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禮物

手機:M版  分類:精彩小小說  編輯:pp958

  北京的傍晚,零下七度的寒流裹挾在城市的夜間。

  在一間空間狹小,裝潢簡陋的房屋裡。壁爐里燃燒着赤紅色的火焰,焰舌呈低姿態,宛若尖銳的花心在冷冽的冬天裡欲試綻放。房壁上掛着一幀幀素描畫像,有些顏色濃艷,有些上彩輕淡。畫中更多的,是一個樣貌清純,面容綺麗的女子。每一幅都有她的不同之處,有淺眉帶笑的、有笑靨如花的、有清越的、有燦爛的、有淳樸的、有高貴的。作畫之人彷彿是在窮盡畢生的畫工,維持她在畫中的傳奇色彩。

  此刻的他正在凝神彙集,左右手秉拿着畫筆和采具,細心揣摩着對面的妻子。他只是個無名畫家,不追名逐利。一生曾對風采痴迷的他,以為大自然就是自己的靈魂歸屬。直到二十四歲那年,踏足江南小鎮。他遇到了她,那個端坐在面前的妻子。她的左頰被披肩的秀髮微微遮掩,暴露在下顎的灼痕,驗證了她曾經歷過災害的歲月。已經一年多了,她嫁給了對面的男子。那場大火灼傷了她的面容,熏瞎了她的眼睛,還奪走了她的雙親。在她意志死亡的時候,是他的出現,拯救了她的一生。

  她也沒有閑落下來,儘管視線漆黑,看不見任何物體,手中依然做着活兒。她只能做這種廉價的細活,為他編織一條圍巾,靠着意識在千絲萬縷間摸索。丈夫阻止過她,不想她操勞。她下了決心,最終他妥協了。她悲傷的說:“我已經是個廢人了,甚至連你的樣子我都記不住。”她沉痛的啜泣,躺在他的懷裡。她看不到眼淚在他的臉龐上墜落,看不到他抿着不出聲的嘴,怕她知道他也在哭泣會更加難過。

  “你很想看見我嗎?”他深沉下目光看着她問她,緊摟着她發顫的身子。

  她輕微的點頭,心裡卻在嘲笑自己的愚昧。這是一個多麼沉重的願望,有誰能背負得下,對她許諾,並讓願望實現!她知道不可能,卻又不忍在終老到死,都無法記住自己深愛的男人的樣子。除了偎在他的懷裡傷心,撫摸他的每一寸皮膚,深刻的烙進大腦里。

  她對他說:“只要能夠記住你的樣子,哪怕要我瞬間死去,我也願意付出。”

  “傻瓜。”他滿足的笑着,安慰着她說:“我的長相普普通通,沒有什麼會吸引到你。你有這份心意,我已經很知足了!”

  “不,不是!”她搖着頭,眼淚簌簌的落下,不忍他為她揪心,感恩的話都化作眼中的水流。

  他輕吻着她的嘴唇,想要綰起她遮掩的秀髮,卻被她惶急的手止住。她無言,不想讓他面對自己丑陋的面具,也不想自己覺得無地自容。他讀懂她的一切,言談舉止間,都深深包容着對他的愛意。

  “要想看見我很容易,只要我送你一份禮物就可以了!”

  “什麼禮物?”她驚喜起來。

  “小禮物。”他把嘴唇貼在她的睫毛上,輕輕的烙下一個吻。

  她疑惑的眨了一下眼,緊緊的抱着他笑了。

  讓我為你流淚,在我的心靈還飽養水分的時候。哪怕面臨的是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流到枯竭。

  七月江南,晚風徐徐,楊柳依依。

  從北京流浪到這個城市,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他一個人掮着畫架,刻畫生命中短暫的旅程。從一個城市轉徙到另一個城市,如此漫無目的的走下去,直到病痛的死亡來襲。他和很多的流浪畫家一樣領悟寂寞的人生色彩,卻又相斥的帶着瀕臨死亡的意念,危在旦夕的感悟生命的余末。他是如此的孤寂,宛如一座森林的空靈,只在夜晚彈奏憂傷的悲鳴曲。只待有人聽見,又怕飛鳥驚悚他的語言。

  半年前,因為一次意外的昏厥。但那並不是一次意外,而是潛伏在他身體的定時炸彈,倒計時的在等待引爆的日子。是血癌,面對醫學感到束手無策的眾多病例之一,在他的身上發生了。當得知這個噩耗,他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坦然接受了上帝給他的死亡考驗。於是,他背棄了愛情的信念,道別了親情的婉痛,一個人躑躅生命的末途。

  深夜的小道上已經漸散了人影,湖濱的風躍過欄杆擺動着柳枝的細梢。他拾掇起畫作放入背包,舒展了酸疼的背脊,沿着欄杆的石道行走着。湖面上的舢板還在輕輕搖晃,波光粼粼的水面鋪疊着漣漪的褶痕。石橋多像一個佝僂着身軀老人啊!人們用雙腳親吻着他寬闊的背脊,抑或是褻瀆,還是朝聖!滿眼滿目的霓虹點綴着這個城市的夜晚,最孤獨的,還是影子。他正像一個影子,被星光照出他的樣子。

  “請問!”突然有個聲音從若近若遠處傳來。

  他停滯下步伐,尋聲留意。在那片樹影模糊的石板上,坐着一個身穿病服的女子。她散發披肩,陰暗的臉龐彷彿被長發故意遮掩着,在黑暗中更是看不清她的樣貌。腳下穿着一雙寬大的拖鞋,無人知曉她是從何處趿拉而來。

  “前面是湖濱嗎?”她語氣柔弱的問起。

  他聳聳臂膀上的畫架,走近了過去,試圖看清她的面目。

  “站住!”她喝斥住他,未免自己的面貌被窺穿。

  是的,這已經是她的第四個路人,前面三次的人看到她都嚇得落荒而逃。她還記得第一個問候的是一個婦女,身邊帶着孩童。他們看到她的模樣后,孩童哇哇大哭,於是,婦女抱着孩子一溜煙的逃了。第二個是一對情侶,對她的問話完全置若罔聞。第三個是一個學生,聽聲音略顯稚嫩,對她不答不理。

  她不解,到底是人性的漠然還是面對醜陋的厭惡,使她被人們隔絕!也許在醫院裡就不會有這樣的待遇了吧!在那個世界里,不會被輕視,不會被拋棄。因為彼此間都有一種不同性質的瘡疤,能夠讀懂心靈的潰爛。對於一無所有的她來講,這種體會已經毫無意義,包括劫難中被留下來的生命,都顯得是在愚弄和嘲笑她一樣。她借故乘去院里吹涼的時機,悄悄從護士疏忽的間隙里逃離那座死城,一個人溜到大街上。一個沒有救援的世界,也許能夠讓她毫無風波的死去。在那張潔白的病榻上,不知已經死過多少回,又被憐憫生命的醫生從死亡的路上拽了回來。死對她來說都這般艱難無措,活着還能帶來什麼意義!

  在這個看不見的世界里,她只能靠摸索去尋找死亡的途徑。也許有人會幫助她,她會誠摯的感激幫助她完成遺願的那個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那個人,會是她在渺茫的希望里的一線死機嗎?

  夜黑風吹,凌亂着她凌亂的秀髮,凌亂着他凌亂的心情。

  枝柳搖曳,擺動着細長的影子,擺動着細長的漣漪。

  湖橋上佇立着兩個身影,若遠若近的拉鋸着兩個世界。繁星被黑夜洗滌過後,閃爍着耀眼的星芒。曾經有人說過,月亮得了孤獨症,星星離它遠去,白雲離它遠去。於是它散發出光芒,照亮了若遠若近的夥伴們。看似還近在咫尺,卻拉鋸了遼遠的距離。

  “就到這裡了!”他對着跟在身後的她說,“在你頭頂上有繁密的星星,在你腳底下有深邃的湖泊。”

  她欣慰的揚起嘴角,身體已經預先感到冰寒和窒息。

  “謝謝你,你走吧!”

  他躊躇了一會,問道:“那等會你一個人怎麼回去?”

  “我認得路,你走吧!”

  “不行!”他抗議她對他的驅逐,“你看不見!”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回去就不勞你操心了!你走吧!”

  她的語氣帶着緩緩的央求,他還是妥協了。對於他們來說,這只是陌生人的一種形式的摩擦,何必牽連出更多的糾葛。如果現在離開,有違他的本意,但留下來,卻不是她的本意。

  “那你自己小心點!”他道完這句話,就走了。

  他的步履惴惴不安,彷彿有一絲不祥的預兆,使他無法安心的遠離。站在遠處的石道上,他靜靜的觀望着她。夜已經很靜謐了,只聽得見風聲在摩擦着事物的響動,以及潛伏在這個城市的嘈雜之音,若隱若現。

  她感應到那個陌生人已經遠去,周圍也沒有人聲的跡象,終於安定下心來。這已經是最好的解脫了,她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即將死去的靈魂。她移動着徐緩的腳步,在黢黑的世界里活動最後的時刻。

  他越發感覺到情況的不妙,從遇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有種頹喪的氣息縈繞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縱身跳落湖面,他的意識被一掃而空。身子先僵硬了幾秒,接着像受控的機械一般,迅速撂下肩上的負擔,飛躍的朝前奔跑。

  水源從四面八方湧來,灌進她的鼻腔,流入她的耳洞,竄進她的咽喉。她聽見汩汩的水聲在大腦里迴旋炸響,塞住她的呼吸,脹滿她的胸腹。她終於艱難的沉睡過去,沒有了掙扎,沒有了抵抗。

  黑暗無比冗長,她感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偌大的海底世界里,身子一點點下沉,彷彿永無止盡就是如此了。她睜開雙眼,看見了那場煙火在天空綻放,色彩斑斕后又轉瞬即逝。她停駐在陽台上觀望着,母親在廚房了張羅晚飯,她聽見父親在客廳里抱怨的聲音。那是關於樓層下面一間私人加工廠,白天夜晚都有轟隆隆的機械聲叫囂得他們心煩意亂。父親已經託人找了新的住所,決定半個月後搬離這裡。母親點頭同意后,她也就無話好說了。她也曾找過管理處協商這件事,後來才知道原來這裡的房東因為收了廠商豐厚的租金,也就對這種事件完全置之置外。

  直到有一天夜裡,她被尖叫聲驚醒,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煙氣瀰漫。她撞擊着父母的房間,裡面被反鎖,任憑怎麼叫喊都沒人回應她。她捂着鼻口,在廳里翻上翻下找開鎖的工具,眼淚一邊嘩嘩落下。她聽見外面一片混亂和慘叫聲,她走到樓廊里去請求救援,人們都各自逃難,這個時候再也沒有誰會搭理誰。她絕望的哭喊着,身體連支撐的力氣都一點點被刺鼻的煙霧驅散而去。

  嘭!這是唯一從沉睡的夢裡聽見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猛烈的震顫!身體像墜落萬丈深淵!會是地獄!還是天堂!

  潔白的病床上,她安然的躺着入睡,像童話里的睡美人一樣恬靜。他坐在床邊靜看着她,如果她的臉部上沒有灼傷,那是一個多麼嬌美的女子啊!我細細看得出神,以至於護士進來察看她手腕上的點滴進度,他都沒有察覺到。

  他聽到扇門被輕輕敲響,迂身回望過去。一個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鍍金眼鏡的中年男子站立在門外。男子眉目和悅,示意有請他過去聊話的樣子。他立起身朝門外走去,又回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彷彿包含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情意。

  她終於醒過來,世界還是原來那樣一片黑暗,容不得半絲光線。“我還活着嗎?”她捫心自問,一想到死亡是不會有靈魂存在的,何況還拖着一具屍骸。撫摸着手腕上的針管,她又再一次陷入了絕望。是的,她還活着!她緩慢的伸直腰板,倚着床背,惶恐間不知所措。

  “你醒啦!”他的腳一跨進房門,就有種喜出望外的感覺。

  她記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這個牽引着她走向死亡之路的渾厚的男音,如今在她醒來的第一時刻,又赫然的出現。她聽見他的步伐朝前走過來,卻無法看清是一張怎樣的面孔。

  他走到她的床邊,動作輕緩的坐下。

  “你的事情我剛才已經聽說了!”他浮現出悲傷的情懷,包括語氣,都顯得柔和盡致的安慰着她。

  “是你救了我?”

  “是的,我相信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會見死不救!”

  她回想起在那個煙霧瀰漫的樓道里,她聲嘶力竭的求助,人們自私於自己的生命,對她的懇求完全置之不理。如今又聽到他這樣冠冕堂皇的笑話,真是讓她哭笑不得!

  “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樣只會讓我感到你的虛偽!收起你的善意去關注其他的人吧!”

  “我並不是同情你才拯救了你的生命,你不希望有人來同情自己,就應該更向上的活着!你選擇自殺,本身已經夠懦弱了!如果你不希望被別人視為懦弱,或者可憐自己的話,就應該留着生命,這樣才不會被人瞧不起!包括你的父母也一樣,他們在九泉之下要是這樣你這樣輕視自己的性命,會比任何人都還心痛!你懂嗎!”

  他望着眼前這個女子,心裡微微的疼痛,這不是一個陌生人的憐憫情懷。因為在他眼中,都有隻對生的渴望,和對死的輕率。

  “說完了,你走吧!”她語氣冷漠,把他視作一個和自己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你又趕我走!這句話你說了多少次!”他稍微有些激動,並堅決的告訴她,“要是我說的話你還沒有聽進去,我是不會走的!”

  “哧哧!”她嘲笑起來,像多少次嘲笑自己那樣去嘲笑着面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你知道嗎?醫院裡的那些醫生就像你一樣,以為診斷出病人的病源,就好像體會到對方的痛苦一樣!只有當你親身經歷到了,才會明白事實並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

  “我……!”他欲談吐自己的無奈,話語卻梗塞住了。望着面前這個女子,他的心程彷彿跑了幾十公里,累得再也發不出聲音。

  她感覺略微得了優勝的姿態,聽到他無言以對,死亡的意念使她變得更加理智和堅決。

  “你或許是一個好人,真心的想幫助我!但這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對你也是一廂情願!現在的我不單單是一個瞎子,還是一個人人厭惡的醜八怪!沒有人會憐惜我,愛護我!”她的眼淚無聲的滑落而下,乾癟的嘴唇繼續奚落着自己的處境!“如果……!”

  “我來愛你!沒有人憐惜你愛護你!我來憐惜你!如果你信任我,就把你決心要死的生命交託給我,由我來愛護你!”

  ……

  窗外的陽光無聲的流竄進來,帶着午後疲憊的身影,竊去了他們對話的時光。

  八月的北京城,日光和煦,秋風颯爽。

  他帶着她離開江南,回到自己成長的城市裡。離開這座城市已有半年之久,他從未想過還會有踏回故土的那一天。對於一個已經被死亡下了黑名單的人而言,時間每過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恩賜。選擇流浪他鄉的時候,就是他選擇客死異鄉的一種方式。他不想把沉痛帶給身邊的親友們,所以默默的離開。直到再次回來,靈魂和軀體,還將回歸於故土的懷抱。

  火車在鐵軌中嘎嘎前進,車廂里,她的小腦袋枕着他的肩膀安穩入睡。從坐上車那一刻起,他寸步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一路上挽着她的手,或者坐着,她依偎在他身旁。他知道,她的世界再也容不得有人會離開,他也不會離開!

  當她清醒過來,已經是近夜時分。火車的汽笛長鳴而起,旅途的人們放心了心情的焦慮,逐個從一截一截的車廂里魚貫而出。他不慌不急,等待着人流都將近驅散完了,才牽着她的手走出。太過熱鬧的人群,容易在不經意間走散了對方的身影。在她身邊的每一刻,他都要慎重萬分。

  光明的大道,她聽着嘈雜的城市街區,聽着他講訴身邊的事物和建築,她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盲人,那些形形狀狀的大小事物,都在腦海里勾勒而成。有時候幻想會比現實還要美好,她的世界里,因為有他,而加入了這個元素。

  他帶着她一路上穿梭,回到他曾經居住過的場所。半年前和現今的變化,並沒有引起很大的差異。只是再次回來的心情,好像重獲了一份喜悅,和一份美好的愛情。他知道雖然不能維持很久,即使已經做了最壞的結局,他仍感到欣慰。

  她略微能察覺到他起伏的心情,像水裡的魚兒,他就是供應着她生存的水源。沒有他,她的世界就沒有氧氣,這會讓她乾涸而死。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你可能只是一個人,但對於某人來講,你可能是她的整個世界。

  他就是她的世界,無論黑暗和光明,包括她所能感覺到的,都將在他的身邊圍繞。這個讓他深深信賴的男人,她相信他會給予她一個未來,一個即使只有黑暗,也能感受到光明的人。雖然看不見他的面貌,卻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篤實和真摯。在短短的幾個月間的相處,因他的存在,她消除了死亡的陰影,對生有種強烈的渴望。她能讀懂他的世界,就像對自己的了解有多深一樣。有種情,稱之為愛,她已經深陷入他的世界,再也離不開。

  或許,這就是愛情!

  深冬的地鐵在城市的迷宮中肆意穿行,淡薄的積雪在混濁的天空中紛飛飄落,覆蓋在城市的地面上。他裹着寬厚的連衣帽大衣,脖頸間圍着一條純白的粗圍巾,融入人群交織的地下隧道,準備乘搭地鐵前往某地。

  回到北京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他終於開辦了自己的畫展,有了畫作基地。還有她,陪伴在他身邊。這對於一個罹患血癌的他而言,無疑已經給了他很知足的天地,很寬闊的海岸。病痛所帶來的折磨,被她的愛一點一滴的安撫,變得微不足道。他的身形日漸消瘦,濃密的頭髮也時常掉落而顯得鬆散,身體里僅有的能量也慢慢消失而去。能不能煎熬過這個冬天,他自己都沒有把握。現在他能做的,就是把剩餘的時光和溫暖,注入她的身體,陪她度過生命的餘溫。

  一想到要離開她,他的心變得無比凄惻,每一次擁抱得越久,淚水越泫然不停。他想着怎樣和她道別,對她才是最穩妥的方式,對自己才是最安心的消失。書桌上面放着的那本日記,是他和她記錄生命的最後訣別,可是他還來不及寫下更多的話語,卻又不想留下過多的悲傷去讓她承受。他只希望離開之後,她能更加堅毅的活下去,帶着他送給她的曙光,陪她看着繁華,直到終老。

  窗外紛紛洒洒的下着淡薄的雪屑,她彷彿能看到他出行的背影,倚着門側,聽着他的步伐踩着積雪所發出來的沉悶的聲音。她就這樣站立着,等着他回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到她忘記了時間。

  世間有一種愛,面對離別的時候心如刀鋸。

  他的每一次出行,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心理的沉重壘砌。隨着時間,慢慢的堆成城,一座等待他歸來的城。裡面住着她空虛的靈魂,住着她熾熱的愛戀。沒有他的相伴,世界對她來說不僅僅只是黑暗,像一個缺氧的星球,懸挂在無盡的高空之上。

  黑暗中她細細摸索着,準備為他張羅晚飯。天黑之前,他就會飢腸轆轆的回到她身邊,回到愛的懷抱里。他告訴她,他準備帶着她去看他創作的畫展,那是他窮盡這些年來的辛勤的努力,為他所展示的。她欣喜的點頭,恨不得能帶上一雙看得見的眼睛去。他在她身邊月以繼日的作畫,付出的辛勞終於有了收穫,她喜出望外的高興。

  時間已經緩緩的流淌,像一條河流不止不息而過。

  她靜坐在柔軟的沙發上,表情略顯焦心。平常這個時候,他們都已經開始坐在餐桌上用餐,而今天的時間卻變得遲緩延慢。盲人的世界,是沒有時間的準確觀念,只有長短的圭臬。她心想可能是自己太過焦躁,以至於混淆了時間觀。

  等待,是感情的風,是蒙蔽愛的出口!

  門外的積雪已經鋪成厚厚的地毯,樹葉耷拉着彎斷了腰,不堪負荷的斷裂了下來。

  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還以為是聽到他回來的聲音,連聲喚道:“文生!文生!”

  沒有聲音答覆她,火爐了爆裂的煤炭,做了深深的迴響。

  她行動着不知所措的身軀,膝蓋猛烈的撞擊在茶几上,溢滿茶杯的水清脆的摔在地面上。她捂着疼痛的來源,眉目緊蹙的蹲下身子,眼淚像豆粒般掉出眼眶。

  “文生!”她哽噎的啜泣,嘴裡叫喚着他的名字。

  深長的街巷裡,她一個人跌跌撞撞,沿路一直呼喚着他的名字。

  凌晨的巷陌里,空蕩無一人。

  輕飄飄的雪花粘貼在她的長發上,潮潤進她的頭皮里。她的身體顫巍巍的,彷彿就要被冰雪凝結起來。散亂的淚水羼雜着融化的冰雪,在她的通紅的臉龐上縱橫流淌,像一股股熾焰,燃燒着她的臉。她感覺又回到了那個深邃的湖濱里,身子一點點下沉,步伐越來越空虛輕飄。

  原來沒有了他的世界,死亡也沒有任何分別。

  恐懼的閃念像一柄有一柄的刀銳,穿越過她心間,間隙里流出涔涔的鮮血。她知道他的文生是不會捨棄她一個人的,在這麼長時間的溝壑中,讓她獨自一人面對黑暗的惶恐。一年多來,每次出行履事,他總是會在固定的時間點回到她的身邊,這是愛她的最安穩的表達。只當每次撫摸着他越漸消瘦的臉頰,她才會顯得憂心忡忡。他瘦了,寬大的身子彷彿被什麼東西銷蝕,言行間都感到有一種疲憊的形態。但她欣賞他對夢想的執着,付出的努力比花在她身上的愛意還要濃厚。她多希望他會把夢想看得輕一點,善待自己的身體更甚於她對他的追求。

  雪花在黑夜中被隱秘而去,像紛紛麻麻的瘡疤,形態若隱若現。她踉踉蹌蹌的行走在比黑暗更黑暗的雪路上,抻着雙手在牆垣上攀附,一直摸摸索索的尋找着他的聲音。

  “文生!你不要離開我!”

  “文生!……..”

  “你在哪裡?…….”

  她在黑暗中哭泣,在彷徨中躊躇。如此的,漫無邊際。

  終於,她聽到遠處有車輛行駛過來,慢慢的由遠及近,直到停駐在她的身邊。一名衣裝筆挺的男子疾步從車內奔出來,嘴裡喚叫着她:“嫂子!”

  男子攙扶起她的身姿,脫下綿厚的外衣披在她戰慄的肩上。

  “嫂子!是我阿成!”男子說完,挽着她的身軀往車旁走去。

  她在惶恐間總算鎮定了下來,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使她像在汪洋中攀上一艘救艇。說話間的這個男子,是文生的好友,相交多年的他時常會來家裡做客傾談,聲音自然也就耳熟能辨。

  “文生呢?”還沒坐定下來,她就刻不容緩的詢問他:“他在哪裡?沒出什麼事情吧?”

  “嫂子!你別急!我們現在先去做眼角移植手術,手術完了你很快就能看到他了!”

  “眼角移植手術?”她疑惑不解,包括阿成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時刻,而不是她的文生。

  “她的文生究竟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我不要做什麼手術,我只要找到他!”她惶急的說著,原本被吹乾的眼眶又開始潮濕起來。

  “這是他送你最……!”他忍住最後兩個字,未免讓她察覺到什麼,於是抿着嘴說:“這是他送給你最好的禮物!”

  黑暗中的心已經安定了下來,但她的身子還在顫顫發抖,這種反應,車內的熱氣都無法驅除。

  後視鏡上,坐在駕駛座的男子面容蒼白,眼瞳潮紅。汽車揚長的行駛在雪毯似的公路,發出嚓嚓的破地聲。無聲無息的淚從他的眼角下滑落出一道痕迹,直到視野被凄迷的霧模糊,他才輕盈的抹拭開來!

  深冬過後,當第一個驕陽出現,她離開了這座城市。

  冰雪消融成凌寒的氣候,化作天空呼吸的新鮮氧氣。她的目光如炬,清澈中帶着濃濃的柔情。那是他送給她的禮物,送給她的曙光。回憶那些黑暗的日子,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失去光明,也不願得到這雙眼睛。但最終,她還是失去了他,只留下時光中,能和他相伴的光明。

  沿着回憶的冥河,她走向了來時的旅途,情緒卻像死寂般安然的沉睡着。她細細的品位着,這座城市殘留着他的靈魂,還有她和他濃情的愛戀。她要在離開之前,飽嘗這段美好的記憶,然後在深深的烙進心裡。也許有一天走到永恆的盡頭,他們還會在下一個輪迴能相遇。然後,再相愛!

  火車的汽笛聲又再次回到她的耳膜里,人群永遠是這麼繁密,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是離別的太多,還是團聚的太少。看着車窗外漸次掠過的景物,彷彿在看着一部快進的旅程電影, 相隔着親近的距離,輕觸着它的畫面。突然,色彩變得模糊起來,滾燙的熱淚掩蓋着她的視線,鼻腔像被一團柔軟的棉絮堵塞住她的呼吸,一切變得艱難。

  人體的構造總是顯得多麼可笑,精工細作的感官,輕易間就暴露了人性壓抑的情感。當偽裝失去情感的定義,不如撕下保護的面罩,讓它盡情的呼吸。

  陽光細細碎碎的灑落在她泛濫的淚龐,磷光閃閃,襯映出楚楚動人的模樣。臉頰上的灼痕,一覽無遺的暴露在人們的視線里。

  如果說偽裝是人們善用的伎倆,那麼感情就是可恥的溫柔。在這個世界里,總會有冷漠和忽視!好好學着怎麼愛護自己,不要在別人的目光中斤斤計較,才能坦蕩的面對自己的人生。

  她從背包的拉鏈中輕輕翻開那本厚厚的筆記,這是他留下的附言。包括那個背包,是他們承裝愛情的禮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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