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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楊爺”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小景

  1

  姑爺有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姓楊,我們親切地叫他“楊爺”。

  楊爺是隨姑爺一塊兒來到湖南的。聽親戚講,楊爺和姑爺都是四川人,姑爺姓李,楊爺姓楊,兩人算不上親兄弟,但是一個媽生的。他們都是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新舊交替的年代。那時候的人出身不好,楊爺家裡也不例外。他們家先有姑爺,姑爺的父親過世早。後來母親改嫁,又有了楊爺,不久楊爺的父親也走了。於是家庭的重擔就落到了這個命薄的女人身上,在那樣一個年代要養活兩個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姑爺天資聰穎,刻苦努力,後來成了工程師。而楊爺就沒有這麼好的命了,家裡的經濟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於是后出生幾年的楊爺就一天學也沒上過,一個字也不識,是個正宗的文盲。

  後來姑爺由於工作和婚姻的原因,就在湖南定居了。可是沒過幾年,家裡的老母親病危去世。楊爺在那邊無依無靠,老母親臨走前託付姑爺要好好照顧弟弟。

  於是,楊爺就這樣隨姑爺來了湖南。

  而這一來就是一輩子。

  2

  記憶是條源遠流長的小河,我追溯不到源頭。

  我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腦子有了楊爺這麼一個人,也不記得第一次叫他楊爺是什麼時候。只知道他和我的爺爺一樣,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

  記憶里,楊爺個子矮小,瘦削,顯出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但做起事來,骨頭卻硬得很,當搬運工的那幾年,那副瘦窄的肩膀不知扛了多少擔上百斤的大石頭。煤炭一樣黑乎乎的臉,皺紋密布,歲月刻在上面的痕迹十分明顯。頭髮蓬亂常年不剪,衣服破破爛爛,由於長期在地里幹活,所以一年到頭來也是那幾件不堪入目的衣服。是個典型的糟老頭。

  儘管這樣,卻仍不影響我們對他的喜歡。

  小的時候,家裡幾個兄弟姐妹都喜歡和他呆一塊兒。他性格溫和,容易親近,從不對我們打罵。就算有時候調皮搗蛋捉弄他,他也絲毫不生氣,總是呵呵地對着我們傻笑。我們都以為他是個傻子。

  我們最喜歡玩的一件事是“坐車車”。楊爺每每出工、完工回來的時候,我們都爭着搶着要楊爺挑。常常是我那胖大哥一把手使勁地扯他的衣角,要他把筐子放下來,小一點的妹妹就趁勢跳進去,我呢,就竄進另一個筐。然後就哭嚷着要他挑。有時候是從他家出發挑到他做事的地方,有時候是半路上遇到了他把我們挑回家。反正只要是遇上了就會要他挑。我們把這叫做——“坐車車”。

  那時年幼,只懂玩,根本不懂楊爺會不會累,有沒有辛苦之類的。也從來不會擔心他那瘦小的身子能不能扛得起我們幾個小傢伙。而楊爺也似乎從來沒在我們面前說累。

  我們總覺得他傻傻的,很好玩。那是和自己的爺爺不一樣的感覺。

  那幾年,我們是坐在楊爺的筐子里長大的。

  3.

  等到年紀稍大一些,上了小學,對人情世故有了一些了解的時候。我不再要楊爺挑了。想起媽媽常常跟我講的——楊爺生活本來就不好,就不要一天到晚纏着你楊爺了。更別要他挑。”這些話時,我心裡就十二分的歉疚。

  我知道楊爺生活不容易,也有難處。

  但我卻不能幫他。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楊爺一直是單身,沒有老婆孩子,孤孤單單的。一輩子寄住在哥哥家裡,給他家當長工做事。一日三餐在他家吃,晚上睡覺到另一個親戚那睡。這家親戚搬去了城裡,留下了一個破房子在那裡。這房子我去過很多次,破舊不堪,常年沒有人住,灰塵堆積成土。楊爺住在靠近側門的那間屋裡,沒怎麼打掃就住進去了。我記得很深的是,他的床沒有棉絮墊,就把稻草塞得滿滿的。我還當著他的面說了一句“我們家狗都不願睡稻草。”他也沒有說什麼。

  我一直不理解楊爺為什麼要去別家睡覺,而不在自家哥哥屋裡睡。

  後來當我在課本里學到“寄人籬下”這個成語,我想我大概懂了。

  或許也因為這樣,我從小就對他哥哥印象不大好。

  我一直不願叫他哥哥——姑爺。只是逢年過節,走親訪友的時候,礙於親戚的面子和爸媽的強威下才勉強地叫一聲。楊爺卻不同,每次在別人面前提起姑爺,他都很驕傲地當著別人的面誇他哥哥。說他哥哥何等何等的了不起,是大工程師,做出了多少多少偉大的工程項目。別人聽他那話也只是迎合式地豎起大拇指。或許是聽多了,也或許是從來都沒聽清楚他講的話。

  楊爺來了湖南一輩子,一輩子都操着那一口地道的有些結巴的四川口音。把“哥哥”發為“gou gou”。常常引得眾人發笑。可他偏偏又喜歡和別人擺龍門陣(四川話——“聊天”)。長此以往,大家都很厭煩他,認為他有毛病。於是,楊爺就落得個傻子的稱號。

  可在我的眼裡,他一點兒也不傻。

  記得一直到讀高三前,他每天都會上我家耍。天熱的時候,吃過午飯後會來我家午睡,和我爺爺睡在地板上,那叫一個涼快。晚上做完事,吃了飯照樣會來我們家。我記得那會兒他特別喜歡在我家看電視。但從來不會要求看什麼。常常是我奶奶看什麼,他就跟着看。偶爾,隔三差五地他會給我帶個蘋果,梨子什麼的。小一點的時候,不管來歷。大一點的時候,才知道是他嫂嫂給他的。他不捨得吃但又怕捎給我被他那小氣的哥哥說,所以就晚上來我們家的時候悄悄塞給我。

  其實,我一直好奇的是,為什麼楊爺很少在他哥哥家裡看電視。後來我才明白:他那哥哥在家裡就是電視壟斷者,脾氣不好,還常常對楊爺吵罵,當他是出氣筒。嫂嫂對此也是無能為力。

  楊爺和我爺爺關係很好,很親密。我爺爺這個人沒架子,很好相處。他倆估計在沒出生以前就已經熟識了。其中的關係我也說不清。但我知道,楊爺常常來我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此。

  他像是一匹有家不能回的老馬,常常就跑到我家來遛。

  我覺得他是一匹流落在外的野馬,無家可歸。

  而我仍不能收留他。

  4

  楊爺不知從什麼時候染上了煙癮,一天至少要抽一包。他哥哥是個小氣鬼,錢摳得死。嫂嫂隔月會給楊爺一點零用,但不多。加上那時候經濟條件不好,改革開放的春風還沒吹滿神州大地,溫飽還成問題。但楊爺煙癮控制不了,每天都得抽。我記得他一直買的是商店裡最便宜的那種煙,一塊錢一包的。我曾經開玩笑地在楊爺面前算——“一包煙一塊,一包有二十根,扯平均就是五分錢一根。”楊爺還嫌貴似的,跟我講——“要……要……要是買散裝的煙草,還要便宜得多呢!用點草紙一包就能抽了。”而那會兒人們都已經開始流行過濾嘴香煙了。還分什麼軟白沙硬白沙的。

  我看着煙盒上字跡清楚地印着——“吸煙有害健康”幾個字。再三跟大字不識一個的楊爺講:“吸煙有害健康。別抽了。”他總是搖搖頭,一副打死也不信的樣子。傻傻地對我笑。

  當我第一次知道,過濾嘴與非過濾嘴的區別,明白二者的危害性竟相差如此之大的時候,我只能無奈地嘆氣。我知道我再跟他說什麼過濾嘴非過濾嘴的,他照樣不懂也不管。

  我一直沒錢給楊爺買過一包過濾嘴香煙。

  他就一直抽一塊錢一包的非過濾嘴煙絲。

  5

  老馬為人做事許多年,終於有一天他累倒了。

  從此再也爬不起來。

  在我心裡,一直以為楊爺就是那匹奔馳的駿馬,從來不會累,更不會倒下。

  直到2009年,那年暑假,我上高三。暑假需要補一個多月,在家的時間很少。但偶然午飯的時候還是能夠看見楊爺,但精神面目大不如從前,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好像兩眼一閉就此長眠下去。

  一天中午回家吃飯,騎車趕到家。天很熱,坐在飯桌前吹着風扇等着爺爺把飯菜弄好。一會兒,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出現,隔老遠拖着沉沉的腳步聲。我猜應該是楊爺來了,但覺得腳步聲不大對,楊爺的腳步聲是很乾脆利落的。隔了一會兒,他出現了。穿着短衣短褲,一樣的破破爛爛卻比平時稍顯乾淨。頭髮還是一樣的蓬亂沒有梳。腳上拖着一雙泛黃的白拖鞋。手裡提着一點兒紅薯和花生什麼的,用紅色薄膜袋子裝着。吃力地提起一隻腳踏上門前的台階,緩慢地走進來。把手裡的東西遞給我。我一手接過,親切地喊了他一聲“楊爺”!他聲音沙啞,不接底氣地說:“楊爺不行了。準備後世了。”說完,他兩腳一拉躺在冰涼的地板上睡去了。奶奶怕他這一睡,萬一死在家裡可不好。就叫他回床上睡去。他像沒有聽到一樣,昏死一樣的睡過去。發出一種瘮人的吐氣聲。我並沒有管這麼多,還以為楊爺沒什麼事,不像是將死之人。邊吃飯邊看着時間,因為我只有40分鐘的時間。吃完了飯,我就立馬趕去學校了。而楊爺仍舊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後來的日子裡,我陸陸續續地聽到一些消息,先是說楊爺營養不良貧血。後來越來越嚴重,說是血壞了,要隔段時間去換一次血。哥哥是摳鬼,嫂嫂對他好些,把攢下來的一些錢用來給他換血。可這些錢仍不夠,換血是十分害錢的。幾個月後。嫂嫂再沒多的錢給他換了,哥哥仍見死不救。他就此倒床,再也起不來。吃喝拉撒都是嫂嫂親自照料。期間,爺爺先後好幾次過去看他。而我忙着學習,無暇顧及這些。只是慢慢覺得楊爺再也沒來我們家了。周圍的親戚似乎也沒把這當回事。

  楊爺就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他有個心愿,想再回老家看看,不願意死在這兒。哥哥嫂嫂看他這樣,老家又沒有人照顧,但其實是怕他死在半路上害人。就沒準。於是,看着看着他一天不如一天……

  2009年9月末,炎熱已經散去,爽朗的秋天就要來了。那天中午,天氣朗空,陽光和煦,溫暖大地。我像往常一樣騎着車行駛在那條新修進家門口的水泥路。經過一個岔道口的時候,我看到路口比往常多了幾輛車。有些奇怪,腦子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會是楊爺走了吧?我沒想多,車輪很快就滾到到了家門口。停了車,我看到奶奶在後門口拖地。前腳剛走進去,奶奶放下手裡的拖把,把我一把拉住,神色緊張地跟我說:“林兒,你楊爺死了。你快點去給他磕三個頭!”就在那一瞬,我呆住了。“怎麼楊爺說走就走了呢?什麼時候死的啊?”我低着頭,淡淡地問到。奶奶講:“是今天早上8點左右。你爺爺過去看了他最後一面。”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和死亡這麼近距離的感知。我害怕了。奶奶叫喊道,“快去啊,你快去給你楊爺面前磕幾個頭,不然就來不及了。”我很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不”!“我不想去,我怕。”我顫抖着說出這句話。奶奶只丟了一句,“沒用的傢伙,養起有什麼用喔!虧你楊爺原先對你那麼好……”我默默地走進房間,坐下,鼻子酸酸的,鼻涕不自覺地流,淚水淹沒眼眶,簌簌地兩行淚就滑過我眼角落到嘴裡。鹹鹹的,那滋味無人訴說。

  晚上自習回來,聽奶奶講,楊爺的遺體已經送去火化了。我問,“為什麼動作這麼快?怎麼沒聽到升天的鞭炮聲?怎麼沒看到擺酒席辦葬禮啊?”奶奶端着臉色丟了一句:“沒錢,辦什麼葬禮!火化省事。”我暗暗地回了一聲:“喔。”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晚自習沒做完的數學作業,看着那一個個不認識的數字,卻怎麼也靜不下來了。夜闌人靜,家家戶戶燈火間歇,人們安然睡去,這一切像是從未發生過。月亮掛在半空中,獨自吟唱着“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我在疲憊中睡去。

  那匹陪伴我十多個年頭的老馬最終沒能魂歸故里,

  被一爐烈火燒成一盅骨灰,

  就此長眠於黃土壟下。

  6

  楊爺的一生是平寂的,沒有波瀾。

  沒有老婆沒有子女。

  在哥哥嫂嫂家做牛做馬一輩子。

  1952年出生,2009年逝世,享年57歲。

  他是一匹有家不能回的老馬,卻伴着我成長,等我長到能獨當一面的年齡,倏地離我遠去……

  只是我欠他的三個“磕頭”,再也無法償還!

  從易

  於2013年12月11日 書

  ——僅以此文祭奠我的“楊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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