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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燃放的鞭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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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燃放的鞭炮 標籤:上帝也瘋狂

  上帝燃放的鞭炮

  張博學

  我把戈壁灘上的響雷稱作上帝燃放的鞭炮。這樣可以弱化人對雷的敬畏、恐懼、緊張,也可解除“天打雷劈”的咒語的魔力。也就是說,人不幸被雷所傷,類似於每年春節放鞭炮,總有被誤傷的現象發生,有時會引起火災,所以一些城市禁止放鞭炮。人間的鞭炮可以禁止燃放,上帝高興起來放鞭炮,就不能禁止了。

  我在戈壁灘的一個新建連隊的宿舍,經歷過一次上帝燃放的鞭炮,那有點可怕。那裡位於騰格里沙漠南緣。民勤縣的地界在它的東北部,永昌縣的地界在它的正南部。是兩縣交界地帶的一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地勢一馬平川,除了孤零零的幾排宿舍,地表沒有任何障礙物,一眼望到的是天與地連為一片的地平線,就像在大海上看天,分不清海與天的界限

  那個地方,颳起風來飛沙走石,下起雨來劈頭蓋臉。而那次上帝的鞭炮,嚇的所有人面如土色,屏聲凝氣,高度緊張的注視着宿舍門前大地上滾動的火球。那陣勢就是上帝在地球上放鞭炮玩,嚇的螞蟻們驚魂落魄。那巨大的轟鳴聲,像地面開往宇宙的一輛巨型動力車,隆隆聲從地面轟響到天際,整個宇宙在炸裂。一個閃電滾過大地,一陣轟鳴山崩地裂。沒有在戈壁灘的平原地帶中看過閃電,聽過驚雷的人,很難向你模擬和描述出那逼真的雷聲,你也很難理解那種聲音的可怕,絕不是我們在樹木掩隱的村莊和高樓林立的城市中聽到的那種司空見慣的天空中的雷聲,它是直接滾動在地面的火球和炸響在地面、傳播到太空的超自然力的聲音和力量。而且這種雷聲不是響了一下就過去了,而是持續了至少半小時以上。一個渺小的人不幸暴露在上帝燃放的鞭炮區,頃刻之間,鞭炮會把人燒焦成灰是不用質疑的。

  不幸的是,在那個地方,曾發生過這樣的鞭炮傷人的事。

  下面敘述的這個故事,有些殘酷,有些悲憫,有些沉重,也有些人世間說不清楚的宿命。讀者寧願相信這個故事是虛構。

  我們道聽途說的傳聞,無法具體落實精確的細節真相。故事的梗概大致是這樣的:

  被上帝的鞭炮誤傷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團長。

  這團長,原在蘭州軍區某部任職,也就30多歲,前程似錦。在60年代的普通中國人眼中,一個團職幹部算是一個不小的官,屬於人上人,過着一般人羨慕的生活。

  他的妻子,是蘭州軍區某部文工隊的演員,漢中姑娘,人長得當然非常漂亮,個頭高挑,身材苗條,一張美女臉龐,走起路來,楚楚動人。

  他還有長相如他妻子一樣漂亮的五個孩子,兩男三女。這是怎樣幸福的一個團長!

  這對男才女貌的夫妻一定是非常恩愛的。一定有過“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的海誓山盟。

  這對夫妻也一定非常痛愛他們的孩子,希望通過他們自身的奉獻為孩子的成長鋪平鮮花般的道路。

  但世界上的事,有時真的是神使鬼差,禍福相依。

  當了團長是福。當了團長不謹慎,甚至驕橫,禍就跟在福的後邊。

  團長老家村上早年把團長家庭的成分劃定為富農或是地主。那時候,地富反壞右是並列的,經常要被監督和批鬥。團長的親屬也不能超越階級範疇。

  團長有一年回河南老家探親。團長自恃自己是共產黨軍隊的一個官,對自己家庭成分被劃為地富大為惱火,於是和基層村政權發生爭執。團長說:老子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幹革命,打下紅色江山,是有功之臣,憑什麼我的親人被你們劃為地富。越罵越憤怒,於是團長拔出軍官容許隨身佩帶的手槍,就扣響了扳機。不知是鳴槍示威,還是打傷了人,抑或是打死了人,總之是開了槍。

  團長從老家返回蘭州軍區某部后,接到一紙調令,讓他攜同妻子到甘肅河西走廊的八一農場的五分場(後來編製為農建十一師十三團五營)。報到。。八一農場是現役的軍官和士兵組成的,屬於軍隊血統的軍墾系統。團長帶着嬌妻幼子,就來到八一農場的五分場。最終。他成了五分場三連的農工。說這個調動屬於“發配”,解放軍官兵成建制轉業到軍墾農場的很多。比如王震的號稱10萬官兵的大軍就成建制在新疆墾荒。說這個調動不屬於“發配”,讓一名團職幹部拖家帶口去墾荒,還是有些“發配”或“流放”的味道。但不論是正常調動,還是“發配”,這個團長後來的故事都顯得離奇。

  夫妻間曾經的海誓山盟,漂亮的妻子無怨無悔跟着英俊的團長同患難,共生死,終於愛情,來到農場。何況,到農場,最嚴重也不過過農場職工生活,談不上赴湯蹈火。

  一個名聲赫赫的團長,帶着一個細皮嫩肉的演員妻子和五個蜜糖里出生的孩子,一夜之間,從蘭州軍區某部大院設施完善的軍隊營房,住進了牆上掉土的干打壘的泥巴房,過起了普通農工的生活,變化還是巨大的。

  五分廠地處騰格里沙漠。這裡是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像東北的解放軍開墾北大荒,新疆的解放軍開墾石河子,這裡是甘肅的解放軍開墾隔壁沙漠伴生的平原,要在亘古荒原種出莊稼。

  團長和妻子融入開荒大軍,平沙丘,打地埂,挖水井,澆荒地,種莊稼。春天,風沙能把泥巴房埋掉。夏天,沙漠的酷暑能把人烤熟。秋天,總算有收穫,可以吃到自己種的優質的瓜果蔬菜和糧食。冬天,又在無休止的狂風中為來年備耕。

  團長穿着人字格的米黃軍服。他的妻子穿着《英雄兒女》中的演員王芳穿的那種大翻領軍服,也有點像演員王芳。這些穿戴,向別人證實着自己的過去是不平常的。其餘的一切的一切,都證明,他們是農場的農工,除了能領到工資,別的和農民沒有本質的區別,甚至住房比農民更簡陋。

  團長正在地里澆水。變天了,上帝放鞭炮了。鞭炮聲一陣緊似一陣,閃電不斷。陣陣鞭炮掠人心魄。團長是沙漠平原里最高大的建築,也是沙漠平原中的避雷針。一個鞭炮炸響,他不幸被上帝燃放的鞭炮誤傷,一頭栽倒在泥水中。他的肉體被燒焦了,靈魂隨着閃電升入太空。

  團長的妻子等着團長回家。時間到了,團長不回家。

  時間過了,團長還是不回家。

  一絲不祥的預感掠過團長妻子的心頭。他排除了那種預感。怎麼會呢?她還是放心不下,帶着孩子往團長澆水的地方跑。

  她看見了,團長爬在水中,一動不動。

  妻子呼天搶地,孩子淚流滿面。他們呼叫讓親人醒來,親人醒不來。他們抱起親人,親人已被燒焦。

  蒼天啊!為什麼這樣懲罰我們!

  撕心裂肺,悲痛欲絕。大漠戈壁,沒有迴音。寡母幼子,抱着團長,苦幹了眼淚,哭碎了心。我們怎樣活啊!

  海誓山盟的夫妻,以這樣的方式分手了。孩子心中的靠山,舐犢情深的父親,以這樣的方式不負責任了。

  擦乾眼淚,生活還得繼續。

  團長被鞭炮帶走了,但災難並沒有完全和他的嬌妻切斷。後遺症在發酵。因為團長的妻子是文工團員,長相氣質自然讓心懷叵測的男人惦記着。於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壞男人成了她的麻煩製造者。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她成了“壞女人”,被批鬥,專政。令人噁心的是,組織批鬥她的專政組組長,是一個中專畢業的有文化有家室的政治投機分子,陽光下監督她勞動改造,星星下對她的美貌富礦實施了掠奪式野蠻式開採,把這個命運捉弄的女人進一步推向生命懸崖。當年分場那些專別人政的人,自己正是一批人渣。一群人渣以莫須有的罪名批鬥了一群被裹挾到運動中的無辜者,從而撈取了諸如入黨、提幹部的各種好處。

  團長和他妻子的家就在我家旁邊。我們既是單位同事,也是鄰居。團長和她妻子的五個孩子,長得都很漂亮英俊,和我們一起長大。

  後來,生活總算風平浪靜了。營部經常放電影。大家從電影里學會了唱《英雄兒女》的主題歌。有一天,我們這些小孩子在哼唱“烽煙滾滾唱英雄”。歌聲吸引了這位當年演員的注意力,勾起了她當年做演員的美好回憶。她也唱起來“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晴天響雷敲金鼓,大海揚波作和聲,人民戰士驅虎豹,捨生忘死保和平”。她嫣然站在舞台上的文工隊演員。這具有雷鳴閃電般力量的歌詞和大海般起伏的優美音律,也許正是她內心戰勝苦難的力量。在苦難重壓下,她竟也透出些許樂觀。

  80年代,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團長的妻子因為長期的極度的精神壓抑,患了癌症。那時她大概40多歲,總之不到50歲。終於,她帶着美麗、無奈、痛苦,遵循着上帝的鞭炮的聲音,到天堂去尋找她的愛人。閃電會照亮她的道路。雷聲會給她指引方向。她的靈魂也融入閃電,划亮黑夜,奔向太空。人與其在漫漫長夜中苦熬,不如燃燒自己,照亮太空,也是人生無奈的選項之一。

  文章寫到這裡,我想起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的一個畫面和一個台詞:那個冷峻而英俊的排長對部下說:“向天空發射三顆紅色照明彈,讓它照亮祖國的山河!”我說的是:“向太空炸響三顆驚雷,劃過三道閃電,為那個女人照亮前進的道路,也照亮民族的靈魂,祖國的山河!”

  冰山為之倒塌,大地為之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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