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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布鞋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遠去的布鞋

  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當時我正在上小學和初中,家裡挺窮,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這種處境里就更別指望身上穿好了,時常破衣爛衫,補丁摞滿衣褲,也不敢洗衣服,一則家裡沒錢買洗衣粉,二則人們以為經常洗會使衣服壽命減短。不怕你笑話,那時鄉里大老爺們穿的白襯衫領子像做長靴的黑牛皮,聽說早晨襯衫上身後脖子冰得讓人打激靈,就這樣直到穿爛,拆解後用來補衣或做袼褙、絎褥墊.

  那時腳上一老穿母親做的布鞋,穿膠鞋對我來說是奢望,只能在夢中體味。可是新布鞋上腳不到幾天,就讓別人家的狗給撕爛鞋尖鞋面,或者和夥伴們一起上牆扒瓦掏麻雀,替天行道,被鐵釘鐵絲或木條掛爛,反正我沒少挨母親的狠揍。等到升入高中,每月有三五元的學生生活補貼,那要根據學生家庭經濟情況和平時表現評定,不是你想要多少就給多少的。那時我家特貧。可自以為是的班主任說你們家就倆大人和倆小孩,應該不是太困難,便把我定在每月三元的檔次。班裡與我家境相同的女生們就攢湊補助金買皮鞋,穿着油光鋥亮的皮鞋的她們,確實別具一番姿彩,讓人眼前一亮。

  有一陣我穿的布鞋張開大嘴,鞋底和鞋幫從鞋尖處脫開,露出了大阿舅,我用細鐵絲穿縫住又拉了幾日,後來是壽終正寢,再也掛不上腳了。上學沒穿頭,母親讓我把父親一雙藍條紋鞋面的布鞋穿上,那雙鞋像兩隻船,比我腳長几公分,且右鞋鞋面前有一大窟窿,我的大阿舅又不安分地從洞里探出頭來左顧右盼,上午課間操時間,各班列隊做操,做踢腿運動那一節時,我一揚腳,小船一樣的大鞋飛出去老遠,嚇得同學們左躲右閃,我一臉羞愧,低頭不敢看人。男女同學一陣大笑,這笑讓我顏面掃地。

  製作布鞋先要找鋪襯粘袼褙,接着鉸鞋樣,再花十天半月一針一線密密實實納鞋底,再做鞋面,末了緔鞋。緔完鞋還不能立馬就穿,還得用鞋楦楦鞋,等鞋子大小鬆緊度差不多時才可上腳。當然鞋楦也不是人人家家都有,你還得去借。穿鞋時由於新鞋較緊,鑽不上腳,還得鞋拔子或謂鞋溜子幫忙。那時要憑票證購買布匹,庄稼人一沒錢二少購布證,就只好從嘴裡挪出蠶豆和靑油來,到省城去換碎布片,碎布片在我們方言中叫鋪襯。我記得當時有兩個上新莊鄉的農婦拿大豆去西寧換鋪襯,步行回家路上讓一輛從迎面飛馳而來的運砂卡車追至路邊高坎上軋死,其情景慘不忍睹。

  冬天穿的棉布鞋叫雞窩,雞窩也稱大耳朵。鞋面夾層里裝了棉花或羊毛,整個腳被裹得嚴嚴實實,一點也不覺得冷。有個冬天,隔壁莫家尕寶兒娶媳婦,晚上我們一夥脬蛋娃去點煙,看見新房裡炕頭上站着一個樂都娃,年齡在十六七歲左右,他大概是送親時的壓馬娃,上身穿一件新西裝,西裝下是衣領油污的老棉襖,腳上竟然穿着一雙雞窩,我們見了笑得前仰後合,感覺是中西結合、土洋參半,有點驢唇不對馬嘴。

  夏天穿的布鞋式樣頗多,有毛布掌兒、鬆緊口兒、圓口兒,還有三民主義式。

  那時代河湟地區青年男女談戀愛時,女方還不忘偷偷給心中的白馬王子送上一雙親手做的新布鞋或鞋墊。它們也有愛情信物的功用。

  到現在,家庭經濟狀況好轉,三五百元的名牌皮鞋也能隨便買一兩雙穿穿,只可惜右腳底有兩個大腳丁,在街頭騙子手裡和縣醫院裡手術四五次也無法去除,皮鞋一上腳腳就提反對意見,就鬧情緒。腳踩上一顆小石子我就疼得蹲下身子,咬牙吸氣,沒法子就只能把皮鞋送給別人穿。可在單位上又不得不穿皮鞋,主要是考慮單位及職業形象。有近二百八十名教職工的一所大中學,校長隨時在校園裡轉悠,看到誰衣冠不整或踏着布鞋,就會數說幾句。有一次年輕的政教主任吃過午飯後進了校門,校長發現他踏着一雙黑布鞋,就數落開來:“堂堂一個一中政教主任,竟然趿拉着一雙破布鞋,別人見了咋想咋說,你羞不羞?”主任聽后一臉羞愧急忙低頭用手摳着後腦勺,然後飛也似地跑回家去換穿皮鞋。穿鞋着衣確也須費些心思。

  隔不了多長時間,校領導就會在全校教師大會上說諸如此類的話:“明天大家必須着正裝,國家教委有關領導要來我校視察。”這樣的情況時常出現,作為省內名牌中學,國家及省市縣有關部門領導常常來檢查指導工作。所謂正裝,就指西裝,前幾年學校用年節期間該發給教師的福利費做過幾套。我常常納悶:作為炎黃子孫,什麼才算是正裝?把西方人常穿的西裝當成正裝是否有些不倫不類。我尤喜歡系那像上吊繩子一樣的領帶。

  如今,妻子有閑暇時間也做布鞋,一般都是黑條紋布鞋。從樣式及針線上來說,比我娘做的好多了。也不是我談嫌已亡人,不要說鞋,就說我那時穿的棉襖(河湟方言中叫主襖,襖,音讀y醥),穿在身上活脫脫是一把雨傘,上邊逼仄 ,下邊寬大得能揣一隻半大狗。我現在也穿布鞋,但只能在家裡穿,只能在干農活或做家務重活時穿,比如澆水散糞拔麥拉捆子或在家裡除糞煨炕做泥活。但心中不愛惜,做完活后將一身泥水的布鞋扔在院內台地上,任憑風吹日晒雨淋,不管不顧,直到它一把麩子不見面。長此以往,我妻也沒多少做鞋的熱情和興頭了,因為自己的熱臉只能蹭我們的冷屁股。好長一段時間裡也只是象徵性地做一兩雙。

  其實誰都知道,布鞋穿在腳上緊湊平穩舒服,鞋底軟硬適中,用它走長路也從不覺得腳疼。

  我懷念那時的老布鞋,還有燈影戲、燒尕灰以及烤麻雀……是他們豐富了我的記憶,帶給我回憶的溫馨,並伴着我走完今生今世的平坦抑或坎坷。

  土地(外一章)

  土地是庄稼人祖祖輩輩生活和埋骨的所在。土地是催生民歌和文化的酵母。

  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龍抬頭的二月,父老鄉親將種子和化肥連同醞釀了一冬天的希冀撒在地里,一夏天跑酸了雙腿,瞧壞了兩眼,一日三趟跑去自家地頭,耐心查看,悉心照拂,操不完的心,流不盡的汗。拔草,澆水,施藥,莊稼一天天長大,拔節,揚花,抽穗,灌漿。當狂風挾着暴雨來襲之時,眾鄉親把心提到嗓子眼,又害怕冰雹,將小麥莖稈攔腰截斷,把油菜花枝砸翻於地,將洋芋莖葉砸入地皮。

  土地上生長小麥青稞、豌豆蠶豆、油菜籽洋芋還有燕麥及諸多菜蔬。土地生長大人小孩的歡聲笑語,也生長不計其數的諺語俗語和掌故。土地生長“花兒”與“少年”,生長數不清的鄉村野曲。土地生長農人生生不息的信念,生長地方曲藝,生長高蹺和秧歌,生長高台鑼鼓的炫美和震耳欲聾,生長舞獅子跑旱船,生長八大光棍和胖婆娘的絮叨喋喋不休。正月的打穀場,把土地上的風流盡情展現;正月的莊子一身酒氣,一臉紅潤和溫馨,見了陌生人也頷首微笑,順便道聲祝福。

  紅土、黃土、黑土、白土、觀音土、鹽鹼土或沙土,能生長莊稼和花草樹木的盡都是好土。土地見證民族歷史,延續民族風情。

  土地生長牛鳴馬嘶,也生長鳥語啁啾、雞鳴狗叫,生長陰晴雨雪,生長三暑天的酷熱和數九嚴寒。還生長駝鈴,生長絲路花雨,生長數千年無休無止的商貿往來。土地把人的希冀和想往演繹到極致。

  土地生長飢荒,生長天災和戰爭,生長餓殍滿地也生長名門望族、人丁繁盛,生長光棍怨女,也生長磚門對磚門、土門對土門的婚姻。

  三畝土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是農人最樸素的幸福。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土地上的滄海桑田、境遇變遷。

  六十年來人吃土,六十年後土吃人,是土地亘古不變的法則。土地傍着河流,孕育地域文化,繁衍民族習俗。生命的旗幟,在土地上一年四季的勁風中獵獵招展,噼啪作響。

  執着的土地,風流的土地,瘋狂的土地,野性與文明交替角搏的土地,只有你才稱得上永恆和無私。

  我雙膝跪於土地,雙手掬起一捧黃土,土地的氣息就滲透全身,那麼馨香,那麼古樸,那麼沉重,那麼讓人窒息。祖父和父親曾付出心血和汗水的土地,讓我激情澎湃、感慨唏噓。

  將土地珍存於我的記憶,一日日翻揀尋覓,讀不完的風流抑或奇異,掌故永遠新鮮如初。

  我想超脫於土地,但最終又不得不皈依土地。

  鄉村和城市

  鄉村和城市是大地母親哺育撫養大的一對兒女。作為兄長的鄉村,用雙肩馱着城市這個小妹,走過她的牙牙學語和蹣跚學步,然後領着她走過童年的眼花繚亂和萬般好奇。直到今天,小妹出落得苗條秀氣、光彩四溢。看着一臉皺褶,有些彎腰駝背的鄉村兄長,城市小妹心裡不光有感激,還有些心酸和凄楚。

  漸漸地,鄉村和城市這對兄妹感情有些隔膜,關係有些生疏,見過世面且珠光寶氣的城市,她眼裡的鄉村土裡土氣,滿臉鬍鬚不修邊幅,一味順其自然,幾十年的勞累辛苦使得他一臉憔悴滿腹心思。一口土語,讓人聽着彆扭。城裡人要去鄉村走親戚,也只選在年頭節下,一年也就一次半次,當日去當日回。鄉村的土炕弄得人一身塵土,設若歇一宿,一身的炕焦焦味兒讓人悔恨一星期,咋弄都弄不掉。

  鄉村大哥去城市小妹家串親戚,見擺在條几上的菜碟只有他巴掌大,大小十幾碟數量確也不少,可就算舔幹了所有菜碟,吃完了一碟子袖珍饅頭,肚裡飢餓依然。就是好酒也不敢放量狠喝,要不然喝酒時喊天叫地、喝醉后吐天挖地、酒醒后怨天怨地,惹得城裡小妹嫌棄、厭惡,下次你再去串門,她一臉厭煩神色,讓你手足無措,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難堪的是上衛生間,不幾步就是客廳,衛生間里的隆咚風響怎麼也會傳入客廳,讓人聽了可真不是滋味。再說裡面擦拭得比庄稼人鍋頭還潔凈,讓人如何下狠心便溺。窩裡吃窩裡屙的做法也真是不習慣。

  城市在春夏季節選擇舉家出門,到郊野踏青,去鄉里農家院感觸自然脈搏、呼吸新鮮空氣、享受野味美餐。飯菜吃過賭局玩過之後,包間里一片狼藉,作為遺贈品的白色塑料袋隨手拋扔、隨風飄入花園、草坪,甚至掛在花木果樹枝頭。

  鄉村大哥們禁不住城市誘惑,隔些時日總是把錢包弄得鼓鼓囊囊,把班車擠成沙丁魚罐頭,進城裡大商店和批發市場購物,各種款色的衣服、花樣翻新的家電和雜七雜八的東西,看得人眼花繚亂,末了被比七八個打麥場還大的交通十字,被紅綠燈及一身威嚴的交通警還有霓虹燈、歌舞廳、立體電影播放廳、桑拿室和足療室驚得目瞪口呆,道一聲“啊扎扎,老天爺咋就這麼照顧城裡人”。

  看着自己種出的糧食一火車一火車被運送到城市,看着自己侍弄出的菜蔬被起早貪黑的菜販子整躉零賣,鄉里大哥啞然失笑:傻里吧唧的城裡人,有幾家研製化肥農藥的公司工廠在鄉里,你們造出來又販賣到鄉村,讓莊稼蔬菜吃飽喝足之後,又進入你們廚房,端上你們餐桌,使得你們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隨時代而生的新鮮疾病,到底使得誰叫苦不迭,懊悔不已?

  偷偷傻笑的農村漢子趁農閑到城市打工,在工余飯後喜歡踏入各類茶屋和洗浴中心,有時就把褲帶以下花花綠綠的疾病帶回家,當做城市賞賜的禮品,帶給老婆和情婦。一臉痛苦的鄉村漢子,怨這怨那,最終只能啞巴遭雞姦——死挨。狗嗥怨自己。

  城市一身油脂和贅肉,她需要伸展腰肢和腿腳,於是資本投入不多的圈地運動迅速蔓延開來。農村土地被賤賣,農民成為無業游民,成為自由電子,做無規則運動。被城市逼仄的農村在新世紀的勁風中似一片破布,隨風起舞,隨處亂扔。

  城市和鄉村這對兄妹,這對冤家對頭,矛盾不可調和。後娘生的鄉村,驢年馬月才能得到好人青睞,可那當兒為時已晚,畸形已難矯正。

  2012年11月26日夜寫畢

  作者:毛宗勝,男,漢族,49歲。是青海省作協和語言學會會員,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從1985年以來,發表各類文學作品若干篇(首)。現在湟中縣縣誌辦從事縣誌編寫工作。郵編81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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