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小說）

　　作者/五十玫瑰

　　一

　　自從兩天前摔傷后，邢玉蝶老人就卧床不起了。邢媽媽今年七十三歲，十年前患了腦溢血，因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可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右半邊身子失去了知覺。這些年的生活起居都由老伴照顧。半年前老伴突發心梗不幸離世。從此邢媽媽的生活陷入了困境。

　　邢媽媽和小女兒同住一個家屬院。小女兒在企業工作，經常利用空餘時間來照顧母親。她頭天晚上把飯菜準備好放入冰箱，第二天由母親自己在微波爐里打熱吃。前天，邢媽媽去熱飯時，不小心絆了一跤。這一跤把邢媽媽摔蒙了。等她醒來時，左腿鑽心的疼痛使她無法站立。真是屋漏逢下雨，偏偏摔傷是那條好腿。邢媽媽倒在那兒動不了，家裡的電話又在床頭柜上。她只好眼睜睜地等着小女兒下班回來。小女兒回來后，徑直把她送到了醫院。經檢查是左小腿骨折。

　　按照醫囑，邢媽媽回家卧床靜養，慢慢恢復。小女兒請假陪了母親兩天。到第三天，單位領導打來電話說：再不上班，就不要再來了。小女兒趕緊去了單位。臨走前她叮囑母親：千萬不要亂動，等着我回來。

　　小女兒走後，邢媽媽躺在那兒長吁短嘆：人老了可憐！有病就更可憐了。有兒女有什麼用？不照樣是孤苦伶仃嗎？雖說有四個兒女，可哪個能指望上呢？老大不是自己親生的。雖說退了休，可人家也沒那個義務來照顧啊！自己年輕時又對人家那麼刻薄，甚至都有點傷天害理。人家不記恨都算是好的了，還敢對她有過多的祈求？

　　老二在鋼廠工作，十年前下崗。一直靠打工維持生活。偏偏他又生得是個兒子。這個兒子從小不聽話，學習不好。長大后也沒正式工作，靠打工掙得那點錢還不夠他自己花。眼看到了結婚的年齡，連個窩都沒有，老二兩口子拚命掙錢就是想為孩子買套住房、娶個媳婦。所以，老二的工作不能耽誤。

　　老三雖說生得是個姑娘，可他們兩口子都在企業工作。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地，也只夠個溫飽。還不能請假，請假不但要扣工資、扣獎金，時間常了連崗位都會丟掉。唉！現在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人。孩子剛上大學，正是需要錢的時候。絕對不能讓他在這節骨眼兒上請假。

　　再就是這個小姑娘，她也是在國企上班。孩子正在讀中學。自從老伴死後，基本上都是她來伺候我。家和孩子都顧不上，為這女婿沒少和她吵架 。按說我早該顧個保姆了，可一個保姆管吃管住每月還再付兩千元的工資。我每月的退休金只有一千多，除了吃飯、吃藥已所剩無幾。還哪能雇得起保姆？孩子們倒說過僱人他們來負擔。可他們的條件都不好，我能忍心讓他們負擔嗎？

　　邢媽媽越想越傷心：現在這樣不但自己受罪，還拖累了兒女。真不如一了百了，來個徹底解脫。想到這兒，她左手撐着床，想坐起來。誰知，剛動了一下，左腿鑽心的疼痛使她大汗淋漓。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還說死呢？這動都動不了，到哪兒去死呢？都說活着不易，想不到死也這麼難！“嗚嗚，嗚嗚！”邢媽媽裂開乾癟的嘴唇嚎啕大哭起來。

　　正當邢媽媽哭天抹地時，門開了。邢媽媽停止了哭聲，動也不動：“你怎麼又回來了？你這樣丟了工作怎麼辦？”“媽，是我”隨着聲音，走進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她衣着樸素，體態瘦弱，滿臉滄桑，神態安詳。當她笑吟吟地來到邢媽媽面前時。邢媽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丑丫，怎麼是你？”這丑丫就是邢媽媽的大女兒。卻不是她的親生，是丈夫和她結婚時帶來的。

　　“我聽說您摔了，過來看看”說著丑丫脫去了外衣，坐到了床邊。“怎麼樣？好點了嗎？我在電話里聽妹妹說家裡沒人，就去她那兒拿了鑰匙急急忙忙趕過來，什麼都沒顧得上給您買”“不用，不用了，你能來看看我就知足了”邢媽媽仰着頭，嘴唇哆嗦着，不停地擺着左手。

　　接着，邢媽媽伸出左手緊緊握住丑丫的手說：“媽年輕時對不住你，你別往心裡去呦！”“嗯”丑丫點點頭，輕聲說：“媽，我今天來，就是還想再做一回您的棋子”話音剛落，邢媽媽就憋着嘴哭了。她揮動着左手：“不要，不要啊！”丑丫的一句話使她羞愧難當，不由得想起了四十多年前。

　　二

　　四十五年前的一天，邢玉蝶剛吃罷晚飯。有一陌生男人領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走進了家門。並聲稱是來找孩子爸爸的。邢玉蝶問清了姓甚名誰，原來孩子要找的爸爸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她糊塗了：“我都不認識這個孩子，怎能說是我們家的孩子呢？”那位陌生男人說話了：“她是你們家的孩子，你把她的爸爸找回來吧！”

　　邢玉蝶趕緊派人去找回了還在單位加班的丈夫秦大志。大志一進門就愣了。他看了邢玉蝶一眼，然後，慢慢走到來人面前，小聲說：“二哥，你怎麼來了？”“我來給你送孩子呀！”二哥說著，把小姑娘推到了大志的面前。大志神情木然地“啊！”了一聲，站在那兒低下了頭。“啊什麼啊？你的孩子一直讓媽媽照看，幾年都不管不問的，現在媽媽老了。孩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你總不能讓她在農村待一輩子吧？”二哥氣呼呼地說完，拿眼睛看着秦大志。

　　邢玉蝶聽完二哥的話，一個箭步衝到丈夫面前，瞪着眼珠，手指着丈夫：“秦大志！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她怎麼能是你的孩子呢？啊？你，你，你說呀！說呀！”她怒不可遏，聲嘶力竭地對着丈夫大喊大叫着。

　　秦大志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他低着頭，一聲不吭，兩隻手不停地搓來搓去。那個小姑娘嚇得躲在二哥身後瑟瑟發抖。二哥說：“大志呀，不是我說你。當初，你真不該瞞着弟妹。你看這事鬧的！唉！還等什麼？說吧！”

　　秦大志看了一眼二哥，欲言又止：你說得倒輕巧。我當年窮得叮噹，還帶着個孩子。如果向她實話實說了，人家一個城裡的大姑娘能嫁給我嗎？我知道這事早晚也瞞不住她。只是想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告訴她。你倒好，也不寫封信，也不打聲招呼就這麼來了。你讓我多被動啊！怎麼辦？現在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我也只有硬着頭皮向她做解釋了。

　　秦大志抬起頭，看着老婆：“玉蝶，對不起！是我的錯。和你結婚前我結過婚、還有過孩子。”他停頓了一下，指着小姑娘說：“就是她！不過，她媽媽在她一歲時就病故了。” “啊！你，你，你怎麼能這樣？原來你結過婚，還有過孩子，你當初為什麼騙我說你未婚呢？你讓我怎麼辦呀？嗚嗚！嗚嗚！”邢玉蝶打斷了秦大志的話，捂着臉大哭着跑出了家門。

　　兩天後，在大志的百般哀求下，邢玉蝶從娘家回到了家中。她看見丑丫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把她撕爛再嚼嚼:小禍害！等你爸不在時，看我怎麼收拾你。大志叫過小姑娘：“丑丫，快叫媽！”小姑娘怯生生地來到邢玉蝶面前，小聲叫道：“媽！”邢玉蝶板著臉，仰着頭，沒吱聲，轉身進了裡屋。這時，大志轉過身小聲說：“丑丫，你從現在開始要聽話，不但聽爸爸的話，還要聽她的話。這樣，我們爺倆才能在這個家安身，懂嗎？”丑丫乖巧地點點頭。

　　三

　　自從來了丑丫，邢玉蝶變得脾氣暴躁，蠻橫不講理了。她怨恨秦大志矇騙了她五年，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也想過和秦大志離婚。但她一想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就退縮了：大的四歲，小的也兩歲了。離婚後，兒子咋辦？留給他，那豈不要受后媽的虐待。自己帶走吧，還怎麼再婚？再說了，到哪兒再去找像秦大志那樣，一心一意對老婆、對孩子好的男人呢？她左思右想，認為還是不離的好。可是，那個丑丫讓她接受不了。她認為都是因為丑丫的到來，打亂了家裡平靜的生活；還使自己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所以，她視丑丫為眼中釘，她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到了丑丫身上。而秦大志自感理虧，敢怒不敢言，由着邢玉蝶作威作福。

　　邢玉蝶不讓已到上學年齡的丑丫進學校，理由是她剛從農村來，不會講普通話。讓她給全家人先洗衣做飯。七歲的丑丫包攬了全部家務：洗衣服，做飯，掃地，搽桌子。由於夠不着案板，丑丫每天踩着小板凳擀麵條、蒸饅頭。

　　有天，丑丫煮着稀飯睡著了。稀飯從鍋里溢出撲滅了爐火，正巧被邢玉蝶看見。她呼得一下拉過丑丫：“你看看，稀飯溢完了，爐子也滅了，大家吃什麼？”說著，她拿起爐錐照着丑丫的屁股就打：“我讓你睡！我讓你睡！”丑丫捂着屁股滿院子跑着，哭着。邢玉蝶還不依不饒，跟在後面追着打。

　　那天，丑丫的屁股被打得又紅又腫。到晚上，丑丫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抽泣：奶奶，我好想你啊！我想回去。這兒一點都不好，她整天讓我幹活。爸爸不在家時，她還打我罵我，不讓我吃飯。我經常餓肚子啊！嗚嗚！嗚嗚！整個晚上，丑丫都是時而睡睡，時而又疼醒了。

　　丑丫遭受邢玉蝶毒打的事兒始終沒敢告訴爸爸。她害怕爸爸和邢玉蝶吵架，害怕她和爸爸被趕出家門。第二天，邢玉蝶把丑丫叫到面前說：“從現在開始，你做完每件事後，都要站在院子中間。我不叫你，你不能動。就像棋子一樣。哈哈！我讓你走，你才能走！”然後，她又惡狠狠地說了句：“我看你還怎麼睡覺？”

　　由於邢玉蝶家的院子處於一個低洼處，路上的行人居高臨下可以看清裡面的一切。從那以後，人們經常看見形玉蝶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孩子在那兒站着。剛開始，人們還以為這個孩子有毛病呢。等左鄰右舍都知道了實情后。大人們從那兒過時，都會念叨一句：可憐的孩子！紅着眼圈慢慢走開。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都會喊丑丫“冰棒”“木頭人”，還向她扔石子。後來，丑丫上學了。放學回家做完家務后，照樣是站在院子里。由於常年做家務，又經常站在院子里。丑丫夏天被曬得黝黑髮亮，冬天被凍得臉上、手上都起了凍瘡。特別是那雙小手，手面凍得像麵包似的，關節處裂着血口子。

　　那年冬天，寒風凜冽，雪花飄飄。一天晚飯後，丑丫洗凈了鍋碗兒就站在了院子里。平時天一黑，邢玉蝶就讓丑丫進屋。那天她忘了，丑丫一直在寒風裡站着。到晚上九點秦大志加班回來，丑丫還在那兒站着。大志走過去：“這麼冷，你還不進屋？”誰知丑丫渾身抖得像篩糠，上牙碰着下牙，說不出來話了。秦大志一看，趕緊抱起丑丫進了屋。那晚上，秦大志一句話沒說，坐在床上抱着丑丫哭了一晚上。從那兒以後，邢玉蝶收斂了許多。

　　一年後，邢玉蝶又生了個女兒。洗尿布，抱孩子都成了丑丫的事。丑丫忙得沒有了空餘時間，就再也沒站過院子。丑丫不站院子了，但家務活照干。一直到她出嫁。

　　四

　　丑丫結婚後，終於逃脫了苦海。過起了幸福溫馨的小日子。丈夫體貼，孩子聽話。每當想起小時候受得那些苦，她就不寒而慄，她就特別地憎恨邢玉蝶。可隨着年齡的增加，特別是父親去世后，她不怎麼恨邢玉蝶，甚至有點同情她了。

　　最近，她聽說邢玉蝶摔傷了，還沒人照顧。她就和老公、孩子商量：“老太太摔傷了無人照顧，弟弟妹妹都在上班。也只有我退休了。我想把那個臨時工辭掉去伺候她。”兩人一聽都反對。老公說：“你忘了，她是怎麼對你的？”“沒有忘記，但無論怎樣，她畢竟養過我。人要學會感恩。”兒子也說“媽你這樣做不後悔嗎？”“孩子，我仔細想過：我之所以恨她，我是把她當成了親人。認為她應該對我好，應該為我付出一切。如果把她當成外人呢？你想想，一個外人給你吃喝十來年，你不該去感謝她嗎？你還恨她嗎？”兩人聽完都點頭稱是：“去吧！我們理解你。”就這樣，丑丫來到了娘家。

　　“媽，來吃飯吧！”丑丫端着飯碗來到了邢玉蝶面前。只見邢媽媽老淚縱橫，她趕緊放下碗筷去拿紙巾：“媽，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呀？”說著，她拿紙巾去擦邢玉蝶臉上的淚水。“孩子，我想起了以前！”邢媽媽說著，她又拉着丑丫的手哭了：“媽真不該那樣對你！”“媽，你不要這樣，過去的就讓她過去吧！”丑丫說著扶起邢媽媽靠在床頭上。然後，她端過碗，拿起勺：“來，吃飯吧！”

　　邢媽媽吃完飯對丑丫說：“你早點回去給那爺倆做飯去，我這兒你妹妹一會就回來”丑丫笑着說：“媽，您放心吧！我給那爺倆都說好了，他們自己解決。我呢，就一心一意地伺候您了！從今天開始我住這兒了。”邢媽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住這兒？那你的工作呢？”丑丫笑笑：“辭了，反正是臨時工！”邢媽媽聽完又哭了：“怎麼說辭就辭了？那你那房子拆遷了拿什麼買呢？”“再說吧！別想那麼多了，好好養病。”

　　從那天起，丑丫肩負起了照顧邢玉蝶的任務，她像對待自己的親媽那樣任勞任怨。

　　五十玫瑰原創 2013.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