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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宋萍果

手機:M版  分類:童話故事  編輯:得得9

我的名字叫宋萍果 標籤:我的中國夢

  1

  這個名字,給了我很多的煩惱,因為它念起來像“送蘋果”。豈止是念起來像,很多人寫我的名字時,至今都不知道要在第二個字左邊加上三點水。

  我媽媽在省師範學院附中當美術老師,是個瓊瑤小說迷。在排除了“嫣然”、“雨荷”和“語蝶”后,她給我精心取下這個名字,自以為雅而不俗,很有意境,偏偏沒考慮到發音。

  我還有一個大兩歲的姐姐,叫宋娉婷,她的名字就完美得令人嫉妒。這多不公平啊!為什麼她不叫宋熙瓜,或者宋香嬌呢?

  宋娉婷長着一張零瑕疵的面孔,任何錶情都很美,人如其名。從小到大,她是年級的第一名專業戶兼學生會高幹。同讀師範學院附小的那幾年,這個叱吒風雲的姐姐給灰不溜秋的我籠罩上討厭的陰影。

  不過有個秘密只有我知道,那就是玉女儘管一副美麗溫婉、穩重大方的優等生形象,其實卻是個內藏心機的虛榮王加兩面派。為了成為鶴立雞群、萬人仰慕的女能人,她把一切課餘時間都用來修鍊自己。每天聞雞起舞、夜半而息,風雨無阻、雷劈不動,像個苦行僧。

  暑假裡,玉女無需再以光鮮示人,經常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吊襠褲衩就開始了一日的學習,皮脬臉腫,還常常忘記梳頭,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而且她對我的脾氣也很不溫柔,稍微多問點問題就不耐煩起來,覺得我耽擱了她成為人上人的進度。

  學習累了,玉女開始對着洗手間的鏡子練習她的招牌微笑,還有眨眼、害羞、吃驚、轉身回眸、若有所思、黯然神傷等等一整套表情。我目瞪口呆地立在一邊,觀看她那張千變萬化的臉,她絲毫不覺得尷尬,繼續忘我地練習。

  “娉婷的性格倒很像你們爸爸。”有一次,媽媽也撞見了姐姐的變臉表演,感慨地說。

  媽媽很少和我們提起爸爸宋偉國,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離婚。

  結婚照上的宋偉國英姿勃勃的,而媽媽簡直就是玉女的雙胞胎姐姐。兩人明明笑得很幸福。

  他倆都是省師範學院的工農兵大學生,一個念美術系,一個念中文系,據說他們一見鍾情、愛得轟轟烈烈。畢業后兩人迫不及待地結了婚,因為學院競爭激烈,夫妻只能一人留系任教,於是宋偉國留了下來,媽媽被分配到學院附中。

  我上幼兒園小班時,宋偉國剛當上中文系主任。那時他和媽媽的關係已經鬧僵了。我睡得朦朦朧朧時,經常聽到他們在卧室爭吵:

  “都是那些小說害了你,一天到晚想些虛無縹緲的事。”

  “我一直就這樣,是你變了。”

  後來我才逐漸了解到,宋偉國是個很有權利慾望的人,野心勃勃地想要當院長。而媽媽心思單純浪漫,喜歡過簡單的生活,於是兩個人只好分道揚鑣。不過我猜測媽媽至今仍愛着他,因為離婚時還很青春美好的她一直沒有再嫁。

  2

  在這個陰盛陽絕,只有三個女人的家庭里,我從一個孤獨又自命不凡的小孩,變成一個叛逆而異想天開的女生。

  我和玉女長得一點也不像。如果動畫片《櫻桃小丸子》早幾年出現的話,那真人版的主角一定非我莫屬。

  之所以這麼說,長相只是一方面原因,主要還是由於我常年頂着一頭小丸子頭,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那時還沒有小丸子,這種款式叫劉胡蘭頭。

  留這種髮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玉女已經搶先我一步養了一頭又順又亮的瀑布,我絕不想和她一樣,披着同一款髮型只能更顯出我劣勢。我得走另一條路線才有出路,於是只能別無選擇地剪了丸子頭。

  在丸子頭的基礎上,我痴心不滅地進行過幾次改進。有一次,我仔細對照了漫畫《亂馬》上天道茜的髮型,她的留海中間有個可愛的分縫,露出了眉頭。可是我平整的一字型留海,無論用梳子怎麼分都要掉回來。那時啫喱水或髮蠟都還沒問世,髮膠又太硬,我一咬牙把中間一把留海齊根剪禿了,露出白白的頭皮。這次魯莽行為經過了漫長又痛苦的恢復期,好長一段時間,我的額心中間都有一簇新毛衝天豎立着。

  還有一次,我在小攤上買到一張台灣女星米雪的不幹膠,上面的她也留着類似的短髮,但是比我靚百倍。經過反覆思量,我揣着不幹膠上了理髮店。一個留着郭富城頭的理髮師把鼻子貼在這張一寸大小的圖片上看了足足兩分鐘,然後胸有成竹地下了剪子。整個過程中,有幾縷留海濕漉漉地搭在我眼睛上,我只好閉目任由得假郭富城發揮,心中充滿無限嚮往。剪完后,我向鏡子里只看了一眼,眼眶立馬紅了。劉胡蘭頭好歹還有些革命者的架勢,現在這個一絲不苟扣在我頭上的頭套,說得好聽點叫優秀人民女教師,實事求是的講那就是一頂鋼盔。

  基於我和玉女在形象氣質上的種種差異,我經常懷疑我們倆不是一個媽生的。也許我是媽媽一位閨中密友的私生女,這位密友在生我時難產而死,因此媽媽受她之託,把我抱回來養大。

  這個猜想在一次內衣風波中被意外地證實了。

  那日我剛沖完澡,隨手把換下的內衣搭在水池邊。因為肥黃着急吃貓糧喚得跟發春似的,我只顧滿足它,結果忘了回來洗。媽媽發現后開始教訓我:

  “萍果,內衣扔在這兒太不文明了!女孩子要知羞。”

  恰巧玉女經過門邊,我好像聽到她笑了一聲。

  那時我已提早進入叛逆期,惱羞成怒,立刻抖着渾身的刺向媽媽展開反撲。

  “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小題大做!”

  結果這句話大概重重地戳傷了她。

  “早知道當初就不把你撿回來了!”她盯着我,眼神幽怨地說。

  每個母親在孩子全心依賴她的幼兒時期,都喜歡開個嚇唬人的小玩笑,說他是從鐵軌邊或是馬路上撿回來的棄嬰,然後再把那張痛哭流涕的花臉蛋揉進懷裡百般安慰,好像這樣能加深母愛一樣。這種無聊的小遊戲,早在我三歲起就不愛搭理了。

  可是這一次,我已變成一個敏感的青春期綜合症患者,媽媽的這句話印證了我心中一直埋藏的那個可怕預感:我果然是她閨友的私生女!

  那麼我的父親又是誰?他為什麼不來接我?會不會他其實一直在千方百計地尋找我,只是因為我們搬了三次家,所以他找不到我?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一直鬱鬱寡歡,對誰都刻意躲着。連玉女竟然都注意到了。

  “果果,你怎麼啦?”她意外溫柔地幫我整理了下後腦的髮絲。

  “沒怎麼啊。”我翻了個白眼,阻止湧上眼眶的淚水流出來。我怎麼可以讓玉女感動到掉金豆呢?

  “可是我那個活潑精靈的妹妹怎麼不見啦?”她更加親昵地摟了摟我的肩。

  因為我不是你妹妹,我在心裡滄桑地想着。

  後來這件心事終於被媽媽知道了。她嘴角抽搐了兩下,鼻子里噴出兩聲沉重的鼻音,總算是盡了最大努力忍住沒笑。

  “你究竟是越長越笨了,還是聰明得過了頭?”她心疼地把我的頭拉進懷裡,輕輕地搖來搖去。“這腦瓜子里想什麼啊?”

  我紅着臉任由媽媽暖烘烘地摟着。原來我不是一個身世複雜的小孩啊?真是太可惜了。

  3

  大部分女孩都是在十六歲以後進入叛逆期的,而我早在小學的最後兩年,就已經長成一頭渾身是刺的箭豬,凜然不可侵犯。這同時意味着此時我的雌性荷爾蒙分泌加速,提早進入了幸福又可惡的青春期。這大概是由於家中氣場嚴重陰陽失調所造成的。

  十一歲那年的某日,我放學回到家,在母親又驚又喜的注視下直接鑽進房裡寫作業。其實數學書下壓着一本上課沒看完的《尼羅河女兒》。

  這是那個年代非常經典的一部少女漫畫,書中瀰漫著古埃及的迷人氣息,帝王谷、金字塔、人形棺、死亡書、大祭司、拉曼神……而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受王家詛咒的影響,現代美女被時光之河回溯到三千年前的法老身邊。他們之間哭天搶地的愛情故事,大大滿足了我特殊時期的特殊心理需求。

  很想要戀愛,卻又不知去愛誰。我的初戀給了埃及法老曼菲士。

  大概是我伏在書桌上的背影很醜很佝僂,媽媽怕我脊柱發育畸形,於是無聲無息地飄進來提醒我。她從小在外婆那兒受過良好的閨秀教育,成年後又按着瓊瑤女的標準要求自己,因此平時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睡如弓。玉女很得她真傳。

  “萍果,坐的時候背要打直。”這句柔柔的話在我後頸處慕地響起,驚得我肩部肌肉痙攣了一下。

  明知道一切就在媽媽的眼皮下,我還是想也沒想就把書扔到了桌腿邊,用腿死死護着。然後一扭頭,帶着行將就義的眼神絕望地盯着她。那表情明確寫着:你若上來硬搶,我就咬舌自盡。

  之所以這麼恐懼,是因為書里有愛情。

  “是什麼書啊?能給媽媽看一下嗎?”媽媽明顯很吃驚,但還是努力很親切地問我。

  我在心中閃電般過了一遍書的內容:美女始終處於昏迷狀態,而法老一直一直摟着她,還說了很多“日夜思念你,折磨得我好苦”這樣的肉麻話。這些能給媽媽看嗎?

  “什麼我都能理解,你不相信我?”看出我眼中的狐疑,媽媽的聲音放得更柔了。

  很多年後我才醒悟到,這句“什麼我都能理解”,包含了比少女漫畫高很多很多的級別。我猜她那時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我在看成人色情書。

  豁出去了,給她看吧。就在內心開始動搖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書的首頁上有一張兩人坐在尼羅河畔接吻的插圖。我11歲的大腦迅速做了個決定,這可怕的一幕絕不能給媽媽看到,死也不能!

  見我紋絲不動,媽媽的笑容變得鐵綠。小女兒把她當階級敵人一樣提防着,這刺痛了她多愁善感的心臟。

  “我最後說一次,你的一切我都能接納。如果這樣你還是不信任我,那就算了!”她把“算了”兩個字說得又硬又重,好像這兩個字的意思是斷絕母女關係一樣。

  我一聲不吭地牢牢望着媽媽,內心煎熬如沸。不信任她,或是讓她看到接吻圖,到底是哪一樣更讓她傷心呢?

  “放我一馬吧。”我用眼神求她。

  媽媽扭頭就走,她向來很擅長讀心術,看了不少心理學方面的書。望着她寫滿失望的後腦勺,我以最快的速度撿起書,一把撕下那頁罪證,然後追上去。

  “等等,給你看吧!”我把書伸到她鼻子前。

  一看是漫畫人物,媽媽緊繃的面部線條明顯柔和了。她翻了一會兒里頁,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公主怎麼一直在睡啊?”

  “嗯!”我使勁點頭。是在睡,所以絕對沒幹啥。

  大致看完一遍后,她輕鬆地問我:

  “這有什麼?為什麼要遮遮藏藏的?”

  “因為……我怕你……”

  我怕你會討厭我早年思春,這句話我沒敢說。

  4

  十二歲的一個初春,我給自己精心捏造了一個愛慕者,並且以他的口吻給萍果寫了一封措辭優美的情書。

  這件事成為我早年思春期的一個巔峰標誌。

  信是被玉女發現的,因為我們共用一個書架。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信藏在一個硬殼筆記本的皮套里,並沒真正打算把它拿給誰看,只是朦朦朧朧地憧憬着,萬一有天我喜歡上某個男生,而他在我家意外發現了這封情書,一定會想:原來那個宋蘋果這麼有魅力啊,我怎麼就瞎了眼沒看出來呢?

  結果我還沒遇到喜歡的男生,這封情書就被提前曝光了。暑假的一個上午,我和鄰居小菲去地質大學博物館看恐龍化石,玉女獨自在家,搖搖晃晃地踩着個小凳攀上書架頂層,把舊學期的教科書往上堆。書架頂層不屬於我們的地盤,一直放着媽媽的舊小說,而我的秘密就插在《聚餐兩依依》和《我是一片雲》之間。

  在博物館里,河川馬門西龍37米2長的森白骨架震得我和小菲屁顛屁顛地打轉。解說牌上寫到:

  “由於體長的緣故,河川馬門西龍的神經傳感速度特別慢。假如它的尾部受到刺激,這一刺激通過中樞神經系統傳達至腦部需要大約30分鐘。”

  於是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如果一隻河川馬門西龍在午睡時,尾巴被別的恐龍一口一口地啃掉了,是不是要到半小時以後它才會痛醒過來,發現自己的尾巴沒了,屁股根處卻還在一下一下地痛?

  踏進家門的時候,我還在琢磨這個問題。玉女立在門邊,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杜軒轅是誰啊?”她劈頭髮問,絕不拐彎抹角,不給我應變迂迴的時間。

  “呃?什麼杜軒轅?”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直直地對着廚房走去,冰箱里應該還有兩根美登高吧。

  “我就知道,這名字根本就是小說里的人。”她在我背後不緊不慢地說,然後走開了。

  我猛然想起來了!杜軒轅不是那封情書的落款人嗎?!為了給他取這個名字,比當年我媽給我取名字還費勁。我全身發冷,不用吃雪糕了。

  “把信還我!”我大吼一聲,殺到玉女跟前,她正在對着鏡子操練一種“羞澀而迷茫的微笑”。

  “我沒動過啊。”她轉體40度給我做了個“可愛的吃驚”,角度拿捏的剛剛好,眸光從側臉的長發里飄出來,還挺清純的。

  我連滾帶爬地反身衝進書房,搭凳子取下筆記本。

  信——還——在——

  我抽出信封里的情書,迅速掃了一眼內容,然後撕得粉碎。

  可愛的萍果:

  我不久就要去英國留學了,臨行前想了又想,給你寫下這封信。本來想把這件事一直放在心裡的,可是昨天在學院的小花園裡又見到你,我突然改變了主意。

  第一次遇見你也是在那裡,你穿着一身紅,紅色的蝙蝠衫,紅色的健美褲,紅色的小皮鞋,像一隻搶眼的火鳥。你站在草地上,面朝一顆針葉松拉着小提琴,行人一個個從你身邊經過,露出驚訝的目光。而你絲毫沒有感覺到,忘我地演奏着,那首歌好像叫《新疆之春》吧,我以前也拉過一陣琴。

  之後我去悄悄打聽了你的事,你是沈妮老師的女兒,讀附小三班。過去沈老師給我們上美術課時,經常提起自己的小女兒,贊她很有藝術細胞,我現在才知道那原來就是你。有次我到你們家找沈老師,看到你正在用碎布和泡沫紙拼貼一幅漂亮的風景畫。我湊上來觀摩,你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沖我一笑,可愛至極。

  家裡送我去英國學美術,要好幾年,不知再回來時你會變成什麼樣,無論如何,我會一直惦記着你。馬上你就要上中學了,想冒昧送你一件禮物,是一條項鏈,如果學校允許的話,希望你一直戴着,記得我。

  杜軒轅

  這位杜哥的原型確實真有其人,並非我完全杜撰的。他叫丁一南,是媽媽班上的美術科代表,來過我家很多次。他長着一幅纖細的身板,臉白皙得有點發青發綠,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一級微風就可以把他刮飛。不過他畫起畫來的專註神情還滿動人的,鼻息又勻又靜,長長地睫毛一抖一抖。

  之所以選丁作為我的愛慕者原型,只因為他是我唯一認識的中學男生。不過他並沒有去英國,而是平平淡淡地讀完了附中,在多年後連考了兩次中央美院都落榜,只得繼續在師範學院念大學,畢業後分去附中當美術老師,坐在我媽媽當年的辦公桌上。

  這個學院就是一個封閉的小世界,走不出去的人只能在裡面循環往複,生老病死。

  項鏈也真有一條,不是憑空想象的。那是根純銀項鏈,吊墜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微型頭像,乳白色的浮雕嵌在黑色的橢圓底盤上,又高雅又貴氣,還帶一個黑天鵝絨面的盒子。這是我人生里擁有的第一件值點錢的家當。

  不過這條項鏈不是假象男杜軒轅給我的定情信物,而是舅舅到英國出差時帶回的禮物,我跟玉女一人一條。我給這條心愛的項鏈編了浪漫的愛情故事,希望有天它能帶着那故事隆重地登場到我脖子上。

  另外,我的確每個周末都被媽媽押到花園裡練小提琴,怕在家裡影響玉女的學習。為了避免行人干擾,媽媽竟然還讓我面朝大樹、背朝大路,來往路人驚詫的目光灼得我後背焦痛。我只有努力相信還是有人認為這幅畫面很美,還是有人覺得我很可愛。

  我也的確喜歡從河邊的小裁縫那要一袋袋的碎花布,拿回家來拼貼成各種圖畫,可是從沒有人稱讚過這些小成果。人們的創作細胞都死到哪兒去了?為什麼只有畫素描、水彩和油畫,才是搞藝術呢?

  銷毀了罪證,我又來到玉女跟前,她已經開始做功課了。

  “宋娉婷,你憑什麼看我的信?”這麼老套的問題,不問還是忍不下那口氣。

  “信封又沒封口,也沒寫給誰的。”玉女句句在理。當時我為了未來的他能順利看到信,踟躕再三后沒有封口。

  “你是覺得我很可笑嗎?!”我的聲音因惱怒而尖得走了調,刺耳欲聾。

  “我只想確認一下這件事真的假的。”她的口氣像個四十歲的教導主任。

  “都是我編的,那又怎樣?”我一跺腳,恨得眼淚都有些泛出來了,想笑你就笑吧,賣什麼臭關子。

  “正常。”玉女說完這兩個字后,就再沒理我。

  過了兩個食不知味的星期後,我終於確信,玉女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原因嘛,我猜測,因為這個女人太自視清高,太不把別人當回事了。反正我是絕不可能感謝她的。

  5

  周小菲是個神經兮兮的多情小女生,住在我家隔壁。

  老愛犯點花痴的她朋友不多,我卻對她充滿了敬意,很少有人能像她那樣,看人一針見血。舉個例來說,小菲不大喜歡玉女,說她太虛榮,這就相當厲害,因為除她以外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在家門外的任何地方,玉女都卯足了勁美化自己,她寬容、謙虛、善解人意、從不發脾氣,總之偽裝得天衣無縫。每次在學校里碰到裝模作樣、溫文爾雅的玉女,我總免不了一陣雞皮落地。

  我和周小菲從幼兒園起就同班,直到中學才分開。她長着一幅瘦弱的柴骨架,眼仁又大又黑,像她家養的那隻荷蘭鼠。

  小菲是個典型的心理早熟女生,小學二年級時就勸告我要多吃奶油蛋糕,這樣胸部才能發育。看着她每天發奮啃蛋糕的樣子,我猜她大概迫切希望變出一對又大又完美的胸脯,好彌補她單薄的體型。

  後來不知她從哪兒看了很多愛情故事,自以為懂了一點真理,那就是如果愛一個人,一定要給他生孩子。

  於是她在中午睡覺時,喜歡悄悄將毛巾被裹成團塞進睡衣里,然後滿足地捧着個好像即將臨盆的肚子,閉上眼想象這是心愛的某人的兒子。

  跟她比起來,我給自己寫情書的事,根本算不了啥。

  小菲的初戀發生在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她開始暗戀班上一個身高一米的男生余寶強,覺得他特別高大威猛。那時全國正熱播六小齡童版的《西遊記》,幼兒園的每個女生都在熱烈討論片中女演員們美輪美奐的衣飾。小菲成天懊惱自己沒有出生在印度皇室,她對玉兔變成的公主簡直一見鍾情,尤其鍾情她的紗麗和鼻環。

  “真想夾一個鼻環啊!”某天我在小菲家看電視,她窩進沙發里,用手撫摸着鼻翼,幽幽地說。

  “會不會影響呼吸?”我望了眼她微小的鼻孔。

  “給你說個秘密,你要保證絕不告訴別人,特別是你姐姐!”她突然從沙發里彈起來,捉着我的手,眼睛亮閃閃的。

  “你說吧。”我正在用遙控器找頻道,怎麼沒有衛視中文台呢?

  “我覺得大寶好像喜歡我。”她喜滋滋地垂下頭。小菲跟我說起余寶強時,總是叫他大寶。

  “哦?為什麼?”一涉及到男女話題,我也有點興趣了。

  “昨天我們幾個人玩過家家,我拌他老婆。我把我媽的紅紗巾拿來蒙在頭上,慢慢走到他跟前,叫他——”小菲忽然頓住不說了,很難以啟齒的樣子。

  “叫他什麼?”我緊追不放。

  “大——王——”她憋尖嗓子,嗲聲嗲氣地叫了一聲。

  我迅速想象了一下當時的情形,捂住嘴狂笑起來,把遙控器滑到沙發下面。小菲紅着臉瞪我,怒氣沖沖又可憐巴巴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撿起遙控器,“他什麼反應啊?”

  “他臉紅了。”

  這段經典緋聞我到了小學畢業時還念念不忘。

  “小菲,你記得大班時,你叫余寶強‘大王’的事嗎?”余寶強、小菲和我還是念同一所附小,他們倆在一班,我在三班。

  “人精,跟你說別再提了嘛!”小菲掛着一個“這件事我不堪回首”的表情哀求我。

  “可他現在還很高大威猛啊?”就是肥了點,像個熊貓,我在心裡說。

  “我現在討厭那類型的,我喜歡的是蘇有朋。”

  她開始踏着舞步,陶醉地哼起來:“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運草、串一個同心圓,讓所有期待未來的呼喚,趁青春做個伴……”

  我點點頭。

  我也喜歡“小虎隊”,不過,我喜歡的是吳奇隆。

  5

  “小虎隊”是當時台灣流行歌壇最走紅的演唱組,曾創下了演唱會20多場場場爆滿的紀錄,震撼了歌壇。據說它的出現純屬偶然。1988年7月,台灣開麗唱片公司推出一檔“電視新春爭霸戰”的節目,對象皆是青少年學生,由3位女生組成“小貓隊”擔任主持人助理,節目大受歡迎。有人便提出應加入3個男生助理才能使畫面陰陽平衡。

  於是,開麗唱片公司貼出廣告招聘,經過層層考核挑選,“小虎隊”成員脫穎而出。他們就是“霹靂虎”吳奇隆、“小帥虎”陳志朋以及“乖乖虎”蘇有朋。不久后他們搖身一變,成為第一支由學生組成的少年組合樂隊。

  個人覺得陳志朋有點虧,另外那二虎取得多有性格,就他的“小帥”,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沒有人再記得那個開麗唱片公司,更沒人記得“小貓隊”。青春無敵又高歌着戀愛滋味的三個美少年,像颶風一樣襲卷了我們這群只聽過《種太陽》和《少年、少年,祖國的春天》的黃毛小丫們。

  第一次在這所淳樸的校園裡擲出“小虎隊”這枚重磅炸彈的,是玉女和她的兩個同學。那是在1989年的夏天,我讀四年級。

  在那年六年級的畢業晚會上,三個女生穿着帥氣的白襯衣和牛仔褲,連唱帶跳地表演了一首“小虎隊”的《愛》。和所有人一樣,我直勾勾地盯着台上一邊比劃手語、一邊搖擺旋轉的玉女,只覺得她衣袂飄飄、閃耀動人。這個人是我姐姐,驕傲之情忽然湧出。

  後來有一部歐美電影叫《肖申克的救贖》,主人公安迪在監獄廣播室放出一首《費加羅的婚禮》,所有放風的囚犯們臉上的表情,就跟我們當時一模一樣。

  “……向天空大聲地呼喚,說聲我愛你,向那流浪的白雲,說聲我想你。讓那天空聽得見,讓那白雲看得見,誰也擦不掉我們許下的諾言……”

  “……想帶你一起看大海,說聲我愛你,給你最亮的星星,說聲我想你。聽聽大海的誓言,看看執着的藍天,讓我們自由自在地戀愛……”

  全校都開鍋了。我心裡飄飄然、陶陶然的。是因為歌中大聲說“愛”字的原因嗎?

  “小虎隊”從此正式佔領了我們學校。班上女孩課間自動湊到一塊,背歌詞,集體小合唱。玉女此時已經升上初中,大家一致推舉我來教那段手語舞:

  “宋萍果,全靠你了!我們見不着娉婷姐姐呀。”

  回到家,我只好低聲下氣地陪着笑央求玉女。

  “姐——”平時我都是叫她全名的,“班上女生特崇拜你,想跟你學那首《愛》的手語舞。你能先教我嗎?”

  大概是被我那聲“姐”感動了,玉女放下手中的《新概念一》。

  有一個動作是要伸出食指,在右耳朵旁邊轉三個圈,再一甩胳膊揚起來,同時胯也跟着一擺。我記得這是玉女在台上最瀟洒的一個姿勢,可我怎麼做都像一休。

  整個晚上,我在媽媽卧室的穿衣鏡前一遍遍練習,她熄燈時將我轟出來,我又跑到洗手間的鏡子跟前。

  “別擋着我刷牙!”玉女含着滿口泡沫,沒好氣地說。

  “還不是你沒認真教,就不能多做幾遍給我看嗎?”我委屈地盯着她漂亮的側臉。

  “我自己才看了幾遍電視就會了。”她咕嘟咕嘟地漱完口,吐出一口水,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咬着嘴唇,繼續練習。

  第二天,我終於可以在班上示範這個漂亮的動作,像牧人甩羊鞭一樣帥。

  到了六年級,“小虎隊”的熱潮絲毫未減。班上大部分女生都可以像玉女當年一樣連唱帶跳了,不只是《愛》,還有《紅蜻蜓》、《蝴蝶飛呀》、《叫你一聲MYLOVE》、《星星的約會》。一些三人組、五人組的組合紛紛成立亮相,大家自編自導的本領越來越強,即便原唱中沒帶動作的曲子,也配上了漂亮的舞姿。

  然而在1991年12月,“小虎隊”發行了第六張專輯《再見》,之後即舉辦“小虎隊.再見”歌友會,歡送小帥虎陳志朋當兵。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在一起長大。誰都要揮別一段青春,走進另一段人生。

  “請相信我會再次回到你面前,唱起我們無悔的青春。請相信此刻雖然就要說byebye,明天我們會再見。”

  在告別了永遠的小虎隊半年後,我這隻青蘋果也離開了樂園,升上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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