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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父親往前走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得得9

跟着父親往前走 標籤:父親的病

  經常夢見,我跟在父親後頭,有時還擔著擔子,走在鄉野的坎坷山道,走得很苦,很累。

  小時候,交通十分不發達。偏偏生在這山連山溝套溝的太行山區,安步當車自不待說,最要命的是在那崎嶇山道徒步跋涉或負重而行,實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

  是父親教給了我走山道,乃至教給了我走人世之路。

  懵懂八齡童時,我隨在晉中工作的父親回老家來陪爺奶過年。年初五返回時,爬大坡到了山脊上的公路,長途班車卻久等不至。當得知班車到年初八方能恢復通運后,父親為了按時趕回單位,決定帶着我步行到100里開外的長治市乘車。

  大約也就走了五六里路的樣子,腳板與沙礫路面的反覆摩擦便使我腳底打了泡,痛楚難行。望着起起伏伏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公路,我眼淚滂沱。是父親背着我走一段我自己瘸着拐着走一段,整整走了兩天方抵達長治。清楚記得第一天投宿於路邊旅社住夜時,我因疲勞過度尿了床,江河湖澤恣肆汪洋的好大一片,害得父親向店主說了好多賠情的話。

  這人生的第一次,讓我初次領教了山區長途步行的艱難和人世的艱辛。但我並不知道,這僅是山區艱苦環境對我的小示懲戒。

  10歲那年,我的一家隨“六二壓”的父親從晉中返回老家來,每年春節過後,因母親體弱多病弟妹尚小,我都要隨父親到幾十裡外的鄰縣姥姥家拜年。

  姥姥家是包含了溫馨、快樂和世間所有美好的代名詞,自然去意切切,可那翻山越嶺的漫長山路,因讓我吃盡了苦頭而着實發怵。每次前往,無一例外都是路不到一半便腳底打泡,一沾地便鑽心鑽心地疼,我只能一瘸一跳、呲牙裂口地往前挪行。父親一遍遍回頭看我,眼神里摻雜了嚴厲、疼惜與鼓勵的複雜成分。他已不可能再像我8歲時一樣背我行走,只是邊給我行路的啟發與精神授課:

  “路再長,長不過腿去。只要一直走,就沒有走不到頭的路!”

  道理不難懂,可腳板不爭氣。我只能跟在父親後邊咬着牙往前走,走,走……

  為了減少已打泡腳掌的疼痛,我儘可能把重心放在腳後跟,用一種很難看的姿勢不停地走,走,走……

  在父親的誘導、催促、苛責下,每次都於午飯前後的時間完成那段令我痛苦、令我懼怕的路程,到達姥姥家。

  17歲,我初中畢業,因當時一切升學活動停止,知青下鄉風頭正猛,我別無選擇地加入到山區農村重體力勞動的行列中來。

  在那個生產力十分落後的時代,掄钁頭擔擔子是作為一個農民的必修課和基本功。這些功課自然十分艱苦,尤其挑着重擔走長路,對我這個發育尚未成熟的孩子來說,不啻就是身心摧殘的嚴峻挑戰與考驗。

  然而,中秋節臨近時,生產隊偏偏讓我同父親挑蘋果送往幾十裡外的縣城某部門去。

  要說,我的擔子也沒多重,僅六七十斤的樣子,比父親的要輕好多,可農村的行家有定論:遠道無輕擔!

  走坡道,穿溝谷,一路凈是磕磕絆絆的石頭小道。個子高大、石頭般粗糙的父親步履穩健地在前邊走,我憑着少時的牛犢蠻氣,緊隨其後。

  開始擔子還像蝴蝶兩隻上下扇動的翅膀,忽閃忽閃在肩頭歡快地跳動,發出有節奏的愉快的“吱嘎”聲。可路一遠,擔子便明顯地越來越沉重,換肩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每換一次肩,隨着擔子的碾壓搓擰,肩膀都像撕皮割肉一般生疼,汗水也如雨而下。

  要命的是,一路多是上坡,擔子除了正常的壓力外,還產生一種后墜的力量,每邁出一步都是拔河一樣的拼力之爭。隨着渾身白毛虛汗直冒,我越來越踉踉蹌蹌,體力不支,以致到了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地步。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根本沒有逃脫可能的無助與絕望,使淚花一次次在我眼眶中打轉。

  悠悠然前行的父親也汗流滿面,氣喘吁吁,但一直是那樣不疾不徐向前邁動着雙腿,除了正式歇肩小憩,我每一停下他都要大聲呵斥:

  “慫樣,給我起來,男子漢一個了吃不了這麼點苦!你給我記住了,是擔子,就得挑起來;是路,就得走到頭!”

  是的,委屈無用,哀怨無用,求佛拜神都無用。重擔長路與哀怨怯懦是一對死敵,只有走下去,一直走到目的地,才是唯一徹底解脫的辦法。我悟透父親那簡樸話語里隱含的哲理,明白了我根本就沒有退路,於是緊咬牙關硬撐着,緊隨着他的腳步搖搖晃晃往前走,任汗濕衣襟,氣喘如牛。

  然而道理明白是一回事,體力難支是另外一回事。不堪重壓步履維艱之下,我越來越狼狽不堪,臉上汗水風乾,一抹就是一手鹽份結晶的細小顆粒。

  實際上我已無汗可出,用現在話說叫脫水。

  我恨不得就地躺下,永遠也不起來,甚至樂意以死去換得一個解脫!

  父親不時回頭丟過一個責備摻和了鼓勵的眼神,那意思我完全讀得懂:“孩子,別慫,咬緊牙挺住往前走,走一步咱們就會少一步;不往前走,就只能停在原地,永遠到不了咱們要去的地方!”

  看我實在不行了,父親終於又一次放擔歇腳,邊抽老旱煙邊給我傳授從爺爺那裡得來的“扁擔經”。

  父親說,擔擔子,絕不僅僅是腳腿功、肩膀功的事,還有必須掌握的訣竅與心法,這就是“上坡如修仙,下坡如坐轎,平路顛起擔子小步跑。”

  進而的詮釋是:上坡犯急使愣,會把後勁拼完,還容易努出病來;下坡借慣性的衝力疾行快跑,容易摧了膝蓋或墩壞了腳,這兩種方法因為都是錯誤的,故而都會是欲速則不達。至於平路,則不能發肉死力地傻走,而是換腿移步要與扁擔上下顫動的彈性節奏相一致,像跳舞、扭秧歌一樣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彈跳着走,這樣因藉著力既輕巧又速度,還會產生出一種視覺的美感。

  還有最要緊的:平心靜氣、不急不躁、自信從容是根本的心法,做到了,就能心給力,力扶心,人擔合一,後勁綿綿,有如神助,擔擔子就成了一種愉悅和享受。反之,心浮氣躁,冒失蠻幹,就會快慢失度,亂了章法,人也很容易發蔫犯慫,心氣盡泄,擔擔子自然就成了一種苦不堪言的折磨、煎熬與痛苦。

  歷來以為,擔擔子就是一種純粹的笨重體力活,無巧可言。沒想到還有竟然還有這麼深的學問,還需要這樣的一番修養與境界!

  我似乎深受啟發,但腳腿、肩膀功夫的磨練,心性的修為,豈是一朝一夕所能達到?漫漫長路沉沉擔,終於還是把我剛剛掌握的一點心得摧毀殆盡,腳痛肩痛體力衰竭下,我只能拼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心勁,拼上吃奶的力氣硬撐着,在一種迷迷糊糊、腳步虛飄、靈魂與肉體分家似的迷離狀態中,一步步往前捱……

  捱過一座座山樑……

  捱過一道道河溝……

  捱過一個個村莊……

  我不知道我說得有沒有科學道理。說來也怪,人在到達生理極限、精神完全絕望的狀態下,會產生出一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超自然力量。那是在嘴裡冒出一股甜甜的血腥味之後,我突然覺得肩頭的擔子不再那麼沉重,腳腿也忽然有來了勁,我咬着嘴唇挺直腰板猛然加勁地向前狂奔起來。擔子在我肩頭一上一下地跳動,發出吱嘎吱嘎的痛苦嘶叫聲,跳跳的步態真的還踩在了給秧歌伴奏一樣的鼓點上,在路人眼裡大概是一種美感的姿態。在一種近似發瘋般的奔跑中,一段又一段的路被我甩在了身後,連父親也被我甩下了一大截。

  跑啊奔啊,我終於看到縣城邊緣那些標誌物的影子。

  就在我體力透支為零的時候,我和父親終於把擔子挑進了縣城,挑到了目的地。

  當我把擔子扎紮實實撂下,雖然還要面對並不輕鬆的回程路,但我仍有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還有潛藏在心底里摻和了苦澀味的成功喜悅與說不清的感悟。

  在村裡打熬了三年,我成長為一個鋼筋鐵骨般火愣愣、茂騰騰的壯小伙,再重的擔子叫一聲勁也能擔起來,再長的路我也會荷擔輕鬆前行。在不同路段的行進里,走進一種心閑氣定、心境澄明、人擔合一、得手應心的境界,走出一種閑庭信步、精神愉悅、富於舞蹈美的韻致!

  再往後,我離開了我那個藏在大山皺摺中的小村。在不同工作崗位,不同的地方,遇到過許多曲折甚至是磨難。但不論困難有多大,我都能撐得住,扛得起。這是因為,我是在坎坷漫長的山道上走出來的,是在重擔子底下壓出來的,骨子裡不缺鈣,血管里不缺鐵,所以便一切無奈我何。

  當然,也是因為我牢牢記住了父親那絕不亞於大哲學家對我的訓導:

  “是擔子,就得挑起來;是路,就得走到頭!”

  “路再長,長不過腿去。只要一直走,就沒有走不到頭的路!”

  當然,還有那份修練而來的自信、從容、淡定、穩健給我兜着底。在我看來,人生之理,就是走路之理,挑擔之理。面對生活的、工作的、方方面面的責任與難題,必須當作一副擔子挑起來,當作一段路走到底,只要把能力、意志力、耐力、智力都拼上去,就註定不會是失敗者。有的擔子由於過重可能挑不起來,有的路可能太長太難走而走不過去,但心性的達觀通透,可以使你泰然處之,理智對之,而不至於成了一副驚慌失措、痛哭流涕、欲死欲活的慫樣子。

  直到今天,我仍在靈魂深處跟着父親往前走,爬過高山,越過溝壑,走過山野漫漫長路的坎坎坷坷……

  辛貴強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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