太陽正冉冉西下,就想收網上岸,回家做飯。他向岸邊急速地走了兩步,便撲嚓一聲跌進水裡,濺起一片粉嚕嚕的水花,不待他聳起身,已意識到準是一塊玉滑倒了自己。心裡一陣驚喜,忙在水裡亂摸一會兒,隨後,他兩手青筋暴綻,端出一塊河磨玉來。

  我父親蹲在河岸上,細細一看,那玉質地堅實縝密、細膩如脂,幾乎尋不見半點瑕疵,不知它在水裡和沙石里沖刷了多久,通體不見稜角,像女人肩膀一樣滾圓。

  我父親扛着美玉,托着魚筐往家走,可沒走出多遠,只聽身後有人驚呼:“快看呀,關老大採到太陽玉了!”隨那驚呼而來的是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急剎車一樣停在我父親面前。

  我父親疑惑地盯着小夥子們,說:“什麼太陽玉?”

  “太陽玉就是太陽玉嘛,好像我們能搶你似的。”一個小夥子執拗地說。

  “呃喲,還發光發熱呢。”另一個小夥子在我父親背後,像被火爐燙了一下旋即縮回手,似乎找到了強有力的證明,頓覺眼前一片烈焰熊熊,好像天上的太陽墜落人間。於是,他更加狂熱地驚呼起來:“啊!太陽玉!太陽玉!”

  “那到底是不是太陽玉呢?”我笑着問我父親。

  “凈他媽的扯唄,咱哪有那麼厚的腦瓜皮。”我父親苦笑一下。

  傍晚,不待我和父親吃完飯,劉嬸便挺着飽滿的胸脯,帶着梳洗后的清亮和溫潤,和男女老少一群人有說有笑地湧進我家屋裡。我父親急忙吞下最後一口飯,邊收拾桌子邊招待客人。年老的坐在炕裡邊,年少的坐在炕沿上或凳子上。人們臉上綻着親善的笑意,用閃閃爍爍的目光瞧着我父親,就像我父親要請他們喝酒一樣。

  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父親忙完了活,人們就亂糟糟地叫嚷着要看太陽玉。我父親似笑非笑地搖搖頭,就進了裡屋將那河磨玉搬出來,放到炕沿上。頓時,人們眼睛睜得很開,忽地圍了一圈,極仔細地觀賞一會兒,紛紛搖頭晃腦散開了,說:“這哪是太陽玉呀?”我父親立即解釋說:“根本沒採到太陽玉,咱哪有那麼厚的腦瓜皮。”人們似乎又都說:“咱村你采玉最拿手,再說有人都說親眼看見了,你把真太陽玉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唄。”

  我父親說:“什麼真的假的,我就採到這一塊河磨玉。”人們相互交換一下失望的眼神,似乎都在心裡說:“人,怎麼都這樣呢。”

  劉嬸坐在我家炕沿的盡頭,笑而不語。她兩手安閑地轉動着手電筒,眼睛卻急迫地尋着人縫兒偷看我父親的神情。我無意之中發現她的表情很複雜,讓人看不明白。

  漸漸地,屋裡沒了鬧哄,人們好像把要說的話,悄悄交給眼睛。我發現那一束束懷疑的目光,尖銳地扎在我父親臉上、胸膛上,彷彿窺見了我父親那顆逐漸變成黃色藍色灰色黑灰色的心……我父親成為一個被人瞧不起的小氣鬼。我身為他的兒子不免有些難堪,忙從兜里掏出一盒雲煙,除孩子和女人外,依次給每人遞上一支,並賠着笑臉說:“我父親不會騙你們,我知道他確實沒採到太陽玉。”

  我父親極讚賞我的說法,沖我用力點點頭。

  不料,黑暗的角落裡,又有人低聲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一句話把我的解釋全否了。我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父親的同謀,和我父親一樣有口難辯了。看來,我幫不了我父親的忙,我只有從嘴裡濃重地嘆出一串長長的煙圈,融入紛騰瀰漫的煙霧裡。那煙霧一定很香甜,幾個姑娘和孩子張着桃色的小嘴貪婪地呼吸着。

  我父親從不吸我這沒勁的香煙。他兩手急急地卷了一支喇叭筒煙,叼在唇間,划火點燃,也濃重地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之後,他朝炕上坐的和地上站的人巡視一圈兒,說:“我不會騙人的,等明天出太陽你們再來看……”

  人們在似信非信的失望中覺得沒趣,就一撥一撥走,我父親就一撥一撥送,我看見我父親臉上一直賠着歉然的微笑。

  由於路上的勞頓,我腦袋昏昏沉沉的,耳畔依舊響着飛機的轟鳴,幾乎沒有精力應酬這種場面,便偷偷溜進西屋睡下了。朦朧中,我覺得劉嬸好像是最後一撥走的。可能走到大門口或更遠一點什麼地方,便一個人悄悄地踅回身,在我父親的親切陪同下,說是回我家炕上取她的手電筒,我不知她真忘拿了還是假忘拿了。我的兩隻耳朵像扇子一樣張得很開,才依稀聽得見她和我父親的對話:

  “哎,人都走了,把太陽玉拿來我看看。”

  “看什麼,我真的沒採到。”

  “咱倆誰和誰,連我……”

  “我能騙……”

  “我家玉柱親手摸了,還燙人呢。”

  “……”

  看來,我父親和劉嬸的傳說不再是傳說。可太陽玉的傳說依舊還是傳說。我可以想象出,若我父親真的採到太陽玉,滿足她一飽眼福的需求,也許劉嬸會即刻跟我父親交歡作愛的。

  我有點為我父親遺憾。

  當時,我若找個什麼借口,去東屋和劉嬸好好解釋解釋,也許她不會對我父親有更多的怨艾。

  自我離開家鄉后,我父親在家形影相弔,熬過了多少冰冷徹骨的夜晚,若不是劉嬸給他一點女人的溫情,恐怕早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那年夏天一個上午,我和我父親給我母親燒完最後一年周年,噙着眼淚回家不久,有人就登門找我父親去鏨磨,他就偷偷地抹乾了淚水,背上鐵家什箱隨那人去了。直到晚上九點鐘,我父親也沒回來。我有些穩不住神了,就想去找找他,突然,門外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急切的呼喚聲:“大侄子快開門,我是你劉嬸。”

  劉嬸?我哆哆嗦嗦地開了門。劉嬸吃力地弓着身子,背着我父親跌跌撞撞邁進門檻,我父親兩條胳膊軟軟地垂在她胸前悠蕩着。劉嬸把我父親放在炕上,顧不上抹一下臉上的汗水,就跑外面拉開我家的雞窩門,捉住一隻大紅公雞。狠狠從雞尾拽下一根羽翎,惹得雞們咯咯叫了半天。劉嬸用手指鉗子般地夾住我父親的兩個腮幫,將那羽翎伸進他嘴裡攪動幾下。我父親的胸腔喉腔猛地抽動一下,便哇哇地嘔吐起來,屋裡即刻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酒氣味。這時,我才緩過神來,明白我父親到底怎麼回事。劉嬸沖了一碗白糖開水,像喂嬰兒一樣,一勺勺送進我父親嘴裡,喝了幾口,他便不再喝了,劉嬸讓我扯過一條毛巾給她,她用毛巾輕輕拂去我父親臉上的沙土,說:“這人,就不能少喝點。”我父親似乎聽見了劉嬸的話,嘴裡含混不清地呻喚着我母親,說她撇下他太不夠意思了,又說劉嬸夠意思。劉嬸聽了,就說句:“別瞎叨咕了。”我父親依舊重複着劉嬸夠意思之類的話。他邊說邊伸出一隻手胡亂地摸索一會,就把劉嬸的一隻手攥住了,劉嬸一動不動地看了我父親一會兒,就把頭靠在牆壁上,微微眯上眼睛,一任我父親把她的手越攥越緊。我側身躺在炕上,便發現劉嬸眼角有亮亮的小東西在閃光,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漸漸地,劉嬸在我眼前朦朧起來,我終於走進了夢鄉。

  天亮起床時,我發現我父親一夜之間好像衰弱了許多,臉乾乾澀澀地像毛頭紙,眼白也掛着蜘蛛網般的血絲。他剛剛拱出被窩,就孩子般地跑到外邊看天。天卻陰沉沉的,像昨夜來我家那些人帶走的面孔。

  上午,我去玉溪河邊散步回來,剛剛走到大門口,就見村道上遙遙地有一墨綠色轎車,時快時慢地朝我家駛來。沒用一刻時間,就嘎吱一聲停在我家面前,從車上先下來的是我們村長朱大鼻子。後下車的兩個人,一個是肉墩墩的大胖子,一個是戴眼鏡的小分頭。

  “你回來了,你爹在家嗎?”朱大鼻子沖我問。

  “在家。”我淡淡地回答。

  朱大鼻子點點頭,沒再理我。他帶着大胖子和小分頭兩個人,徑直鑽進我家屋裡。

  我父親站在炕沿邊,慌亂而又客氣地讓他們在我家炕沿上就坐。朱大鼻子並沒落座,他看我父親一眼,又笑着看看炕沿坐着的大胖子和小分頭,分別向我父親介紹說:“這位是咱們的郭縣長,這位是文化局管文物的邊同志。”

  郭縣長和邊同志幾乎同時向我父親點點頭。

  接着,朱大鼻子又說:“郭縣長聽說你採到了太陽玉,在百忙中抽身來看看。”

  我父親翕動一下嘴唇,想說什麼卻沒說,就急忙鑽進裡屋,把那河磨玉搬出來放在炕沿上。

  郭縣長眯着眼清洞幽察微地看了一會,緩緩搖搖頭。

  邊同志瞪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又用手撫摩那滾圓的玉體,怔忡地看着郭縣長,也搖搖頭。

  “就是這塊玉嗎?”朱大鼻子的眼珠暗淡地跟蹤郭縣長和邊同志的眼珠轉悠一會兒,就困惑地問我父親。

  “就是這塊玉。”我父親異常堅定地回答。

  “無話不可對黨說呀!”朱大鼻子乜斜我父親一眼。

  “是的,無話不可對黨說!我要有半句假話,你們千刀萬剮我。”我父親發誓。

  郭縣長神色陰鬱地站起身,拍拍屁股。

  朱大鼻子見郭縣長起身要走,又沖我父親交待一句:“關老大,你先把這玉保存好,可別賣了,這是黨和人民的寶貴財富,如何處理以後聽信兒。”他說罷,就陪郭縣長和邊同志一同出了屋,又一同鑽進車門,轎車在我家大門口噗噗留下一縷白煙遠去了。

  一連幾天,天總是雲蒙蒙的,霧蒙蒙的,雨蒙蒙的,尋不見一片陽光和蔚藍。整個天空像一塊厚重的鉛板,越墜越低,像隨時都能塌下來一樣,讓人感到一種惶惑的沉悶。我父親焦慮不安地站在院子里,像玉雕一樣僵凝地舉頭望天,幾乎把眼睛望穿了。他盼雲開散。他盼太陽快些探出那熱辣辣的圓臉,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我看着我父親那堆滿疲倦的眼睛,心裡常常很難過,就喋喋不休勸他說:“咱犯不上為這事發愁,他們信不信關咱們什麼事?何苦呢。”

  我父親瞪我一眼:“你說的簡單……”

  我真是個廢物,連半點說服別人的能力也沒有。

  我父親依舊站在院子里發愁。將近中午時分,村口忽然傳來一陣喜氣洋洋的鼓樂聲和劈劈啪啪的鞭炮聲。今天是雙日,劉嬸給兒子玉柱娶媳婦了。村裡的大人孩子都熱熱鬧鬧的去“趕禮”了,去吃席了。可凡是從我家門前路過的人,那面孔都板得像鐵皮,沒有一點表情,避瘟疫般地匆匆而過。

  我父親有幾次想同人家搭話,都因人家低眉垂眼視而不見,將嗓子眼裡的話頭憋回去了,他像困獸一樣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到牆角時,他朝那紅銹斑斑的剁子鎚子狠狠踹了一腳,就痛心疾首地一頭拱進屋裡。

  我發現我父親苦喪着失去血色的臉,默哀般地立在我母親那發黃的遺像前,淚眼朦朧地看着我母親那玉一樣美好的笑容,渾身竟瑟瑟抖動起來。

  見此情景,我心裡也被—種傷逝之情所佔據,沒法再去安慰我父親。當年,母親被一場特大洪水捲走了,我父親便失去了天倫之樂。現在,他又失去……失去了什麼呢?

  看着我父親那可憐的樣子,我也像他一樣焦急起來。不時抬眼凝視天空,盼那太陽從厚重的雲層里露出圓臉,給我父親一個親切的微笑。

  也許,我和我父親的真誠感動了神聖的太陽。

  半月後的一天下午,久違的太陽,神聖的太陽,終於從層層雲朵里掙扎出來,天地間重又變得金光燦燦。

  “太陽出來了!”

  “我的太陽出來了!”

  我父親像個天真的孩子,使勁地揮舞着手臂,瘋了似的躥出院子,從前院喊到後院,又從後院喊到前院,那嘶啞而又顫抖的聲音,飄蕩在村裡的每一個角落。震得樹枝草葉發出細碎的輕響。他大概把全村跑遍了,才返回家裡,搬出那塊太陽玉,站在院子里,雙手高高舉起太陽玉,連連高呼:“快來看呀!快來看呀!”

  我覺得我父親乾澀的嗓音,像粗礪的金鋼砂一樣反覆地搓磨我的神經,我渾身抖得像寒風裡的一片葉子。

  我父親聲嘶力竭地呼喊着,一直喊到太陽沉入遠山後面,我家院里也沒來一個兔子大的人。只有一些孩子趴在牆頭上探頭探腦,又在大人們不斷的喝斥中,一個一個掉下去。

  我幾次連推帶拉地勸我父親進屋算了,他總是朝我瞪眼睛,用很臟很髒的話罵我。我也只好作罷。當夜幕降臨時,他竟像被判了極刑的人那樣絕望了。

  他身子一軟,猝然癱倒在地上,手裡擎着的那塊瑩瑩透明的太陽玉,驀地砸在他的腳背上,血漿四濺,染紅了渾圓的玉體,那玉便在茫茫的夜色里,紅得沉重,紅得迷惘……

  三年後的一個星期天,當我接到劉嬸“父親病危”的電話返回家鄉的時候,我父親他已悄悄離開了人世。劉嬸告訴我,是她替我父親抹合了雙眼。

  當我清理我父親的遺產時,我卻沒有見到那塊太陽玉。

  也許,一個玉石商人買走了那塊太陽玉。我父親用那錢換回了家鄉濃醇的高粱燒酒,打發了他生命歷程中最孤獨的時日…… 軟文萇汪http://changwon.name

  也許,朱大鼻子跑到我家來,收走了那塊太陽玉。我父親在他褒獎的腔調中,凝固了臉上惶惑的笑容……

  也許,我父親抱着那塊染着自己鮮血的太陽玉,在一個月光慘淡的夜晚,踉蹌着腳步,去了玉溪河邊,狠命地將它拋到河水裡,那層層波及出去的漣漪,將我父親發狂的笑聲盪得很遠很遠……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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