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之戀

　　印象里，她是一個低矮而又有些佝僂的老人，至於具體有多高，只依稀記得跟小學三四年級的小朋友差不多。她叫蠻子，至於她真實的名字，似乎是真的沒人知道了，從我開始記事時起，所有人都喊她蠻子。

　　據老人們講，蠻子是四川人，剛到我們那地方時，她說的話當地人都聽不懂，加之她的聲音又低又嘶啞，索性大家便喊她蠻子了。聽老人們說，蠻子是被她的姐姐賣到外地的，之後又輾轉多次，又被賣到了我們那裡，至於她姐姐為什麼如此狠心，這個問題也沒人能講清楚了。最終，我們那一個叫阿海的男人收留了她，那時，阿海已經四十多歲了。阿海是個光棍漢，高高的個子，總是一副和善的樣子，無論與誰說話總是笑眯眯的，時常嘴角叼着支手捲煙或是一支木質煙斗，吧唧着長滿白色胡茬子的嘴，愜意的坐在地上吞雲吐霧。阿海也是個苦命的人，家裡父親死的早，撇下了四個兒子和妻子。這樣的家庭情況，在那個年代的處境自然可想而知。阿海的幾個哥哥雖然最終成了家，但娶的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子。老大娶了個寡婦，老二娶了個再婚女人，而老三則娶了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守閣大齡剩女。輪到阿海了，家裡實在是沒一點點錢了，加上阿海長的有些醜陋，又沒什麼手藝，就更沒人願意來提親了。所以阿海打了四十多年光棍，直到遇見蠻子。

　　自從蠻子跟了阿海，老兩口就相依為命了。蠻子是個很盡職盡責的家庭主婦，總是把阿海那兩間破房子裡面整理的井井有條。蠻子是個很愛乾淨的人，時常見她在小河邊仔細的打理自己的頭髮，亦或是端一個大木盆，把阿海一大堆破破爛爛的衣服極其細心的洗乾淨。事實上，阿海僅有的家產這就是他那一畝地和圈裡的一群羊了。小學時，每當傍晚放學時就總能老遠就聽到那悠揚而又犀利的長鞭聲。這一準又是阿海放羊回來了，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看見老兩口逐漸有些佝僂的身影。阿海已然沒有之前那麼高大了，而蠻子則依舊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時而抬頭看看阿海的背影，時而低着頭趕着羊走路。阿海的羊群里，那隻純黑的頭羊尤其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頭脾氣暴躁的高大威猛的公羊，每當路邊的小柴犬挑釁似的狂吠或是撒翻子，頭羊便會毫不猶豫的猛衝過去，揚起粗壯的犄角把挑釁的小柴犬摔出老遠，就連我家那隻兇悍的大狼狗也吃過好幾次虧…但是，人們卻總是不喜歡蠻子。從我對蠻子有印象時起，就再沒聽到蠻子說過哪怕一個字。老人們說，蠻子來的時候就有病，到了現在，已經病得完全不能說話了。人們之所以不喜歡甚至排斥蠻子，也是有些原因的。

　　在人們眼裡，蠻子始終是個教化未開的人，她會拿着一捆乾柴去小賣部換油鹽醬醋，拿着幾個破酒瓶去換錢，有時竟然會拿着一張冥幣去買東西！結果可想而知，不是被一通喝罵趕出去便是直接被轟出去。每當這個時候，阿海便會匆匆忙忙的趕來，滿臉堆笑着向店家道歉，說蠻子不懂事，不懂得咱們本地的風俗，大家多包涵一下吧。然後再說一大堆客套話才就此了事…但是，老兩口始終也沒有孩子，據說曾經收養過一個孩子，但最終又被孩子的親生父母接走了。阿海是個虔誠的道教徒，家家戶戶無論哪家的孩子被嚇到了，總是找到阿海，塞上一盒煙或是幾塊錢。然後阿海嘴裡便會念念有辭，不知道念叨着什麼，再往受驚的孩子臉上灑上幾滴水，“招魂”儀式就結束了。說也稀奇，過了這個儀式，往往被驚嚇的孩子不久就康復了。久而久之，人們便更加信任阿海了。

　　終於有一天，阿海向鄉親們提出了一個請求：請求大家捐款建一座神廟！一石激起千層浪，由於阿海在家長樹立了相當的宗教影響力，許多本來就封建迷信的老人便踴躍參加捐款，隨後更是幾乎家家戶戶都參與了…不久，一座外觀金碧輝煌的神廟就佇立在阿海的田地里了。而阿海，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神廟的守護者。可是好景不長，突然有一天阿海把大家叫到一起說，神靈召喚我去山東開會，這幾天我會沉睡，但你們千萬不要把我埋葬了。第二天，阿海突然病了，然後就去世了。眼看人已經沒氣了，等了幾天也沒見人醒來。最終幾個哥哥一商量，也沒聲張，悄悄的就把阿海葬了…出殯那天，蠻子哭的死去活來，硬是昏過去好幾次。據說，所有人都聽見她又說話了！這是自她因病不能說話二十年來人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人們都說，那天蠻子一直不住的抽泣，嘶啞的喉嚨里不停地喊着“阿海，阿海”…其實，人們總是或多或少對蠻子有些同情的，阿海死後，蠻子更是無依無靠了。剛開始阿海的幾個哥哥還會多少救濟一下蠻子，每個月送她幾十斤面。後來索性連這些面也不給了，不久后阿海的哥哥們又悄悄地把阿海留下的那群羊賣了。這下，蠻子徹底沒有生存的資料了。出於同情，左鄰右舍時常會給這個無依無靠的老人送幾個饅頭或是一碗剩下的麵條…我對蠻子最後的印象定格在了那天，無論人們怎樣看待這個似乎教化未開的孤寡老人，我只是認為她是一個很善良的老人，一個生不逢時的好人。

　　那天，我正和奶奶坐在家裡做皮蛋，遠遠的看見蠻子站在我家門口，她只是站在那，向我們張望。奶奶抬頭一看她，她又迅速的低下頭。奶奶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善良的奶奶笑了笑，揮手招呼蠻子進來。蠻子剛開始猶豫了下，隨後便興奮的跑了過來。我和奶奶都在戴着手套往雞蛋上糊石灰，看到這，蠻子興奮地拿起一個雞蛋，赤着手抓起一把石灰就往上糊！奶奶趕緊阻止了她，一邊比劃一邊說：這樣會把手燒傷的！於是奶奶遞給她一雙手套…那天蠻子回家時，奶奶拿了一包皮蛋送給她，可她死都不肯要，慌忙推來跑出去了…這是我對蠻子最後的印象了。時常會聽到大人們講會在阿海的神廟門前駐足，常常是一等就是一天。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後來人們明白了，她在等待阿海！這就是人們對蠻子最後的印象了。之後徹底失去生活來源的蠻子又被阿海的幾個哥哥賣給自一個小城市裡的老頭子，也算是給她一個新的歸宿吧。可是不久阿海的幾個哥哥得到消息，蠻子跑了！原來，被轉賣到新的地方后，蠻子不肯接受阿海的替代者，根本不讓那老頭兒靠近她，一靠近她她就又撓又咬，那老頭也是沒轍了。終於有一天，蠻子悄悄的跑了，沒帶走一分錢，沒帶走一點食物。。。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不在聽到蠻子的任何訊息了，有人說看到蠻子順着沙河一直從河邊蹣跚的走，又有人說聽到沙河邊聲嘶力竭的嘶啞呼號…總之，蠻子消失了，或許她已去追隨她跟了幾十年的那個男人。不，所有人都認為她已去追隨阿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