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月光

　　童年月光

　　蔡達斌

　　夜已慢慢地拉上了帷幕，兒子背誦李白的《靜夜思》，電視里歌星們演唱《半個月亮爬上來》，隔壁鄰居家千金嚷叫吃月餅，我望着窗外的月光，一時高興，竟動了未泯的童心，深情地唱起了童年月夜常唱的童謠：“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來做木匠，嫂嫂起來打鞋底……”

　　從眼前這清新月光，我想到了那童年月光。我想到了童年月光里如歌的歲月，如歌的故事。記憶中一彎新月，一輪滿月，或明或暗，都深深地珍藏在我的心房。那清澈如水的月光，籠罩在靜謐的村莊上空，傾瀉在香郁的稻田上，灑落在每一戶平和的農家院里，餵養着勞苦而淳樸的人們。溶溶的月色給山野披上了一層透明的輕紗，將一切都變得曼妙而富有情趣，撩撥起人們的情思遐想。蛙聲蟲鳴，此起彼伏，成了故鄉月夜晚會最美最悅耳的伴奏。故鄉的老老小小，嘻笑怒罵，是這月夜晚會的出色演員。而頑皮的孩童們，盡情歌唱，肆意表演，則是這其中的主角。

　　在清涼習習的月夜晚風中，老年人隨意地講三國、說水滸，嘮嗑家常，舞文弄墨，吹笛曼舞，享受着屬於他們的老年時光。中年人湊一塊玩牌、下象棋，交流感情，分享喜悅，商議事務，為他們的好日子而操心着。有的藉著月光，做木工，打鞋底，舂糯米，各各仍在為一家人的生計忙碌着。父親忙着整理農具，醞釀著明天的農事。母親忙着為我們縫縫補補，備置着明天的茶飯。青年人情不自禁地躲在角落，談天說地，奇思妙想，暢想着自己心儀的姑娘小夥子，暢想未來，憧憬明天。興起時，禁不住又吼又跳，哼着流行歌曲，扭着時下的勁舞，瘋鬧在月光下的村莊里。

　　孩童們是月光下的精靈。無限風光盡被占，他們像蜜蜂一樣，哪裡有他們，哪裡就有春天。活躍在村莊的田間地頭，林中草叢，房前屋后，盡情嬉戲、打鬧。他們在屋檐下快樂地捉迷藏，在田野上靜聽蛙唱蟲吟，在花叢中喜看花開果落，在林間草叢小心地捕獲獵物，在院子里盎然地練武吊嗓，在屋裡暗暗地偷食喜糖果米……他們手牽着手，排成長龍，扯着嗓子唱：“大龍來鑽你們小龍來嘍，噢耶喲”，龍頭猛地從龍尾牽着的兩隻手下鑽了過去。“小龍來鑽你們大龍來嘍，噢耶喲”，龍尾猛地又從龍頭牽着的兩隻手下鑽了過去。有時，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在一片“拉攏拉龍拐拐，青菜花，銀菜花，一把拉住牛尾巴……”吼唱聲中，孩子們幸福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歡欣的月夜時光。也有踢毽子的，他們一人踢毽子，大家一起輕快地唱：“級級三，三級級，連升三級，四季發財，五子登科，六子團圓，七姊妹，扎花鞋。今年姊妹同堆耍，明年姊妹要分離。初三初四接來耍，十四十五送回家。”或三五個纏着爸爸媽媽賽唱山歌： “奴幺妹，你生得怪，盤子臉來是彎眉毛……”“蔡張妹，快來我幫你說，蔡家哥哥在洗腳，三碗蘿蔔絲，兩碗豆腐皮，扎雙花鞋來剎腳。”

　　記得有一次，我和小夥伴們在月夜下玩這些遊戲，不小心把衣服扯破了一道口子，嚇得我不敢回家，怕被媽媽打罵。後來，小夥伴們陪着我去央求大嬸幫我縫補好了，我才寬心地回了家。

　　村裡人家若有喜事，那夜的月光更美更動人。大人們忙着泡茶煮飯，忙着應酬，孩子們屁顛屁顛跟前跑后，放鞭炮，看電影，準備看戲，月光下的村莊簡直成了歡樂的天堂。個個喜笑顏開，人人猜謎划拳，村裡人用粗獷的喉嚨唱着充滿原野風味的山歌，把溶溶月色浸得好美，好美……記憶中，我往往快樂似神仙，跟着一大群孩子嬉戲在辦喜事人家的周圍，享受着我幸福的童年時光，童心裡滿是無窮無盡的甜蜜。

　　一個明月朗照的夜晚，村裡有喜事放電影。我當時臉上生瘡了，滿臉都是，還流着膿，在人堆里招人嫌棄，小夥伴們都不讓我靠近。我只好遠遠地站着，孤單地看電影。偏偏那夜的電影特合我口味，好看。漸漸地，我就覺得腳麻腿酸，很想坐。這時，一個小女孩甜甜地笑着擠出人堆，拉我跟她坐。坐在她身邊，我深情地望着月光下她那張可愛的笑臉，渾身暖流涌動，眼眶濕潤，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不知什麼原因，我當時心裡就莫名地湧起了這樣一個念頭：要是將來我有出息，我一定會娶她，跟她好好過日子。我怕我沒有出息配不上她。那夜，我覺得電影好看，月亮最明亮，村莊也更美。只是可惜，我當時竟忘了問起那個小女孩姓名，家在哪。不知現在，她在另一個地方可好，是否還記得那樣一個月夜，是否還會記得她曾經不嫌棄滿臉長瘡的小男孩，還拉他跟她自己一塊兒坐。她那甜美的笑臉，連同那夜的美麗月光一直珍存在我的腦海里。

　　從除夕起，一伙人晚上常出沒在村莊上，他們裝扮怪異，敲鑼打鼓，又唱又跳，鬧起了花燈，一直要到元宵才結束。我們腳兒特勤，披星戴月，喜滋滋地緊跟其後，在一陣陣迎來送往的鞭炮聲中，走了這家，又去了那家。家家都有甜米酒、酥食和果品，既飽眼福，又飽口福，真過癮，日子過得好舒坦喲。仰望頭上明朗的星月，在神秘而歡騰的氣氛中，奔走在村莊上的家家戶戶，我們感到了人間的幸福。在歡笑、祥和中，村莊過完了一歲，新年又開始，新的一頁已如花般幸福地展開，我們笑意常在，歌聲不斷，心裡有說不盡的敞亮，愜意。童年月夜，我有時也一個人行走在月光中，在花下賞月，在溪邊徘徊，在窗前幻想。童年的情事歡欣卻在月圓月缺中漸漸隨風飄散。有時還對着那輪藍色皎潔的月亮想，要是拿得下天空中的月亮，用手摸一摸，該有多好啊。不知用手摸它的感覺，是不是像摸玻璃，也是不是容易割傷手。於是，我盼望將來有一天，能摘下月亮玩一玩。只是這個願望一晃就已是三十年，直到如今都未能實現。

　　“爸爸，給——”兒子遞過來一個月餅，我猛然從記憶中回到了現實。接過月餅，我開心地輕咬了一口，酥軟香甜，望着窗外的皎潔月光，電視里歌星們這時正唱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忽然，我很失落，心裡有無限的惆悵，意識到那童年月光漸漸遠去，只有那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卻仍在我的心底燦耀生輝。

　　兒子又背誦起《靜夜思》，溫習功課。我突然讓兒子停下，我要兒子盡情享受這眼前月光，繼續着我兒時的歡樂幸福，教他唱“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來做木匠，嫂嫂起來打鞋底……”，邀請鄰居家千金來與兒子一起玩許多我童年月光下的遊戲，給他們講許多我童年月光里發生的美麗故事，尤其是跟他們嘮嗑那個月夜小女孩的甜美笑臉。因為我希望他們也像我一樣，擁有美好的童年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