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絨花

　　夜，已經很深了，秋，已經很涼了。夜色四合里，滿載的車子劈開濃重地黑暗，飛快地向前駛去，對家的思念，被滾滾車輪碾得細碎而悠長。

　　走的時候，照舊，抱了抱母親，突然就看到了她眼角的淚花，心就開始沉沉地難過起來，幾個兒女，母親始終最不放心最牽挂的就是我，她多麼希望我可以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樣，安安靜靜地守在自己身邊，但同時，對於我做的每一個決定，她又總是滿懷期待地全力支持，於是，路越走越遠，離她也越來越遠，回家的頻率和時間也一再縮減。

　　母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但她深深的懂得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對子女綿綿不絕的愛，每次回家，短短的幾天里，母親總是竭盡所能得做不重樣的飯菜小吃給我們，為了滿足每個孩子的要求，她常常一邊做着米飯炒菜，一邊還得撈着麵條，打着荷包蛋，臉上卻始終掛着慈愛的笑容，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她把對子女的付出，也當成某種享受了。

　　在牆上的玻璃框子里看到過年輕的母親，是她的小學畢業照，三個老師，六個學生，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尚且幼稚的母親梳着整齊的劉海，臉上洋溢着愉快而調皮的笑，穿小碎花的襯衣，圓頭黑布鞋，大概是長得太快，褲腳高吊著。母親說起那時候的自己，是勤奮且優秀的女孩子，書讀得好，籃球也打得好，因為個子高，還常常作為代表去參加比賽。後來因為實在交不起口糧，初中沒畢業就回家幹活了。我常想，如果，母親可以一直讀書讀下去，現在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

　　另一張同樣發黃的黑白照片上，母親已經是我的母親了，辮一條長長的麻花辮，和幾個嬸嬸一起，整整齊齊側身站成一排，同時露出的手腕上都帶着一塊金屬的手錶，據母親講，那時候的手錶是被現在的婚戒取代的手錶，意義非凡。

　　母親生得標緻，也愛美，很會打扮自己，且有一雙巧手，自學過一點縫紉的技藝，常自己做衣服來穿。小時候，家裡小孩子的衣服都是母親自己縫製的，經濟拮据，母親便拆了不穿的舊衣服再做成新衣服給我們穿，且常常加進去自己的小創意，漂亮的花邊或者生動的絨絨花，這樣的衣服一穿就是很多年，直到上初中，才開始穿買的衣服，穿慣了舊布做的“新”衣服，買來的衣服穿着總是感覺僵硬，一再央求母親再做衣服來穿，她卻總是忙不過來。

　　年輕的母親愛做各種小玩意，更愛繡花。過年，家裡的窗戶上會開滿精緻的窗花；端午，扣子上會有小兔子的香包，手腕腳踝上會繫上五彩的絲線繩；中秋，會有各種可口的小點心吃，就是平日里也有風車、毽子、沙包等手工玩具妝點生活。母親用絨線綉五顏六色的絨絨花：五彩的絨線纏成一個個五彩的線團，竹子做的箍子箍起一塊雪白的棉布，母親用一根長長的針飛針走線，大紅的牡丹就在跳躍的油燈下盛開了。小時候常常是在母親繡花的聲音里安然睡去，早晨起來，就忙着去看昨夜裡盛開在枕邊的紅花綠葉。窗帘、門帘，家裡大大小小的家什，還有小孩子的衣角、鞋面，總是會開滿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絨線花。那些生動鮮艷的絨線花點綴着物質匱乏的生活，也裝飾着我們快樂的童年。盛開的絨絨花啊，曾經是我們唯一的驕傲。

　　母親讀了書，這卻害了她，既不能像讀書的女子一樣去工作，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又不能安心做一個無知的農婦，於是，日子總是在若有如無的掙扎里浮浮沉沉。後來，小村子的傳承了幾千年的陳規鐵律徹底把她推向了苦難的深淵。為了生一個傳宗接代的男孩，她只好在計劃生育鋪天蓋地的標語口號里生了一堆女孩，又不捨得像其他人一樣把孩子送出去，於是全部養在身邊，日子自然苦的幾乎沒了盡頭。日子苦，兒女多，但對子女的愛卻是成倍的，絲毫不減一分一厘。

　　我自小愛生病，常常是病怏怏的看着別的小孩玩耍嬉戲，為此，母親也吃了不少苦，常常半夜三更起來給我蓋被子拿葯，在我病得吃不下飯的那些日子裡，費盡心思想盡辦法讓我多吃東西。有次渾身長滿疹子，吃藥打針都不見效，渾身又疼又癢，流着眼淚在炕上打滾，嘶啞着嗓子叫痛，母親也急得滿嘴起泡。後來不知道哪裡得了土方，說是要用燒熱的僵石去燙那疹子。病急亂投醫，母親於是照着方子燒了僵石，就要用滾燙的石頭來燙，自己哪裡受得了，被燙得哇哇直哭。母親硬是按着我把渾身的疹子燙個遍。後來不知道是土方見效了，還是先前的針葯終於發揮了作用，疹子很快下去了，渾身又長滿了燙傷的水泡，於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暗暗恨着母親，覺得她太狠心，不曾愛我。後來，燙傷漸漸痊癒了，心裡的芥蒂卻始終不曾消失，常常故意氣她，看着她掉眼淚而無動於衷。

　　現在想想，那時母親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去做那樣的“治療”，她心裡的痛楚，大概是不會比我切身感受到的痛少一分一毫的，只是兒時的自己，不曾理解母親的苦心罷了。

　　全世界，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母親呢？殊不知，為了生育子女，每個母親就連頭骨和牙齒都要拆開，給予子女生命的同時，她們也曾心甘情願把自己放上生命的祭台，慾火重生。這世界，有種愛，是要拆開骨頭來愛的，倘若還是不懂，算是真正的枉活了。

　　母親畢竟還是老了，漸漸地竟沒有家裡最小的小孩子個頭高了，黑亮亮的頭髮里，竟觸目驚心地長滿了白頭髮，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雖然笑起來依舊慈愛溫暖。忙忙碌碌里，母親丟棄了所有的生活中的小情趣，手腳不停地為我們的成長供給養分，為每一個兒女操碎了心。我們一天天挺拔健壯，母親卻漸漸老了，頭髮白了，皺紋多了，就連那些一直盛開的絨絨花，也漸漸地變得暗淡無光了。都說兒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殊不知，這種延續，是以父母的失去為代價的。

　　三更夢回，閃爍的油燈下，年輕的母親讓一團團彩色的絨線，盛開成一種遙遠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