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是殺手

　　一個著名的女作家死了，自殺了。據說死得十分壯烈，整個游泳池的水都被她的血染紅了。而她，赤條條地漂浮在水中。

　　這無疑是一條令新聞界振奮的消息。她的宅子一時門庭若市。

　　作為一個記者，我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然而卻不是現在。我並不要報道“新聞”，我必須發掘更深的東西。

　　所以在第二周，當人們的注意力又轉向某明星因婚外情離婚，或某國飛船上天的新聞時，我隻身來到那位女作家的宅子。

　　宅子在郊區一個清靜的住宅區里。在此之前，其實我並不知道我所在的國家和城市會有這樣的房子。

　　宅子僅由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照管。我拿出我的記者證遞給她，告訴她我想寫一篇關於女作家的報道，想進宅子拍一些照片作為資料圖片。

　　她聽完我的一番長篇大論的解釋，臉上浮現出一種曖昧的微笑，然後將我的記者證舉起來對着陽光，像驗人民幣真假似的看了又看，再將它塞回我手裡。我不知道她看出了些什麼。

　　“第六個了。”她一邊解開鐵門上環繞着的鐵鏈一邊喃喃自語。

　　我像做賊似地潛進了宅子。見到了傳說中女作家自殺的游泳池。現在它是乾的，池底零落着幾片早落的秋葉。

　　“她一直一個人住。”背後突然冒出一個語調平平的聲音，讓我差點跳起來。

　　看門的女人走到了我前面，像導遊一樣領我到房子的門口，用鑰匙打開門鎖，推開門，看着我。

　　“你不一塊兒進去么？”我疑惑地看着她。

　　“不進去啦，有什麼好進的，每次都是老樣子，空房子一間。”說著，一揮手，走到院子的休閑椅上坐下，點了一支煙，享受着吞雲吐霧，儼然是這間房子女主人的模樣。

　　我滿腹狐疑地走進這間房子，房間非常明亮，陽光透過白色的帘子射進來，牆壁用深綠色的木板鋪的，所有的傢具都用白布蓋着，我揭開蓋在柜子上的白布，灰褐色的老舊顏色呈現在眼前，我舉起胸前的相機，喀嚓喀嚓照了幾張。原來這位女作家喜歡這種風格的家居裝潢。

　　我嫌照得不過癮，乾脆把所有的白布都掀開。突然，一個白色的信封掉在地上。我的心猛地一跳，直覺告訴我這一定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大秘密。

　　我做賊似的撿起了那個信封，信封上幾乎一片空白，只有右上角用鉛筆寫了一個數字“6”，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我掂了掂分量，心下暗喜。接着我把它塞進褲袋，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繼續拍照。

　　這時看門的女人在我背後說話：

　　“好了沒有？”

　　我下意識地摁住褲袋，轉身對她說：“別急，還有二樓呢。”

　　她好像瞥了一眼我摁着褲袋的手，嘴角扯出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我的手心直冒汗，只能往褲子上擦。

　　還好她好像並沒有發現什麼，說：“我帶你上去吧。”

　　我心撲撲直跳地跟隨她登上了二樓，心不在焉地拍了一組照片。

　　我對看門的女人說可以了，要告辭了。她依舊用那樣曖昧的笑容看着我，說道：“這麼早啊！不再多拍一些么，這麼好的機會，來一趟也不容易。你們記者不就是喜歡挖得越多越好么。”語氣中不無揶揄。

　　我心裡有些不舒服，於是尷尬地對她笑笑，道：“可以了，已經夠多了。時間也不早了，我還得坐車回市區。”

　　“那就不送了啊。”

　　“不用不用，麻煩您了。”我邊說邊急匆匆地下樓，差點兒一頭撞在樓梯口的柱子上。我抬頭望見她尖銳的眼神，然後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但一出大門，坐上了出租車我就安下心來。得意攙雜着興奮一點點湧上心頭。我迫不及待地從褲袋中掏出那封信，心中有個一閃而過的念頭：那邊進進出出好多人，就偏讓我撿到這封信了，莫非是上天垂憐我，給我撞上這樣的運氣？

　　信沒有封口，我用略微顫抖的手拿出裡面的信。信像是手寫後用影印機影印的，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但我依然懷着熱切期盼的心情開始看信。

　　信的全文內容如下：

　　親愛的朋友：

　　我活着的時候沒有人想起過我，我死了以後你們終於肯來看我了。我的死亡才能換來我活着時無比渴望的東西，我們是否可以將其理解為一種悲哀？

　　我這一生，寫過許多故事。人們在我編造的世界中遊盪，然後離開，而我繼續寂寞地編織我的故事。

　　我的工作是創作，是的，而創作需要安靜的環境，久而久之，我在這座安靜的房子里像是與世隔絕了。我的電話，我的手機，每天我都將它們放在我的電腦旁邊，可它們除了在稿子快到期的時候偶爾響起之外，平時從來不響一下。我把它們的音量都調到最大，可它們就是響不起來，哪怕把我嚇個半死。我把音樂聲調到最大，聲音在空曠的鄉村上空寂寞地回蕩。沒有人來提意見，沒有人嫌太吵。這裡太空曠了。

　　我懷疑如果我就這麼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夜裡，我坐在陽台上，在月光里，看自己的手、腳、大腿、小腿、胸部、陰部。銀色的月光照在它們上面，我只覺得它們越來越透明，我漸漸可以看到自己骨骼的形狀，然後骨骼也漸漸變得透明，我再看不到我自己的身體，它就要完全變成隱形。

　　我害怕起來，我拿起電話叫外賣，從匹薩到炸雞到蓋澆飯到皮蛋粥，我和送外賣的小夥子說話，問他那些東西的價格，問他店裡還有什麼其他食物，他們店裡的最大特色是什麼。問到他不耐煩為止，他們常常丟給我一張菜單，然後收錢走人。他們很忙，還有很多外賣要送。

　　我的茶几上開始堆起無數的匹薩盒，裝炸雞的紙桶，裝蓋澆飯的木盒和裝皮蛋粥的紙碗。我拚命地吃，可總也吃不完，那些食物只能餵給了垃圾筒。我告訴自己這樣很浪費，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吃不上飯的人，而我卻在這裡，揮霍着我的金錢，糟蹋着食物。

　　於是我開始給慈善機構匯款，一筆一筆，從不留姓名。我想也許自己還能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是的，我做了有意義的事情了，但是寂寞，它依舊在夜裡啃食我的心。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我的故事中，所有的主人公們都感情豐富。我的書很受歡迎，因為我在上面花了很多時間和耐心去琢磨。人人都說我是一個成功的作家，在那些無聊的座談會，研究會，簽售會上許多人圍繞着我，我不斷地介紹自己的書的內容，點頭，微笑，簽名，沒有人想聽我令人厭煩的抱怨：你什麼都有，才華，名聲，財富，愛情，朋友，你擁有令人羨慕甚至嫉妒的一切。哦，不，你沒有愛情，不可能！你寫出了那麼感情豐富跌宕起伏的故事，你一定親身經歷過，否則，怎麼可能。別隱瞞了，幸福的人，挑一天把他介紹給我們。朋友？你怎麼可能沒有朋友！每個人都有朋友，況且你又那麼出名。

　　是的，我沒有朋友，更沒有什麼愛情了。那些在接受採訪時稱我和他（她）是好朋友的說辭只是客套的拉攏而已。他們沒有與我私下有什麼交往。沒有經常一起吃飯，沒有常常探討什麼創作的心得，什麼都沒有。人人都沒閑着，除了我。每次我給誰打電話的時候，他（她）都推說很忙，用客套話阻斷我想聊天的念頭，於是每次我只能惺惺地放下聽筒，又陷入一個人的世界。所以後來我乾脆淡漠了這件事。

　　我只有我自己。

　　如今我選擇踏上離去的路，去另一個世界。自殺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我知道，但是哪怕是地獄也好，只要我不再寂寞。

　　又或者根本沒有另一個世界，等待我的，將是黑暗中無意識的長眠。那樣也好，無意識，便是感知不到任何東西，包括寂寞。“感覺”這樣東西，現在對我來說，實在是煎熬。

　　唯一使我害怕的是，或者連地獄也不存在，我也無法長眠，我的靈魂在黑暗中孤獨地飄蕩着，誰也看不見我，世人都遺忘我……我不敢想象。

　　為我祝福吧，孩子，如果你不吝嗇那一點點真誠。或者讓我進地獄與魔鬼為伴也好，或者讓我永遠無知覺地長眠也好。我寧願賭一把，脫離現在的生活。

　　記住，是寂寞將我殺死、肢解、拋屍。

　　謝謝你耐着性子看完我冗長的敘述，這是我最後一篇文章，不會再有後續了。

　　祝你們好運。孩子。

　　微寒

　　××××年7月13日

　　我默默地把信疊好，塞回信封。你不會被人遺忘的，我心裡說道。

　　第二天，一張娛樂小報登出了驚爆內幕，著名女作家自殺內幕：獨守空閨寂寞難耐，抱怨沒有朋友逐漸產生心理疾病，養成在月光下曬裸浴的癖好。（摘自《大家故事·偵探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