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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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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河神秘、美麗,一張熠熠生輝的金陵名片!對於我,對於很多的人,總是先從杜牧的《夜泊秦淮》,從余懷的《板橋雜記》,從孔尚任的《桃花扇》,從朱自清、俞平伯的《槳聲燈影秦淮河》,從黃裳的《秦淮拾夢記》打開一扇扇了解認識秦淮河的窗口。那瑰麗的文字,積澱的情懷,斷魂的故事,不能不引誘你神思飄蕩,跨越時空,會一會前人,發一發幽思,甚至,在寂寥的深夜,透過夢境,捕捉逝去的歷史碎片。然而,百聞不如一見,不親近秦淮河,感受它的呼吸,體察它的變遷,並不能領會它的神韻。

  於是,在陽春三月,我真的來到了秦淮河畔。三天中,儘可能地走訪遺迹,探究傳說,體會繁華,愉悅感官,一下子就拉近了與秦淮河的距離。彷彿,歷史原本就是如此短暫,短暫到可以雙手能掬、雙目能視的程度。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擷取歷史的一瞬,把古宋都城汴京的繁華永遠定格下來。秦淮河的水流,卻把悠悠六朝興衰歷史寫在自己身上,有緣有識者觀之,一般地歷歷可數。秦皇開河,雖然沒有保住萬世帝國基業,但卻肇始了一個幻夢的開端。從此,這裡花開花謝,水漲水落,情生情滅,時興時亡,匆匆復匆匆,演繹得淋漓盡致。

  站在文德橋上,可以看到,臨水佇立着參差錯落的青堂瓦舍,那是最能體現江南水鄉特色的建築風格,可以與歐洲水城威尼斯相媲美。“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在這裡依稀還可以想見昔日的那種繁華。陳後主、南唐後主荒淫誤國,上行下效,社會道德淪喪,秦淮河妓樓繁盛些,倒也不覺得奇怪,但在標榜“存天理,滅人慾”的朱明一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大力提倡,以至把這種畸形的文化發展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實在是匪夷所思。晚清被譽為“理學名臣”的曾國藩,在鎮壓了太平天國之後,百廢待舉之時,竟然把恢復秦淮畫舫作為第一件緊急措施,就更加地發人深省了。北岸的夫子廟,供奉着“大成至聖先師”孔丘神位,是一個教化倫理的神聖場所;與之相鄰的江南貢院,擔負科舉選拔官吏的重責,在這裡金榜題名的讀書人就能一步登天,然而,它們居然堂而皇之與淫樂糜費之所相對,就覺得很是可笑了。遙想當年在這裡招搖的王公大臣、才俊儒生,理直氣壯地奔走於妓樓與孔廟、貢院之間的情景,難道,這是有意考驗他們的道德定力,或者為他們的成功而縱容,還是特意為走出貢院的落魄者安排幾分慰籍?一句俗語說得妙:既要做妓,又要立牌坊。這就是中國式的虛偽。然而,我卻應當在筆下留有餘地,因其雖然虛偽,但究竟是有些光明正大的勇氣,相較於今世某些陰陽兩面的人,又值得寬容和諒解了。虛偽也罷,光明正大也罷,兒女情長,便要英雄氣短,淫糜之風累次颳倒帝國大廈,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下了文德橋,向東幾步路就是鈔庫街。橫穿鈔庫街,斜對面有個門樓,走進去,這就是著名的烏衣巷所在了。門口右邊牆壁上嵌着毛澤東書寫的劉禹錫的詩: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從巷口進去,向右拐,第一家就是王謝紀念館,向西望去,可見巷尾,沿着石板路向前走去,百多米就出去了,向右又可以回到鈔庫街,向左就可以尋訪白鷺公園了。這麼一個短短的巷道,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烏衣巷?黃裳1979年訪蹤問跡烏衣巷時,肯定不是這個樣子,因為從他的描述來看,烏衣巷應當是比較長而曲折的,並且座落着古老面貌的屋宇,小小的院落。但黃裳筆下的烏衣巷也肯定不是最初的模樣。從東吳時代的烏衣營,再到東晉時代的烏衣巷,經歷的是一個由初創到繁盛的過程。風雲際會的時代,成就了叱吒風雲的王、謝、紀氏子孫的英雄豪傑夢,也成就了烏衣巷的盛名。從此,此地此景此事便深深烙印在秦淮河的歷史里,烙印在金陵的歷史里,也烙印在整個中國的歷史里。儘管那時以降千百年來,烏衣巷頻頻毀於戰火,豪宅華屋變作一片瓦礫,連宋代的好事者新建的來燕堂都不能倖免,但它作為一種文化符號,一種象徵,一個國人揮之不去的殘夢,依然一路流傳下來。歷代文人騷客的憑弔懷古不必說了,普通百姓布衣的陳跡情結也不必說了,但身居廟堂之上者的前車之鑒卻不能不說。何興也忽焉,何亡也忽焉,曾經強大的政權難免走向衰敗,曾經的英雄豪傑難免湮滅在歷史浮塵里,這是規律,也是悲哀,烏衣巷,連同他聲名顯赫的主人以自己的悲哀無聲地向人們提示着什麼。毛澤東推崇劉禹錫的詩作,那當時心情,如與他的《沁園春·雪》的意境相對照,似乎也能猜度幾分。

  鈔庫街兩旁,現在商鋪飯店相接,古時卻是妓家鱗次,比肩而居。秦淮河的名氣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那些娼妓們撐起來的。她們身份低微,終生難脫樂籍,與來此尋歡作樂的男人們並沒有平等的身份,夜宴笙歌,膩脂陳香的背後,涌動着幾多人世心酸。但秦淮河的高級妓女,受過良好的教育,才藝貌俱全,卻是賣唱賣笑不賣身的,這與日本的藝妓有些彷彿。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艷,柳如是,馬相蘭,李香君等人更是艷旗高懸,名播一時。現在漫步其間,已經找不到那般繁盛的痕迹了。但在鈔庫街的中段,來燕橋的南端,卻保留了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樓。這是一個兩層仿古建築,青磚小瓦馬頭房,綉簾掛落花隔窗,相當的雅緻清爽。樓的北窗下便是秦淮河,臨水有一小門,門外有石階,方便小船停靠和主人登舟。我站在來燕橋上,正好可以看到這精巧的微型碼頭。倘若能夠撩開重重的歲月帷幕,必定能看到滿頭珠翠的妓女來往迎送的場面。俗話說,娘兒愛俏,鴇兒愛鈔。因而在傳統觀念里,青樓薄倖,娼妓是沒有道德信義可言的。然則,在明末清初大動蕩的社會環境里,這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沒有獨立的人格,備受歧視壓榨的女性,竟有幾人一反杜牧筆下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的角色,突然表現出了令鬚眉男子汗顏的傲骨,為那個腐朽透頂的明王朝塗了一層最後的凄婉的亮色,也為秦淮河的歷史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聽着她們的故事,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了。

  夜間的秦淮河大概是最誘人的了。依舊站在文德橋上,你就會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光怪陸離,彩霓繽紛的世界。周圍建築上的彩色輪廓線,商家的霓虹招牌,競相爭輝,把秦淮河的夜空都映得明晃晃的。“天下文樞”的牌坊通體明亮,昂昂然佇立在無數人的視線中。夫子廟前廣場上,兩岸的巷弄里,文德,來燕,文源諸橋上,人頭攢動,數碼相機的閃光如繁星爍爍。河南岸,閃着金光的兩條巨龍攀援在照壁上,氣勢恢宏,似乎正在蓄勢飛升。這段河面還比較寬闊,過了文源、文德二橋,河面就顯得很狹窄了。六朝時期的秦淮河一定比現在壯闊許多,但那隻能在秦淮河的遺夢中賞玩了。泮池碼頭上,停靠着許多同樣身披彩霓的畫舫。這些畫舫都是機動的,我找尋半天,也沒有見到朱自清、俞平伯所描寫的所謂“七板子”。歸來的畫舫,離去的畫舫,微帶着馬達的輕吟,“七板子”的漿聲早已經消失在朱俞的文章里了。來南京之前,就計劃乘船夜遊秦淮河,但現在卻沒有了那心情。我是一個懷舊情緒很濃厚的人,現代的設施雖然美觀、舒服和便捷,但究竟少了些質樸的韻味兒,找不到了那種汩汩漿聲,迷離燈影,朦朧世界的奇妙感覺。再說,嘈嘈切切的絲竹之音,婉婉轉轉的歌聲,綽綽約約的金陵女子風韻,這些本來應屬於秦淮河風情的聲色,已經隨着息息不止的河水被遺落在了歷史的深處。那夜遊自然就如同被抽去了靈魂,索然無味了。在男女平等,尊重人權的時代,歌妓自然是不能恢復的,但洗盡屈辱的藝術,擺脫病態的美麗,又怎麼能妨礙社會的文明呢?我真的好希望秦淮河能如鳳凰涅盤一般,輕身振翅,扶搖於新的輝煌之中。雖然心有遺憾,但倚靠玉欄,任目光隨意漂浮在水波之上,心仍然被瑰麗的水色光影陶醉了。這是怎樣的景象呀!近的,遠的,強的,弱的七彩光芒,紛紛墮入水中,把滿河的水印染得奼紫嫣紅,猶如水晶宮般璀璨,猶如彩虹般奪目,猶如萬花筒般奇幻。船兒從遠處緩緩駛來,盪起水波,剎那間,水和光一齊顫抖起來,然後,光影被打碎,滿世界金光閃閃的,我就想,這是秦淮的星眼在閃爍,這是秦淮的夢境在變幻,這是秦淮的魂魄在舞蹈。

  驀然,我從水與光的諧舞中,意會到了已經作古千百年的英雄豪傑,他們建功立業的豪氣並沒有隨着歷史的流失淡去,就在不遠處,他們向後世的我們招手;意會到了美艷絕倫的歌妓佳麗,她們回眸一笑,就裊裊婷婷地依着水流飄向秦淮殘夢的那一端,從此芳蹤難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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