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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往事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一

  童年的記憶中,我家和外婆家之間橫着一條河。十幾里的路程常常是需要用腳去丈量的。過得河去,沒多遠,又見一條更寬闊的河。母親說,這就是遼河。

  有河的地方,總要山來映襯,才見韻味。遼河開闊,山雖不是高聳,倒也蒼翠,忽隱忽現,如一粒粒的星子點綴着來時的路。

  繞過幾座山,過了幾個村,歇了幾次腳, 邂逅幾個熟人,心裡越來越亮堂了,外婆家到了!

  外婆家就在大路的邊上。 大院套,大木門,四間草房。外婆家的旁邊,就是大舅家。

  外婆家除了有外公、外婆、老舅外,還有大外公、大外婆。有一回,我問母親,為什麼大外公和大外婆要和外公外婆一起住。母親說,大外公他們沒有子女,以前也曾搬出去過,但他們總說離不開孩子,後來又搬回來了。

  大外公和大外婆住南炕,外公和外婆住在北炕,老舅住西屋。大外公和大外婆說話總是高聲大氣的,我們姐妹都是挨過他們訓斥的。他們有一個老舊的背包。背包里裝滿了好吃的,什麼蛋糕啊,爐果啊,桃酥啊......誰博得他們的歡心,就能得到一個賞賜。有時,他們心情好也會每個孩子分一個。大外公則是每天清晨都會打開他的大匣子(收音機)。匣子的聲音放得大大的,那是世界上最最準時的鬧鐘。每天六點鐘《新聞和報紙摘要》的喇叭聲就會準時響起。在我的記憶里,大外公和大外婆總是坐在炕上說話,而外公和外婆則總是站在地下忙來忙去。

  大外婆總是梳着一個大抓髻,前面的劉海也梳得光光的。她總是盤着腿坐在炕頭上,吩咐外婆干這干那。外婆卻永遠都是低眉順眼地應承着。外婆喜歡梳兩個大麻花辮,像歌曲里唱的小芳那種。雖然那時她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可頭髮依舊是濃密黑亮。再加上她本就白皙而微胖,人家都稱讚她的年輕。不過外婆個子很矮,比我這樣的矮個子還要矮一些。

  我之喜歡去外婆家的緣由,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可以吃上白米飯。 外婆家當時的生活水準放到現在也是小康之家了,而我們家是溫飽。一日三餐的玉米高粱,放在現在是養生,在當時卻是怎麼也愛不起來的。外婆家所在的村子種植水稻較早,再加上外婆家勞動力多,大外公和大舅又是手藝人,日子看上去總比別人家寬綽一些。其實說喜歡也不準確。我可能只有短短的那麼一段時間是真心想去的。每次到了外婆家,父母前腳走,我馬上就開始想回家。

  有那麼一陣子,我和大舅家的表妹玩得很好的。她只小我一歲。也許是孫女,反正幾位老人都喜歡她。

  夏天,翠綠的葡萄架上掛滿了一串串誘人的葡萄。葡萄還沒有完全成熟,惦記它的小饞貓們卻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不知道是我先,不還是表妹先,不知道是我挑撥,還是表妹出點子,反正我們沒經住誘惑。我只清楚地記得大外婆說了我,沒有說表妹。

  我抗拒,“憑什麼她能吃,我就不能?”大外婆的回答很是直白:“因為你不是杜家的人!”

  二

  我的印象里,外婆家的客人總是很多。也許當時沒有電視之類的消遣之物,聊天便成了打發時間的良方。夏日天黑的晚,幕天席地,星月為燈,大柳樹下石桌石凳自可為聊天佳所。可冬天不成啊,天那麼早就黑了,風寒刺骨,風雪交加的。得找一個能躲風雪,避嚴寒的地兒呀!外婆家就成了這樣的好所在!

  吃了晚飯,太陽慌忙躲起來了 ,黑冷的夜瞬間就來了。吃飽了的人們,也一個接着一個地來了。這些人大多是六十歲往上的老人,也隔三差五有年輕些的,但大多不往東屋來。老人們坐在炕上,南炕、北炕,炕沿上全都坐滿了,地下凳子上也坐着人。我們小孩子被攆到炕裡面,出入都受限制。

  有的爺爺說話繪聲繪色,幽默風趣。有的爺爺說話慢條斯理,津津有味。有的爺爺說話高聲大嗓,像是吵架,有的爺爺專門抬杠喜歡跟別人擰着說。有的說起來滔滔不絕,有的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有時候,大家會達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有時候,大家各抒己見,有時候執不同意見的雙方會爭論不休,需要和事佬出面調節。大家這樣坐着聊着,外婆在地下可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開水一壺接一壺地燒,茶水一壺接一壺地沏,這樣好的服務,誰還不願來呢?話題一個換了一個,從國家大事到小道消息,從大政方針到家長里短。翻來覆去,總要覺得嚼得無味了,才開始散去。

  慢慢地,隔三差五,開始有人缺席了,慢慢地,開始聽說某人病了,又過了幾天聽說不在了。於是大家再聚在一起的時候話題就會很沉重。大家都會為這人惋惜一陣子。回味他的一生,然後給出一個總結。最後,像得到啟發似的,給出今後生活的態度。這真理像似在說給別人聽,又像似在告誡自己。時間總會沖淡短暫的憂傷,更何況,那是別人的憂傷。

  三

  姥姥家裡,我最喜歡老舅。老舅身高體壯,濃眉大眼。是校籃球隊的主力。他常會給我們出一些問題,講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知識和見聞。

  冬季,落了雪。老舅掃出一塊空地來。再在空地上撒上穀子。成群的麻雀飛來,喜滋滋地享用美餐。這時候,老舅迅速地拽動事先準備好的捕鳥器,飛得慢的小鳥就成了我們的美餐。烤麻雀的味道,是世間最鮮美的。那種滋味,是只可在記憶深處重溫,而無法奢望的重逢。

  每次進城回來,老舅都會給我們帶點兒好吃的。路過我家門口,老舅也從不忘記姐姐家裡還有三雙饞得發藍的眼睛。因為老舅,我知道有北京、有清華大學。因為老舅,我嘗到了桔子和香蕉的味道。在我們小小的心房裡,老舅就是一個英雄!

  老舅學習成績很好,可卻沒能考上中專。聽媽媽說,老舅可以考上高中的,但倔強的他,卻只報考了中專,落榜后又拒絕復讀。

  那時村小學缺少老師,就讓老舅去當代課老師。老舅去了沒幾天,就回來了。生在手藝人家,老舅也耳濡目染,再加上心靈手巧,很快,老舅便把祖業繼承下來。 老舅習得一手好木匠活兒,會蓋房子,會做傢具,還會用木頭雕刻。可是,這好像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隔三差五去開原,去鐵嶺,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他在找什麼呢?我終究沒能知道,好像也不會有人知道,甚至是他自己。原來,老舅就是一個普通人,會困惑、會糾結,會迷茫。他不知道,他該做什麼,什麼是他該做的。於是,他只能默默地按照別人的樣子,去把眼下的一個又一個日子過下去。

  光陰像催化劑,把小孩子慢慢催大了,我上了小學。老舅也轉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媒人介紹,老舅也看了不少姑娘。但好像沒有一見鍾情的。一來二去竟成了大齡青年。終於有一天,聽說老舅的婚事定了,“老舅的意中人該是怎樣的容貌與氣質呢?”我悄悄在心裡猜測着,描畫著。

  相見的剎那,我明白了,老舅喜歡高個子的女孩兒。可是,舅媽除了身高優勢外,真的讓我們感不到還有什麼過人之處。她說話高聲大嗓,有時候甚至有點兒不過大腦。真的很奇怪,一向嚴謹的老舅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舅媽呢?他們是相愛的嗎?

  老舅結婚沒多久,老舅媽和大舅媽之間的戰火就開始燃燒起來。戰爭時而猛烈,時而和緩 ,母親和老姨也常被調過去評理。外婆夾在兩個兒媳婦中間,左右為難。時不時,還要聽兒媳們的的報怨和風涼話。兩位舅舅起初是冷眼旁觀,間或勸勸自己的媳婦。到後來,竟然也被卷了進去。

  大舅媽厲害,老舅媽也不是省油的燈。 兩個家庭之間的戰爭不斷升級,由偶爾吵,變成經常性的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架讓每個人的心裡都充滿了怨憤與仇恨。以前經常來往的親朋故友也不再上門了。曾經,那樣和諧輕鬆的日子像長了翅膀一樣逃遁得無影無蹤。

  四

  家庭聯產承包后,姥姥家分到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有了馬,有了車,家裡侍弄地也就多了幫手。外公很愛馬,待他們像待小孩子。可是有一匹馬卻總是很不安生,動不動就發脾氣、尥蹶子。母親和老姨多次勸外公把車馬賣了,可是外公總捨不得。

  一個夏天的傍晚,天將黑卻未完全黑透。我們全家人 圍坐在桌子前吃晚飯。屋子裡沒有開燈,藉著幽微的光,我們邊吃邊聊,有說有笑。

  屋門咣當響了一下。母親照例起身去看。當認出是自己的同村時,趕緊讓進屋。那人後腳剛邁進來,馬上就說:“家裡出事了,連勝(老舅的名)讓車碰了!” 母親的心咯噔一下子,從雲頭跌到谷底。我明顯看出她的臉變得青紫,說話開始語無倫次。那人走後,母親幾乎要哭了,他和父慌慌張張地收拾了一下,又叮囑我們三個好好看家,就走了。

  後來知道,因為老舅傷勢嚴重,當時到鐵嶺醫院后,醫院拒留,直接去了瀋陽的陸軍總院。一個月後,老舅出院。一個像牛一樣壯實,像虎一樣雄武的漢子,從此,竟不得不依靠輪椅去挪動他生命里每一個艱難的腳步。一個歡蹦亂跳的人,一個心高氣傲的人,突然癱了身子,要靠別人去伺候吃喝拉撒。這種滋味,想來比活埋更難以忍受。為了生計,老舅家開了一個小賣店。因為老舅和姥姥家平時的人緣,也因為物美價廉,或者,還因為......老舅家的生意比別人家的都好。

  生活好像暫時平靜下來了,可是陰霾並沒有散去。幾個月以後,悲劇再次重演。外公駕駛馬車時,馬車壓倒在外公身上,外公念及自己的兒子,怎麼也不肯上醫院。第二天,老人在痛苦中靜靜地離開了世界。這個善良樸實的老人,生前不曾與人有半句糾纏。他至死都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命運錯了。如果他的死能換回兒子的生命,他會很欣然地踏上黃泉的路。但是,上帝會成全這個可憐的老人嗎?我看不到上帝鬆開緊索的眉頭。

  春節去姥姥家,我和妹妹幫忙往糕點盒子里裝糕點。老舅棲在輪椅里,一米七八的身子縮成那麼一團兒。160多斤的體重,彷彿被抽空了一樣,僅僅剩下衣服罩在骨頭上。原來四四方方的臉,現在癟得像一張薄紙,那雙眼睛卻是更大,更突出了。只是眼光已經不再堅定而鮮活。

  老舅還沒忘了問一下我的成績。只是我回答完以後,他沒再說一句話。我空空地等着,等着。他只黯然地垂下雙眼。現在想來,一個溺水的人,拚命在掙扎,連岸都不可知,又怎麼會覬覦空杳的夢呢?

  老舅要求我們把每個糕點盒子都裝滿,甚至有的我們已經覺得很滿了,他還讓我們再裝一個。這一盒糕點就是人家兩盒的量,這樣能掙錢嗎?我心裡想着。

  晚上,我聽見老舅在和舅媽對話,老舅好像在說,後面生瘡了。舅媽的語氣里明顯有埋怨不耐煩。老舅便不再說了。姥姥要替兒子檫身子、換藥。舅媽一句訓斥,姥姥只能乖乖地退去了。這種情景,和我之前看到的是那樣的不同。那時舅媽也愛吵嚷,可是只要老舅說一句話,她便不做聲了。我忽然想到,舅媽愛老舅嗎?老舅愛舅媽嗎?難道愛情只是雕刻精美的蠟人嗎?難道愛情只是五光十色的紙花嗎?難道愛情只是寫在沙灘上的誓言嗎?於是,烈日來了,暴雨來了,巨浪來了,所有的一切都一掃而光、蕩然無存了嗎?

  我想到老舅,我忽然感到一個恐怖的身影在慢慢襲來。我馬上感到自己太邪惡了,拚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五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老舅。回家以後不久就開始聽說,老舅的褥瘡惡化。母親每次回來的臉色都比上一次更憂鬱。 五、六月份的時候,老舅無奈地閉上了雙眼。撇下了年邁的母親,撇下了年僅七歲的女兒。那之前他的女兒總是在哭,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卻總是淚津津的。大人都說,哭會帶來災禍。也許她是在哭他苦命的父親,也許他是在哭終將失去父親的自己。那時候,我正在準備中考。我很想去參加葬禮,但母親不許。她可能是不想讓我見生離死別的場面,可是那滋味,已經落在我心裡了。老舅走後,舅媽帶了年幼的女兒改嫁。從此與“杜”家人不相往來。

  老舅走後的一年多時間裡,我常常會在噩夢中驚醒,夢中的情景也會很清晰地倒映出來。很長時間,我不再去姥姥家,我怕,那裡的一切都會觸痛我脆弱的心靈。往日的歡愉,現實的凄清,每一絲回憶,都會讓人肝腸寸斷。大外公去世以後(大外婆已經去世了)大院里只剩下形影相弔的姥姥。姥姥變賣了房子,被安置在大舅家的廂房裡。每年有一個月的世界姥姥會來我家串門,也會到老姨家住一陣子。這位老人明顯地衰老了,她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坐着發獃。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她經歷了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幼年失去父母,寄寓在哥嫂的屋檐下,嫁為人婦后,雖丈夫忠厚仁義,卻不得不受大伯子和妯娌擺布。她早已學會了逆來順受,早已經學會了把委屈吞進肚子里。可是命運還是不放過她,在她的晚年給了她生命里最最沉重的一擊。他的丈夫舍他而去,她最最疼愛的兒子先她而去。白髮人送黑髮人,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但她承受着,是啊,除了承受又能做什麼呢?歐.亨利說;"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而在三者之中,抽噎處於支配地位。”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也許,我們都是上帝手中的一枚棋子,也許,我們都是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明天會怎樣,下一秒會怎樣,人生有多少偶然,生命有時真的不是在我們自己手中。

  有時我會想,如果老舅當初沒有出過那場車禍,他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他走了整整二十年,三十歲,在人生最錦繡的年華里,他的生命被永遠定格 。如果他活着,他現在可能已經當外公了。他的女兒早已嫁人了。他是不是也會憑着聰明能幹,早已經在城裡買房了呢?想着,想着,我就開始笑自己傻。人生如寄,他應該只是早了一些踏上歸程。而,他走後的人們依舊在忙碌,汲汲於名利,為情所困,為凡事所困。人生亘古如此,誰又能超然於物外呢?“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願逝者安息,願生者安康,人間長如是。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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