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東北：“北漂”詩抄9首

　　《去燕郊鎮外看一隻喜鵲》

　　這個新年沒啥可看

　　步行去鎮郊外看那窩喜鵲

　　*

　　我們是老朋友了

　　從春到夏 ，從夏到秋 ，從秋到冬

　　我來看過它好幾次了

　　它在果園外的高高白楊梢頭做巢

　　窩門朝向著東南

　　是為抵禦冬夜的北風和嚴寒

　　*

　　我猜想

　　喜鵲在寒夜裡羽毛瑟瑟的艱難

　　而逢春暖花開時，則

　　歡欣雀躍

　　*

　　喜鵲從不用《暫住證》

　　也不用找工作

　　也沒有哪一隻比其他一隻更窮或更“牛”

　　喜鵲的福分

　　並不比人類差

　　*

　　所以人們千百年來用它來做

　　喜事的兆頭

　　（2008，北京）

　　*

　　*

　　《北京酒仙橋,1998》

　　今天是公休日

　　我去郵局寄東西

　　覺得郵資好象又漲了，一點錢

　　*

　　民工怎麼這麼多

　　都在往家裡寄錢

　　莫非有洋財可發？

　　一看，不多，都是300、500 ……

　　原來瑞雪紛紛年關將近

　　*

　　窗口，一雙雙焦灼的眼：

　　——“今年回不了家啦，川資和路途隔得太遠”

　　——“這錢給老父治病”

　　——“這錢給妹妹，叫她千萬不能賣身和失學”

　　——“為了錢我出賣了南方”

　　——“今年湖南家鄉的冬天冷不冷啊”

　　——“這裡的工棚潮濕冰冷得像老闆的臉色”

　　——“就這點錢啦，真對不住”

　　——“膠皮鞋張了嘴、還戒了煙……”

　　*

　　我自己這個新年沒閑錢可寄

　　咽了咽，眼裡的熱和喉嚨中的干

　　京城的生活費也是多如牛毛啊

　　老了老了，怎麼又活回當知青的30年前？！……

　　*

　　冬天的北京街頭，陽光燦爛

　　忽然想起寫詩已寫了28年

　　為了詩也曾幾番流淚

　　還好，這回的淚不算辛酸

　　（2007，北京）

　　*

　　*

　　《燕山農居》

　　其實也沒什麼事

　　就是想來坐坐

　　小黑豹子狗歡蹦亂跳

　　屋頂曬着紅辣椒

　　牆角堆放兩袋山楂

　　屋后是山

　　山後是嵐煙

　　*

　　哪怕喝一碗粗茶

　　不 ， 一碗新打的井水也行啊

　　聽老嫂子和鄰人話話家常

　　其實我知道 ， 沒什麼事

　　跑了這麼遠

　　就是想來，坐坐

　　（2007夏，北京）

　　*

　　*

　　《小鎮租寓》

　　3隻鶺鴒鳥

　　1片蛙鳴

　　50隻爛狗

　　1些樹木、綠草

　　和附近磚廠的晝夜轟鳴

　　*

　　遠處，有1小片麥田

　　已割過，

　　更遠處，2、3個村中桃花已次第開過5月

　　*

　　很久沒看見林中的那3隻鶺鴒鳥了

　　有點想

　　*

　　這樣的居處

　　是我用每月600元的工薪

　　每天4小時往返奔馳的郊線公車

　　和1次詩意的構思

　　買來的

　　（2007，夏 北京）

　　*

　　*

　　《老北大紅樓印象》

　　紅樓掩映在綠樹叢中，舊影斑駁

　　整個炎熱的1997年夏天我與它比鄰而居

　　70年前魯迅在這裡授過課，李大釗任圖書館館長

　　毛潤之做圖書管理員

　　毛先生當年租寓的德勝門內舊居猶在

　　我曾在一個寂靜午後去尋尋覓覓

　　舊中國作協的牆上貼着冰心、揚沫的宅電

　　講述着半個世紀的“文學神話”

　　《文藝報》往昔的圖書室變成倉庫

　　書籍成廢墟老鼠在隔壁凌亂造反……

　　*

　　30年滄桑。又30年。門外不遠處

　　1919年“5,4”喋血廣場變成繁街十字路口

　　在紅綠燈夾縫裡，我去買午餐烙餅、一串葡萄

　　再接聽一個下午的商業電話

　　沒有想入非非，高談闊論，沒有……

　　*

　　夜裡只有燈火、疲憊、拖沓、汗漬

　　想往着黎明后的收入、工作、房租

　　轉眼秋天黃葉翻轉

　　又過去短暫幾天夏涼

　　還記得從這兒去看北海、什剎海、南長街

　　拂拂春柳

　　又在紛沓的記憶里抹凈

　　*

　　（註：老北大紅樓位於今北京沙灘北街。）

　　（2008，北京）

　　*

　　*

　　《“中國城市工”》

　　雖然我已太老，寫不好詩

　　可我還要寫一寫

　　被忽略的“中國城市工”

　　他們來自國內各座城市

　　漂流北京、上海、廣州、武漢各個大城

　　至今沒人為他們正式命名

　　他們是中國農民工的

　　一對孿生親兄弟

　　*

　　因為，我也是其中一員

　　從東北漂泊北京 ，雨打風摧十幾年

　　多少次回望寒冷的長春、瀋陽、哈爾濱、齊齊哈爾、雞西、鶴岡

　　想起萬萬千千下崗工人，淚灑衣襟

　　人們只記得農民弟弟進城

　　卻忘了工人哥哥也背井離鄉

　　工人哥哥就住在五環外民工村的隔壁

　　孤苦伶仃的“中國城市工”

　　*

　　時代忽略了他們

　　一切正統的提法里忽略了他們

　　被忽略的

　　有一天有權講話

　　（2007，12北京）

　　*

　　*

　　《北京秋天，2006》

　　去不了香山

　　就沒法看紅葉了

　　太累

　　太遠

　　*

　　那就在路邊拾一片飄飛的黃葉吧

　　也是秋天

　　可以夾入書本，可以藏在心裡

　　可以從心裡寄向遠方

　　買兩隻金色柿子，擺在出租屋

　　秋柿熟了

　　事事如意

　　*

　　記得我曾在西郊塔下眺望秋天

　　記得我曾仔細凝睇一棵經霜柿樹的顏色

　　秋天遼闊

　　心就飽滿……

　　（2007，河北燕郊）

　　*

　　*

　　《悵東北》

　　依安還在

　　父親卻不在了

　　農安還在

　　童年村中的家卻沒有了

　　長春還在

　　而我和兩個姐姐卻快要衰老了

　　城中的那座花園還在吧？

　　而我和她熱愛過的那群黃蝴蝶是否已飛兮遠兮……

　　*

　　（註：依安、農安，分別為黑龍江、吉林省的兩個縣）

　　*

　　*

　　《六月，列車經過河南的感想》

　　麥黃時節我也想回到家鄉

　　麥收時節我也想叫一聲娘

　　吃一口大鍋里新蒸的饃饃

　　回到故鄉，哪怕做一隻故鄉的蟈蟈

　　緊緊貼在溫暖的麥芒鳴叫——

　　*

　　秋收時節 ，農業時光

　　終生終世願在炎陽下勞動

　　結束漂泊吧，結束（多麼微小的願望呵）

　　黃河落日

　　輪迴到我的紅磚小屋前

　　圍坐燈下， 晚餐時刻

　　妻兒和樂 ， 子孫滿堂

　　一輩子時光就在這兒凝住……

　　（200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