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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冤家---廣州印象之一百八十七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我給你講一個有趣的故事,你千萬莫傳出去。故事的主人公就在我隔壁,他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萬一被他知道,肯定會來找我的麻煩,找我要信息提供費。若我不依,他就會升級,找我要名譽損失費。我的故事又沒有收說書費或者什麼稿費,哪來的錢給他?要防着他敲詐。這不,他又到我這裡聊天了。和往常一樣,自帶茶葉和香煙,只借用我的開水。美其名曰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杯水足見高誼。我明白其中另有隱情,可憑他在聊天時的坦率,卻也不見絲毫怪異之處。

  他是隔壁樓房的業主,有二十多家住戶,每月坐收萬元。每日的工作就是抄水電錶,找住客收錢。我問過他,你的家在十三行,地道的城市戶口,怎麼有資格買農民的宅基地?

  他神秘地笑笑,自嘲道:會飛的不一定是鳥,蒼蠅也有翅膀。住在十三行的不全是有錢人,窮得要飯的碼頭工人也住那裡,我家幾代人都是扛包下力的。從海南橡膠園回來后,我還是沒有擺脫扛包的命運,成了一名搬運工。歲數大了,對象難找,工會的何大姐牽線,在她娘屋找了一個女子介紹給我,我一看,條女好索,就點頭答應了。啰,就是這裡,我老婆是這裡人,你說,買塊宅基地算個啥呀?

  第一次上女方家,他買了八十八元禮品,他就念叨了一輩子。八十八元確實不輕,那時的工資普遍只有三十多元,差不多三個月煲不成湯了。嶺南人不喝湯,生活就缺了滋味。那天她家沒工夫煲湯,他以為她父母不滿意,強顏歡笑吃完飯道別,女仔的媽倒還客氣,吩咐女仔陪他去承包地里,摘幾掛香蕉帶回去給他父母。他本不想要,糧食節約時,吃生香蕉爛香蕉,嘴唇都吃綠了。又一想,八十八悶去了,總得找回一點不平衡,於是在她母親的眼光看不見的田角,一下子摘了十多掛。

  看着他在單車旁手忙腳亂,女孩掩嘴笑了,最終還是不忍,回家找來兩個蛇皮袋子,他才把香蕉吊在後架上了。香蕉沒有熟透,回去后賭氣似的吃了一大掛,壞了肚子。

  我說這是何苦,那時候香蕉兩毛一斤,帶一百斤值不到二十元,這東西又不經放,幾天就壞了。

  怎麼會呢?他呵呵一笑,螞蟻肉也是肉,不能紅燒,油炸總可以。第二天我把剩下的香蕉全部帶上碼頭,讓那些取笑我找不到老婆的傢伙,陪我一道拉稀。

  這個女仔反而認為他會過日子,跟定他了,成了他的老婆。

  誰知沒過多久,他就原形畢露了,活脫脫一個錢迷,不僅買菜時跟小販分斤掰兩,跟老婆也是斤斤計較,連買剛時興的衛生巾也認為是奢侈。矛盾不斷湧現,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有時也出現家庭暴力,但很少,他怕打跑了老婆,再沒有人為自己疊被子了。何況後來還添了一個小搬運工,也是離不得親娘的。身無分文的老婆哭哭啼啼投訴何大姐,何大姐數落了他幾次,沒有效果。他反而嬉皮笑臉地說,您幫她找個飯碗不就得了。何大姐沒法,找到居委會說好話,總算為她謀了一個跑腿的事兒。像他們這種半邊戶,社會上還是比較同情的。

  那時,農村戶口很難找到正式工作,哪怕是高中生也不行。在居委會抄抄寫寫、上下跑腿,儘管只有十多塊錢,她也是感到由衷的歡快。這不僅僅是為她找了一個飯碗,而且是為她找到了尊嚴。女人經濟上不自立,連做人都抬不起頭來,哪能在社會上撐起半邊天。當她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拿回家時,他的眼角里都是笑。一疊聲說,這下我們的日子過得寬鬆了,我的老婆真能幹,今年到你家長長臉,紅包包厚實一點。

  家裡少有的一段安寧的日子,到年底就中斷了。南方時興紅包,那年她有了工作,就想讓他兌現他說的話,給老爸老媽和細佬一人一百,好有面子。往年他包的,都是一人二十,叫她面目無光。誰知他臉色陰沉的擰得出水來,只肯一人給二十八元。多一分就不吉利了。他說,這就是你幾個月的收入了,你是臨時工,既沒有養老,又沒有公費醫療,還有孩子,開銷更是像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不攢錢以後怎麼辦?

  說的她垂下頭來,看來賺錢不多,底氣還是不足,只好委屈自己的父母和小弟了。好多年,她都覺得是寄人籬下,一股壓抑感總是瀰漫心底。只有上班了,她才身心舒暢。居委會的工作是一門帶十雜,不重卻累。她幹得風生水起,頗得老主任和居民們的讚賞。老主任退休時,正逢她的戶口解決了,就向街道慎重其事地推薦她接了班。工資漲了幾倍,再也沒有人以同情的目光看她了,她儼然也成了一個風光人物。

  當然,她還是比不了他。碼頭新辦一個公司,從事第三產業,他成了一個人五人六的老闆。除了武器,什麼敢都賣。那些年攢了幾個錢,在娘家買了一塊地,和村民們一樣,做起了一棟六層樓的房子出租,成了有產階級。

  孩子大了,兩人都忙,沒有時間吵嘴了,倒也有了幾年的安逸時間。兩口子和和睦睦,早上一道帶孩子出門,晚上一家人圍着桌子喝湯,其樂融融,碼頭家屬樓鄰居都很羨慕,那些女人常指着他們的背影對自己的男人說,你看人家,有錢了也沒有變壞。

  男人總是笑着說,所以我才沒有錢。

  社會比萬花筒變換還快,只要一晃動,馬上又形成一副光怪陸離的形狀。又輪到他吃醋了。第三產業公司被三角債拖死了,原單位只給他發兩百元生活費,而老婆卻越活越精彩,借提高知識分子待遇的春風,黨政工作人員收入大幅提高,不幾年就超過了工人幾倍。居委會再也不是居民自治組織了,事實上成了國家最基層的政權,其工作人員的工資,當然靠上公務員標準。他們這個家庭的頂樑柱,由男換成了女,政變是在不經意之間悄悄發生的。等他發覺,他已經淪為燒飯洗衣的家庭婦男。

  他抗爭過,無效。老婆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那有功夫管一家三口換洗的衣服。他總不能讓天生麗質,變得邋邋遢遢,丟自己的臉。這些家務都可以忍受,最使他心緒難平的是,老婆經常醉醺醺半夜回家,問去總是工作陪客。想到酒桌上一雙雙被酒精和慾望燒紅的眼睛,向日葵一樣朝着她那紅彤彤的臉膛開放,做丈夫的就像吃了蒼蠅一樣膩味。特別是辦事處的那個主任,一見到她,眼睛就笑得只剩一條縫。哪天他正好去街道辦事處辦事,看到主任的咸豬手伸向老婆的衣領。他氣憤不過,一拳把那個酒糟鼻子打開了花。老婆回家跟他大鬧,哭着數落,沒見過你這麼沒用的男人,養不活老婆,還要靠老婆養活。你有萬貫家財,我就呆在家裡做闊太太。你有嗎?

  沒有。只有一棟樓房出租,是為兒子讀書找工作結婚準備的,很可能還不夠,進一個好單位,沒有二三十萬請不動那些公章在紙上吻一下。

  這時,我插了一句,你八面風光的時候,沒有找過情人嗎?

  他摸摸後腦勺說,打老婆可以,但不能把老婆逼上絕路。我若找了情人,就是逼老婆去死,這不是好男人的做派。

  我故意揭他的底,恐怕不是難捨老婆,而是難捨錢財吧?八十八塊錢,騙得來一個老婆,騙不來一個情人。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彷彿認可了我的話。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何況也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他只好向老婆認錯,並向那個酒糟鼻子也賠禮了,這場風波才告平息。從此後,他就成了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總在抱怨老天不公。兩口子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乾脆分居了。他把宿舍樓讓給了老婆,自己搬到老婆的娘家,找了一個看車的活路,過上了單身漢的生活。

  一晃十多年過去,兒子沒有走他安排的路,自己開了公司,也算得功成名就。幾次勸和父母,總沒有成功,也就懶得管了。

  我說,少來夫妻老來伴,都過去了大半輩子,又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和好吧,等退休了一道攙扶着走遍全國各地,也不枉來人世一遭。

  我不勸還好,一勸他更憤憤不平。她已經退了,退休費拿七八千。等我還過兩年退休,卻只拿得到三千。憑什麼?她參加工作是因為我,難道她的那些婆婆媽媽的事情就比我們工人貢獻還大嗎?社會分工不同醫生教師公務員收入比較高,普通工人收入低可以理解,但為什麼收入高的不用交社保,而我們這些普通民眾卻要自己負擔養老?當初讓企業單位人員自己繳納養老保險只是一紙公文就得執行,為什麼到了讓政策的制定者自己繳費的時候就要有問題了?這世上還有沒有公平二字。

  和我一樣的一個失意者,滿腹牢騷。我勸慰道:想想那些只拿五十元的新農保,你跟他們比,是做神仙。

  他又摸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倒是的。社科院的專家也勸過我們,公眾對養老金並軌訴求是烏托邦。想跟官老爺講平等,無異於與虎謀皮。我想通了,不再跟老婆鬥氣,明天我到宿舍樓去找她。約她一道看看天安門,究竟還是不是幾十年前的那個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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