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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皇上”改批判稿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小景

  題記:《紅樓夢 》中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這還是75年評水滸、批宋江、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候的事。

  那年,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因為年輕,同事們很少喊我老師。比我年長的喊我小趙,和我差不多同樣年輕的喊我老趙,只有那個年過半百的郭校長正兒八經地喊我趙老師,讓我每次聽着都有一種誠惶誠恐、受用不起的感覺。

  那天,吃罷午飯,我正在宿舍看書,郭校長進來找我,手裡拿着一張稿紙,臉上稍顯平時少見的羞赧微笑,說趙老師你看看,明天下午學校召開評水滸批宋江大會,我寫了一篇稿子,是一首詩,你看看,哪裡不合適,也幫我改改。

  我忙站起,讓校長坐下后,恭敬地接過稿子看起來。

  看了一遍后,我簡直憋不住要笑,但不敢在臉上笑,只能偷偷地笑在心裡。說實話,我實在不敢恭維校長的這首作為批判稿的詩。那首所謂的詩大約有十幾句。那哪能算什麼詩啊,甚至連順口溜也算不上,因為句子也不押韻,不過就是把散亂的句子分開來而已。幾十年過去,我現在對那首所謂的詩大致都忘光了,只恍惚記得有這樣兩句:你是什麼及時雨,完全是個投降派,今天把你來批判,不讓右傾把案反……

  幾十年後,我曾經琢磨過校長當年為什麼把那首詩拿來讓我看讓我修改,而沒找學校里另兩個年高望隆的老教師的原因。其一是或許他已經知道了我經常在課餘偷偷寫點什麼還偷偷向報刊寄稿的事,但或許這並不是主要的,更主要的則是其二,那就是可能校長也自覺肚裡墨水不多,顧慮自己寫的詩請那兩個老師閱讀修改會更顯自己不如下屬,因為往往同齡人更會相互背地貶低嘲弄。而讓我這樣的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閱讀修改,便不至於有此顧慮,我只有受寵若驚、謝主隆恩的份兒。

  說受寵若驚、謝主隆恩也並非矯情。這郭校長建國初就當過鄉長,後來又當過縣新華書店主任,兩年前又調來這裡當校長。他姓郭,名朝廷。這朝廷兩個字不但聽起來鏗鏘豁亮,也很讓人立即心生敬畏尊崇之意,所以,老師們當面都恭恭敬敬地喊郭校長,背地裡都亂稱他朝廷或者聖上、皇上之類.

  你想啊,今天當今聖上對咱如此垂青看重,咱怎能不肝腦塗地,酬報聖恩呢?

  我把那首詩里的三五個錯別字改正後,再想修改,真的犯了難。覺得依據那首“詩”的框架和語句,實在難以修改成一篇既有詩味又有分量的批判稿。於是,就索性把那首“詩”撂在一邊,自己重新構思動筆。經過一下午和一個晚上的冥思苦吟,終於完成了一篇自己覺得還算滿意的以詩為文的批判稿。全詩四句一段,大約共計十幾段,洋洋洒洒寫滿四篇稿紙。從梁山聚義寫起,中間寫到朝廷三次招安,宋江期盼招安,醜態百出;眾頭領反對招安,義憤填膺,最後又聯繫現實、借古諷今,批判右傾翻案風。

  晚上,詩歌殺青后,我把那首詩抑揚頓挫地小聲朗誦兩遍,正處在自我感覺甚好的洋洋得意時,同宿舍住的張老師踅過來,好奇地問我讀什麼這麼高興。我原本覺得為校長做點事,不該張揚炫耀的。但因為張老師畢業於名牌大學物理系,人又長得眉清目朗、俊逸倜儻,很像電視劇《亮劍》里那個李雲龍的搭檔張政委。但人家那眉宇間透出的氣質又顯得比張政委更飄逸軒昂,早就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我曾很多次可笑地想,如果這輩子我是個女人的話,沒準會因為深深暗戀上張老師而被時時弄得神魂顛倒的。況且我們彼此也非常要好,便據實告訴了他給郭校長改批判稿的事。

  張老師笑吟吟地在我床沿上坐下來,把我的詩和郭校長的詩都看了一遍,然後,右手豎起大拇指,嘴角翹起,更笑吟吟地向我說:小趙,真行啊你,詩歌寫得真不錯,這回,你替皇上出了這麼大的力,就等着不久紫袍加身、擢拔陞官吧,呵呵。

  我立時紅了臉,羞赧地說:哪裡哪裡,看你說的,我可沒那野心啊。

  天地良心,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當時壓根就沒想到利用這個機會展現才華,巴結校長,以圖能讓校長日後對自己重用提拔。我只是覺得人家校長對咱如此信任看重,自己理當士為知己、盡心竭力而已。

  我看張老師仍在詭譎地笑吟吟地着看我。便又認真地剖白心跡:真的張老師,我壓根就沒想那事兒。

  撲哧一聲,張老師憋不住樂了,說小趙,你啊你啊,我逗你玩呢。大哥給你說實話吧,你寫這首詩啊,是費力不討好,我敢保證,皇上看了,不但不會感謝你,反而會反感你。

  張老師看我滿臉匪夷所思、大惑不解的神色,又接着對我指撥迷津說:小趙,你還是年輕,不懂得領導心理啊。大凡領導寫的東西,說讓別人看,提提意見,那只是客套辭令而已。他最希望的是能得到別人的認可或稱讚,所以你最好是稱讚幾句,如果個別地方確有必要修改,也只能稍作改動。像你這樣把領導寫的東西完全拋開,另起爐灶,雖然心是好心,力也沒少出,但領導看了,心裡一定覺得不舒服:你顯擺什麼啊?難道你這個當下屬的就真比我高明這麼多嗎?那我這個領導還怎麼領導你?……

  聽了張老師的話,我怔怔多時,半信半疑。說不信吧,人家那話說得也不無道理;說信吧,也不情願,自己滿懷好意,辛辛苦苦寫出來的那首詩,水平顯然遠遠高出郭校長原詩甚多,而又是以郭校長的名義在大會上做批判發言,原創權又屬於郭校長,為他增高威信,他怎麼會不領情反而反感呢?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二天一早,我進到校長室,把郭校長和我的詩都遞給了郭校長。郭校長笑着說好好好,謝謝你,我看看,你先回去吧。

  下午,批判大會的會場已經都布置停當,老師們正在組織學生進入會場的當兒,郭校長找到了我,把我拉在一邊,把我那篇寫滿四張稿紙的詩遞給我,說趙老師啊,我上午看了看,你寫的太多,我讀着有點費勁,我還是用我原來寫的吧。

  那一剎那間,我沒感到很深的失落,只是更深深感到了我的偶像張老師的真知灼見和高明。

  批判會上,郭校長朗誦了自己寫的那首詩的批判稿,儘管朗誦中有兩處啃哧了幾下,但朗誦后,又大聲帶着師生們領呼了幾聲口號,發言畢,依然獲得了一片嘩嘩的掌聲。

  再往下說,就有點是題外話了,若多年後,我的偶像張老師改行從政,從科員步步升遷一直當到副縣長。

  後來,我曾多次剖析為什麼人家張老師能當副縣長,我一輩子也就是個窮教書匠的原因:個中緣由且莫倫什麼偶然必然,際遇能力之類,單說人家張老師在我給“皇上”改批判稿上顯露出的那種對世事人情的洞明和睿智,就絕不是如我等凡庸愚鈍之輩所可望其項背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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