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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訪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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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從1969年夏到1979年秋,我是作為知青在內蒙錫盟西烏旗高力罕草原上度過的。儘管以後又從事過其它職業,人們總還要把我們叫做“老知青”。這一稱謂捨去了“知青”之前、“知青”之後,把我們的一生都定格成了“知青”。何以?我想:不僅因為我們當年是個特殊的階層,更因為我們終生都難以改變知青的特質,終生都難以泯滅知情的情結。

  仔細品味:“知青”這一稱謂很荒唐。當年,把我們叫做“知識青年”的時候,其實我們還很無知。學歷最高的是高中,最低的是小學,而且都是在“文革”中不用讀書、不用考試,學歷是和年齡一樣隨着動亂長成的。把我們叫做青年也不夠準確。當時,知青中最大的不過二十歲,最小的只有十五六歲,應當叫做少年。這樣一代“無知少年”被政治蠱惑鍛造成桀驁不遜的造反大軍,在激情澎湃地促進了社會動亂的同時,也把自身變成了社會安定的禍水。是禍水就要被稀釋,造完反就要被流放,於是就有了上山下鄉運動——將“無知少年”冠以了“知識青年”的美名——我們也就得了這曠世絕版、中外唯一的稱謂。一千多萬知青被放逐到廣大的“老、少、邊、窮”地區,淹沒在數以百倍的陌生民眾中去“接受再教育”。我就被這洪流衝到了草原。知青們在身心尚未成熟的年齡突然被拋進陌生的、苦難的生存境地,就像是從小被馴養的動物在就要長成的時候突然被驅趕到了荒原,求生的掙扎更激發了他們的野性——為報復異己表現出的兇狠、為培植勢力表現出的仗義、為抗爭環境表現出的堅韌、為追逐夢想表現出的狂放……都與他們終生相伴。

  知青就像是一茬不合農時的小麥:當初被胡亂地播撒到貧瘠的土地,剛破土時就伴着雜草;要灌漿時又被移到了荒漠;要枯萎時又回植到了土地;到了該收穫的季節時總體看起來它們不夠飽滿。但,在他們的細胞里藏着被寒冷與乾旱改變了的基因。

  知青生活烙在記憶的最深處、烙在情感的最深處:有哭、有笑;有恨、有愛;有丑、有美;有罪、有功……所有這些對立的概念總不停地交織、不停地轉換、不停地衍生出新的感受。知青們就是在那些述說不盡的枯燥、單調、瑣碎、荒廢中、在那些刻骨銘心的孤寂、苦悶、憂愁、絕望中塑就了不同的性格,也就註定了不同的人生。知青生活就像一段吸毒史——儘管它給我極為矛盾的感受卻讓我時常回憶、終生不忘。

  懷着這樣的心情我不止一次地想再去看看高力罕,再去看看遙遠記憶中那個人生的起點、那個最初學步的地方,哪怕是重溫幼稚也會感到溫馨,哪怕是重撫創傷也會感到欣慰——誰不是一天天長大的?誰不是在跌跌絆絆中學會的走路?

  本想選在冬天,選在草原被一望無際的白雪覆蓋的季節——那是我記憶最深、感觸最深的景象:那時的草原像個威嚴、冷酷、狂躁、暴虐的君王。可留在草原的我的學生勸我不要那時來,實在太冷,怕我現在受不了了。我也發憷就總沒能成行。2006年盛夏,終於在我的一個學生的陪同下成行。這是草原最美的季節。我們駕車前往,那興緻就像是去約會久違的、遙遠的戀人——那魂牽夢縈的高力罕草原。

  記憶深刻的“再教育”

  1969年6月,我就是從張家口下的火車,稍作逗留後改乘大卡車繼續北上的。此行又重複着當年遠赴草原時的原路,就更平添了幾分尋夢的色彩。我一直記得張家口的廣場,這次又特意尋到它。與當年相比,廣場上只是人多了,建築物和當年一樣,就連文革時高高矗立的毛澤東的塑像也依然如故,他好像還在指揮着“紅衛兵”、指揮着“知青”。駛出張家口,地勢越來越高,樹木越來越矮,人煙越來越少,氣溫越來越低,似乎突然就從農區跳到了牧區。汽車總算是鑽出了擁擠的城市,在空曠的柏油路上像放開韁繩的馬可以撒歡馳騁了。沿着當年的路線一直往北:張北、太僕寺旗、錫林浩特、西烏旗……撫今追昔,記憶的封塵漸漸被塞外的涼風吹去,像顯影槽里的相紙慢慢顯現出當年的圖像。越接近高力罕,當年的那些人的影子就越清晰地浮現出來,特別是當年初到兵團時左右我命運的那些現役軍人。

  當年的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隸屬北京軍區管轄,連級和連級以上幹部都是現役軍人,班、排長是退役老兵。當年管我們連的現役軍人和退役老兵幾乎都是從山西某部隊(武警前身)來的,來兵團前他們大多數人都是看監獄的。到了兵團,依仗着“知識青年要接受再教育”的最高指示,他們就拿出管教犯人的一套來管教知青,拿出管理監獄的一套來管理連隊。

  1969年到1971年,我們連名義上是在指導員、連長、軍醫三名現役軍人組成的黨支部的掌控之下,實際上只是指導員一人當家。指導員來兵團前在部隊執行“三軍兩支”時順便把個工廠女工的肚子搞大了,因而落個了“留黨察看”。他政工經驗豐富,四處遍布眼線,全連人有誰在哪放個屁他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其獨斷專行,一手遮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例如:一個北京知青因為和一個退役老兵打架,他便借題發揮,殺一儆百,直到把這個知青整成了“現行反革命”還窮追不捨,非要再整出個反革命小集團來,終因太牽強而沒能如願。這個倒霉蛋知青受了多年煎熬后才得以平反。後來,他把煉獄感受寫成小說,引起了轟動。

  又如:我連一個當紅的“車老闆”農工和另一個死倔的“菜把頭”農工鬥氣,“車老闆”告“菜把頭”對他的小女孩圖謀不軌。指導員為“車老闆”撐腰,連蒙帶詐、連哄帶嚇;“菜把頭”大字不識,有口難辯,結果被判了個猥褻幼女,鋃鐺入獄。這個沒折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的老志願軍,卻折在了指導員的陰謀手段中。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菜把頭”當年入獄時就五十多歲,刑期又長,估計早就死在大牢了。

  有指導員一手遮天,另外兩位現役軍人無所事事便專心在女知青中獵艷。1971年,連長、軍醫二人東窗事發也都落得“開除黨籍”。不久,三個黨支部委員便攜手並肩,一起撤離了基層連隊升遷到了上級機關。

  我步入社會的第一堂課遇到的就是這樣的老師,接受的就是這樣的“再教育”,能不記憶深刻嗎?!

  連隊生活的零碎記憶

  我在內蒙的一半時間是在七連度過的,當年七連的許多人和事總難以忘懷。可真的再到了七連連部時,不僅人已全非,景亦全非。好在陪我的一個學生認識在連部的那戶人家,她給我指點出當年那幾棟營房的位置。看着腳下不足半尺高的土埂,一股難言的惆悵湧上心頭……

  營房廢墟的後面是原來食堂餐廳里那個菜窖的入口,如果沒有這就連食堂的位置都很難辨認了。我在內蒙的十年間,最屈辱的記憶都和這個開全連大會用的食堂餐廳分不開:因為打架當眾宣布給我的處分在那;那北京知青被抓時,被團政治處主任當眾恐嚇一頓在那;拆散“小集團”后,被連長當眾宣布和三個反動分子一起被罰去打石頭在那……因為菜窖深埋在地下就被頑強地保留了下來。這也像記憶:屈辱比得意深刻也就比得意保留得更長久。當然,餐廳不是我的剋星,可挨宰的牛羊絕不會喜歡屠宰場。

  食堂後面,當年的水泥場院還在,水泥的裂縫間已經長出了青草。場院邊的那一排糧庫已經蕩然無存。

  場院給我留下些得意的記憶:鋪這一大片水泥場院時我是把握質量的重要角色;學扛麻袋時我和幾個身強力壯的哥們兒同時率先掌握;我還是半拉電工,掌管場院的發電、照明……

  場院還留下些我們高尚的記憶:有一次突降暴雨,整個一排的知青戰友全都主動把棉被拿出去苫到糧庫房頂去保護糧食……

  場院還留下些有趣的記憶:偷着把晾在場院的蠶豆、黃豆拿到烘爐炒熟當零食,那香味到現在還誘人;夜裡看場抓了個偷糧的農工,我答應他不向連里舉報,沒想到第二天他老婆偷偷送給我一隻燉熟的雞……

  記憶最深的是那連續七天夜以繼日的勞作:半夜裡只要揚場機一停,倒在麥子堆上馬上就睡着,那身下麥子的溫熱、身上夜風的微冷到現在還能感受……

  連部西面是當年種的那片小樹林。1972年,在連住房都不夠用的情況下連長還抽出勞力去打井、種樹。當時,我覺得這是長官意志中的農民心理。這些樹是我們用不到一尺長、像筷子一樣細的枝條插扦育成的。不僅要不斷地澆水,還要派專人值守防止牲畜啃咬,很費人工。次年長到一米高的時候有幾百棵,是一片茂密、蔥綠的小樹林。到那時我才知道種樹是件正事。

  樹林邊的井還是我在三連學習后親自帶人挖成的。這眼井當時水深四米,水量很大,水質甘甜。盛夏時節,每逢工休時我們就到這井邊洗澡、洗衣服,把洗完的衣服晾到樹枝上,躺在樹陰里聊天,非常愜意:藍天白雲,撩人遐思;清氣沁脾,神清氣爽……如今,三十多年的飛塵流沙早已掩埋了她的清澈與甘甜。估計,如果是石砌的恐怕早就起凈石頭變成平地了。

  1979年,我離開高力罕前還專門去看看樹林,還在樹林中間的一棵樹桿上刻下:“此井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留下一片綠,也算沒白來。”現在還有三十多棵,直徑都在一尺以上。殘留的樹墩告訴我:我們還是給後人作了些益事。但願這幾棵樹能長久地留下來蔭及後人,也算是我們知青的一個有生命的碑記。

  靈魂家園——蒙古包

  蒙古包和勒勒車是草原牧民的家。這個輕便的家引領畜群不停地在草原上遷徙、遊盪才有了“游牧”一詞。現在,隨着牧民的定居,蒙古包已經很少見了。

  從高力罕山返回場部的途中遠遠看見了一座蒙古包,我們趕緊驅車過去。蒙古包外矗立着風力發電機的風扇,地上支着電視衛星天線,旁邊停着汽車和摩托,這些現代化的設施已經進入了普通牧民的生活。這是一家青年牧民在房子邊搭的蒙古包。男主人大約30歲,正漫不經心地擺弄着摩托,見我們來含笑打着招呼。這家有兩個小孩,兩歲左右的小男孩坐在毯子上津津有味地吃東西,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在壓把井邊興緻勃勃地嬉水。從蒙古包的門口望去,地面氈子上面還鋪着漂亮的毛毯,頂氈下面還襯着一層花布,“哈那”牆外還擋着一層尼龍窗紗,嶄新的箱子上還擺着台電視機。30年前我見過的最好的、哪怕是新婚用的蒙古包也沒有這家講究。

  1969年夏,我們初到草原時因為沒有房子就住在蒙古包里。最初的幾天感覺很新鮮。因為只舖了一層氈子,像是直接就睡在了地上;因為蒙古包與外面也只隔着一層氈子,像是直接就睡在了草原上。夜裡醒來,透過蒙古包頂上的縫隙,看見眨眼的星星特別亮也就不覺得特別遠。聽到外面風吹草動的聲音,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忽緊忽慢,忽高忽低,像波濤一樣。當時我想:為什麼人們發明了“海濤”、“林濤”這樣的詞來描述大海的聲音、樹林的聲音卻沒發明“草濤”?後來想明白了:人們不必走近海就能聽到海濤;人們只要走進樹林就能聽到林濤;而草濤則不然——你必須要完全地躺在遼闊的草原上才能聽到。如果站起來就只能聽到風聲而不是由草發出的、像波濤一樣的“草濤”了。很少有人能體驗到“草濤”自然也就沒有這個詞了。“草濤”讓人感到恬淡、靜謐、安詳甚至悠遠、空靈、神秘,它傳於大野而發自天籟,是天地間的絮語,是戀人間的情話。置身於此,令人遐想:聽着最高遠、最博大的上天與最寬厚、最遼闊的大地間的呢喃細語,想到人間的傳情其實也無須羞澀,無須扭捏——真就存在於坦蕩之中,美就存在於樸實之下……

  夏日午後,把蒙古包四周的氈子撩到頂子上,蒙古包就成了厚實、寬大的遮陽傘。躺在蒙古包里,四周是泛着油光的鬱鬱蔥蔥的青草,五顏六色的野花點綴其間。遠處,一望無際的碧野上蒸騰着、瀰漫著一層氤氳的霧氣。微微伏起的遠山在天地間劃出一條不算筆直的地平線。湛藍的晴空通透、浩渺,浮動的流雲輕柔、飄逸。有時,鳥鑽進蒙古包里來,就在離我臉一兩尺遠的氈子上嘰嘰喳喳、跳來跳去。輕風送來草的清氣、花的淡香、送來畫意詩情、送來白日美夢……

  我記憶中,夏日草原的詩畫總充滿浪漫、悠閑的情調,草原撫慰着我靈魂中最柔軟、最純凈的部位,讓我忘掉勞苦、忘掉憂愁,生出甜美、生出快樂。因為在繁忙的夏季里,能在晴天工休是非常難得的,可謂彌足珍貴,因而記憶猶新。

  在七連時,每逢冬天裡上山打石頭也都要住蒙古包。

  和房子比蒙古包顯得很窄。每天黃昏收工回來,大家擠在蒙古包里胡亂地填飽肚子。蒙古包里只點小油燈,光線很暗。帶去的燃料金貴,只能滿足燒水、做飯所需,我們也就像牧民一樣,吃完飯,趁着有爐火的熱氣早早地就鑽進被窩。如果晚飯質量好點大家就會躺在被裡再調侃一陣。有好飯就有好情緒,有好飯就撐得睡不着,有時熄燈后還要邊抽煙、邊調侃。那時,我們幾個好友湊錢買了個收音機,誰外出執行任務就能帶着它。因為每月只有五元津貼,連電池都要省着用。記得有一陣,每晚10點以後播放10分鐘世界名曲。這是“文革”以來從沒有過的。我每天盯着,熄燈后也不敢睡踏實,隔一會就看看錶,直到聽完才能踏實入睡。有時錯過了就特別後悔。記得最深的,一次放羅馬尼亞的民間音樂《雲雀》,我身邊的一位哥們兒發出牛一樣的鼾聲要和雲雀一比高下——這就是當年的“和諧”——雲雀與老牛、藝術與生活、夢想與現實構成的“和諧”。

  蒙古包不像房子那樣保溫,爐火熄后,蒙古包里比外面也高不了兩度。雖然睡覺時要人擠着人可誰也不嫌。在零下30多度的環境里,人最能體會到旁人的體溫帶給自己的幸福,總恨不得再親近些。

  記得一次在石頭山,夜裡颳起“白毛風”把蒙古包頂子的毛氈掀掉了,整個蒙古包里覆蓋了足有半尺厚的雪。因為大家都是矇著頭睡覺竟沒人發覺。第二天清晨,頭從被裡探出來雪就順着臉鑽進被裡。幾個人頭像是從雪地里破土而出的蘑菇。老孟第一個起來,給大家掃凈被子上的雪,生起爐火后大家才陸續起來圍着爐火烤被子,還惋惜沒能拍下一張照片。

  還記得一次在石頭山,斷糧兩天後人們乾脆就貓在被裡等連里接應。直到中午仍聽不見拖拉機的聲音就開始由埋怨變成罵街。還是老孟提出要騎駱駝回連告急。那天特別冷,大家把最保暖的衣服全給他穿上,用雷管線把袖口、領口、褲口……所有能散熱氣的出口全都紮緊,又把床單纏在皮帽子外面,把他打扮得像個巴勒斯坦的“暴風突擊隊員”。他出發一個小時后就颳起了罕見的白毛風,能見度不到一米,氣溫驟降,人們開始擔心。越議論越後悔,越後悔越慚愧:當初為他披掛上陣時怎麼也沒想到是把他送上了一條生死未卜的險途。心理的痛苦抑制了生理的痛苦,人們默默無語,蓋着被聽着蒙古包外撕心裂肺的風聲。直到次日黎明才聽見拖拉機的聲音,人們趕緊衝出去,看清駕駛樓里有老孟的臉,好幾個戰友都流下了眼淚。事後得知,那次遭遇的是50年未遇的寒流,下午2點時氣溫降到零下42度。當時,連里的一個牧民到離自家蒙古包不到5米遠的牛糞堆去盛牛糞,回來時轉了向,就凍死在了離家不到10米遠的地方。

  30多年來,關於高力罕的許多不滅的記憶都和蒙古包緊緊相連:她不是遊人眼裡的一道草原風景,她是深藏着我們浪漫青春與男兒俠義的靈魂家園。

  吉祥哈達——高力罕河

  我天性親水,所以到了草原后的第一個工休日就隨戰友去看高力罕河。

  初夏的艷陽把天染得特別藍,把草原染得特別綠。我們一邊閑聊一邊朝連部東邊漫步走去。大約過了20分鐘,高力罕河突然就呈現在了眼前:她藏在齊腰高的草叢裡,直走到她跟前時才發現。她只有三四米寬,特別彎曲,讓人看不清她的走向;她特別湍急,不時地沖塌岸邊陡立的泥土、草皮,也就不斷地增加了她的曲折,不斷地改變着她的面貌。我們躺在她旁邊的草氈上,眯上眼聆聽着流水,沐浴着暖陽。

  ——這就是高力罕牧場的母親河。

  與海河相比,她太窄了,也就是海河的幾十分之一。她獨往獨來,雖野性十足,最終就默默地消失在這片曠野。海河水很清,她很渾。總之,與海河相比,她簡直就算不得是一條河。但,海河遺棄了我,讓我走近了她,還要讓我終生與她不離不棄。我想不出今後漫長的伴她度過的日子該怎麼過?

  後來工休時為游泳我們又去過幾次。她水流特別急,如果逆流,就是拼盡全力也還要被沖得倒退,總有一種失敗的感覺。那就改為順流,先找到她彎曲最大的拐角處下水,游到她拐回來的地方上岸,步行幾步就回到了起點:人在河水裡飛快地轉一個大彎,即獲得了遠遊的樂趣又免去了回歸的勞苦,虛榮讓人得意。此乃遊戲,自欺欺人之後,得意沒了,遊戲便也索然無味了。

  ——她實在是條枯燥的小河。

  再往後,外出時經常要往返過河。河在較直、較寬、較淺的地方形成河口。草原上沒有人工修的路,久而久之車轍就成了路。河口處,河底與兩岸草原上的車轍緩緩地過度相連,牲畜、人、車就能從河口方便地通過。成群的牲畜在河口飲水,牧人給馬飲水后卸下馬鞍,往馬身上潑水給馬洗澡。牧人們常在河口相遇,逗留片刻,抽袋煙,聊上幾句,或者乾脆下馬歇鞍坐在草地上聊個夠,馬也能藉此小憩。河口給草原生靈許多滋養、許多閑適、許多親密。說不定有多少生命就在此形成。我猜:可能也會有不少戀人在此定情吧?設想一下:置身於悠遠的藍天碧野,沐浴着和煦的艷陽清風,聆聽着輕柔的水流鳥鳴,感受着萬物的勃勃生機,能不沉醉?能不陶然?

  ——她實在是條充滿生機的小河。

  記得幾個朋友閑聊時曾討論過一個題目:草原與小河孰為母?孰為子?某云:是草原用豐沛的雨雪造就了小河,小河才用源源的流水反哺了草原,因而當論:草原乃母親。另反駁:是河水哺育了草原,雨雪乃上天所賜,因而當論:小河乃母親。再爭就走了題:水在天地間循環才造就了世間的萬物與生機,天地乃小河與草原的母親。我等不過是天地間一生靈、一過客而已,因而共識:我輩無須自卑、無須自大、當坦坦蕩蕩、快快樂樂才無愧此生。

  ——她啟迪了我們的心靈,也流進了我們的心中。

  這次再見到她時,覺得她的流量少了些,但依舊那麼靈動,那麼俊俏。我們停下來,洗把臉,清涼直潤到心裡。如果再清些,一定要喝上幾口。從高力罕山頂俯視,高力罕河蜿蜒的、閃光的身影就像上天恩賜的哈達飄落在這片草原,帶給草原生機、帶給草原人吉祥。

  靈光寶鑒——東河葦塘

  “諾爾”是蒙語“水泡子”、“小湖泊”的意思。高力罕的地名中有好幾個叫諾爾的,可見原來高力罕草原上水很豐沛,草才豐茂。我們七連蒙語叫“額仁諾爾”,就因為離我們連部不到10公里有一大片諾爾,我們叫她東河葦塘。

  1970年秋天,一次搭拖拉機去那邊勞動,遠遠地望見一片水面閃着光,像面鏡子嵌在坦蕩如砥的草氈上。戰友說:那就是額仁諾爾。再近,見密密實實的蘆葦像一堵凸起的牆,擋住她身後的水面,只從蘆葦稀疏處不時地投出幾束耀眼的反光。趁中午休息,我走近她:見蘆葦足有兩米多高,葉子交錯在一起,密不透風。較稀疏的地方,葦桿像鉛筆一樣粗,葦葉有一寸多寬,碧綠的葉面上布着一層像白絨毛一樣的細刺,沁着清香,讓人想起端午節時吃的粽子。透過縫隙能看見她身後後面的水面:水面清晰地映着藍天白雲,不時地有野鴨掠過水麵鑽進蘆葦。對面的岸邊,河的入口處有一段沒有蘆葦,像蘆葦牆上開啟的一道大門,許多牛羊悠閑地進來飲水。道道水波畫成均勻的、漂亮的半圓向水域中間擴散,像是給這鏡面圖畫嵌上一道花飾。面對這你能體會到(像“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類)古詩中寓動於靜、寓靜於動、寓遠於近、寓近於遠的美妙意境。

  這就是高力罕河的歸宿:經過漫長地、不息地奔流,她終於停住了腳步。她面積不太大,好像容不下高力罕河源源不斷送來的那麼多的流水;她非常安靜,一點也不見她先前的匆忙和沖塌河岸的力量;她很清澈,行程中沾染的泥沙都沉澱得無影無蹤。她是小河的終結,更是小河的涅槃。她把自己融入了蘆葦,融入了青草,點染了百花,塗綠了草原。她雖然沒能匯入大海,卻成功地滋養了一方、造就了一景。那時我想:她又何嘗不想像大江大河一樣洶湧澎湃、波瀾壯闊一番?她又何嘗不想百川歸海、與世長存?但她只能發於斯、終於斯。就像一介草民、一名知青,雖默默無聞,卻也自強不息,盡其所能,以求無悔人生。

  聽我的好友、在相鄰的東烏旗格爾圖插隊的一個北京知青說:春天裡,他們到葦塘有時一天能撿到好幾百個野鴨蛋。河與葦塘相連的那片水域里有一種魚,半尺多長,圓圓的身子像只梭子。秋天,他們用網打漁,有一次,兩個人一天竟弄回來一牛車,刨膛后風乾后能貯存一年。我們連的伙食不錯,但總是牛羊肉日子長了也難免膩味。冬天裡,我去他家玩時他拿出一盆鹹鴨蛋,蛋黃里流出紅油,是難得的酒菜。再把風乾的魚油炸後用高壓鍋燉熟,連魚骨都不用吐,一氣吃它兩盆,非常解饞。

  好像是1972年冬,我和幾個知青戰友去葦塘打葦子。縱深幾十米的冰面上覆著薄薄的一層雪,密密實實的葦子間,只有曲曲彎彎的、一尺寬的、狼走的小道,每條狼道上都布滿狼的足跡。我們每天就沿着狼道鑽進葦塘深處幹活。起初幾天有些嘀咕,出工時還提着裝上子彈的步槍壯膽。但要分散開幹活,彼此誰都看不見誰,真要開槍沒準會傷着自己人,以後就不帶槍了。大家盡量離得近些,時常用呼叫保持着聯繫。一天午飯後,我獨自沿着狼道往裡走,在一個拐彎處突然看見了一隻狼,離我也就兩米遠,我一愣,和狼對視了不到半秒,狼轉頭就消失了。我不禁冒出冷汗,大叫:“有狼!”戰友聞聲趕來,一通亂叫,看看狼調頭留下的慌亂的足跡,分析說還是只成年的大狼。問我有多大?我說不清。這事教我們一個經驗:狼怕人。因為我是頂風走的,狼嗅不到我的氣味,聽不到我的聲音,否則就不會遭遇。還有一次,一個哥們兒晚上出去解手,驚叫:“有狼!”大家奔出去,他說看見了狼的閃着綠光的眼睛。大家用手電光搜尋他指的地方,發現了新的狼跡,離他也只有兩三米遠。從那以後,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出去就盡量把動靜弄大些,即便是在外解手也要哼哼唧唧,生怕狼聽不見。你設想一下:在空曠的葦塘邊,幽暗的夜空下沒有一點光亮,一個人迎風蹲在雪地里,零下三十多度,屁股凍得生疼,還一邊拉屎一邊唱戲:“朔風吹,林濤吼……”是不是像神經病?現在我們再聊起這事來還記憶猶新,還會哈哈大笑。

  當年,雖然有好幾個連隊的蒙古名都叫諾爾,但真存在的諾爾只有這一處,其他的都名存實亡了。早就從網上得知:為了擴大煤礦生產要把高力罕河攔腰截斷,引起了下游牧民的憂慮。如果高力罕河真的消失了,這片僅存的諾爾也會跟着消失。我想象不出它會形成新的草場還是形成新的沙漠?滄海桑田。大自然歷經千萬年的演變才造就了這美麗家園。她先造就了適宜我們生存的家園,才使我們進化成今天這樣聰明的人類。游牧民族歷來敬畏自然,崇拜自然,信奉的“長生天”、“薩滿教”,才有了“祭敖包”的傳統——意在把他們的認知和經驗告知後人。有了前人的理智才給我們留下了今天的草原,我們不該也為後人想想嗎?以“破除迷信”來否定“薩滿精神”、以“人定勝天”來否定“順應自然”不僅愚昧,而且遺患無窮。現在,草沒有原來的一半高,小動物也少了許多,黃羊、狼、狍子等較大的動物已經絕跡。草原像經歷了一場風暴后又恢復了沉靜,不知道她是否還能得以復原?但願高力罕的決策者能從對這片草原變遷的反思中,收斂起盲目的輕狂與放縱,重樹起對大自然的敬畏與膜拜。

  天賜寶鑒——願你靈光永駐、福蔭萬代。

  草原精靈——蒙古馬

  蒙古人被稱作馬背上的民族。馬造就了這個民族輝煌的歷史——這個人口不多的民族,曾仰仗金戈鐵馬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版圖最大的帝國的神話。記憶里:馬與蒙族牧民的生活密不可分——馬是他們的兄弟,是他們的朋友。

  當年來草原時,在錫林浩特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一匹拴在馬樁上的牧民的馬,那鞍子上綴了許多用白銀做的飾物,閃閃發光。那麼捨得花錢來裝飾馬具,足見牧民對馬的喜愛。後來,在草原上每天都見牧民給馬飲水、給馬洗澡、給馬刷毛……就像母親照料嬰兒一樣。聽懂了幾句蒙語后才知道,馬是男性牧民聊天中最重要的話題:他們向人炫耀自己的馬,就像炫耀自己有出息的孩子一樣得意;聽到對方讚美自己的馬,就像聽到對方讚美自己的老婆一樣舒服。

  蒙古人愛馬的感情浸潤着蒙古藝術。蒙族歌曲中離不開馬和酒,蒙族舞蹈中離不開馬和酒,蒙族繪畫中離不開馬和酒,可以斷定,蒙族的詩文中也離不開馬和酒。牧民愛下國際象棋,他們把國際象棋叫做蒙古象棋。如果你細看,那些立體的棋子中只有馬雕刻得最複雜、最細緻、最形象,沒見過這種棋的人第一眼也能認出馬來。牧民愛拉馬頭琴。馬頭在馬頭琴上只是個裝飾,和琴聲的好壞沒有一點關係,但雕刻它最費事。從牧民自己製作的馬頭琴就能看出:哪怕琴的其他的部位粗糙些而雕刻的馬頭卻要精益求精——好像這琴就為了表現馬,連聲音都在其次了。

  我在草原時也很喜歡馬,好像男兒的英俊只能在馬背上表現。但,可惜從來也沒有給我配備過馬。我每次外出都要舍臉求人借馬。每次借到馬後,主人都要叮囑幾句。我知道,除了關心我的安全外,也有不便言表的對他的馬的疼愛。馬不熟悉我,我就得哄它——也就更理解了“拍馬”的由來。每次借到馬,別看嘴上答應好好的,只要一離開主人的視線總要放開韁繩馳騁一通,恨不得再揮把軍刀,耀武揚威,一展我男兒雄風!什麼“馳騁沙場”、“馬革裹屍”之類的衝天豪氣就在心中激蕩。

  現在,隨着用圍欄把草場分割開來,游牧方式已經改變,馬已經淡出了牧民的生活,往昔的草原精靈正消失在這片天堂草原。

  我在東烏旗的知青好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當年插隊的東烏旗格爾圖大隊的一戶牧民特別喜愛馬,居然在馬已經淡出了草原的今天,他仍然不顧經濟效益而保留了一群馬。這群馬都是歷年在賽馬中得過獎的精英的後代,其中也有一匹他當年坐騎的後代。這群馬控制在100匹以內,那牧民還是有些吃不消,還要再忍痛割愛。為了賽馬,他自己出資辦了場那達慕,連遠在北京的知青都專程赴會,更不要說草原上的牧人了。可見:燦爛的游牧文化融在草原人的血液里,駐在草原人的靈魂里。她不會因為生產方式的改變而消亡,倒可能因為彌足珍貴反而發揚光大了。

  每當我聽到、唱起蒙古歌曲的時候,心頭總泛着些惆悵——那躍馬馳騁時的激越、那信馬由韁時的悠然、那“壓生個子”、打馬鬃時的歡快、那飲馬、拍馬時的溫情……都和那萬馬奔騰的景象一起成了永不再現的記憶。

  我況且如此,那牧民呢?

  我的牧民朋友

  班斯拉奇是我在高力罕時相處最多的蒙族牧民。

  我們初到草原時,最緊迫的任務就是為自己脫坯蓋房。開始勞動的第一天,在我們工地旁邊還有三個牧民也在脫坯。仨人在冰涼的泥水裡赤着腳、彎着腰、一刻不停地幹活,挽起的衣袖和蒙古袍的下擺沾滿了泥水,個個面色黝黑,毫無表情,目光木訥,默默無語。每個人的後背都綴着一個醒目的、寫着蒙文的白布條。我問班長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他們是三個被強制來為我們脫坯的“專政對象”。那白布條是強制他們給自己做的“專政對象”的標記,不僅他們衣服上有,他們家的蒙古包也要插上一面白旗子。他告訴我:那個30多歲、最高、最壯的叫班斯拉奇,是西烏旗最大的牧主。另一個老的、總佝僂着腰的叫貢格勒,也是牧主。那年輕的、消瘦的叫小桑傑,是叛國分子。因為我是被抄家、被掃地出門的、資本家的“狗崽子”,深知“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深知“被專政”的滋味,一下子就懂了他們。

  後來,我們搬到離連部幾百米遠的地方又重新開了片脫坯場。班斯拉奇被派到馬車班當“車老闆”,其餘兩個被派去放牧就看不到了。班斯拉奇每天趕着馬車給脫坯工地送草、往蓋房工地送坯。他還是默默無語,無論誰指使他都百依百順。有的知青因為煩就無緣無故地罵他,他毫無反應,只是一刻不停地低頭幹活。我猜:可能他聽不懂漢語。這倒好,免去了挨罵的煩惱。我從不刁難他,有時還幫他往車上裝坯,想讓他感到知青中也有同情他的。他依然默默無語,毫無反應。他就像是完全失去了情感表達、只保留了勞動技能的一個好使的機器。

  不久,我因為和一個退役老兵打架受了處分。入冬,經歷了夏、秋的勞累總算熬到了無需勞動的清閑時節,我卻和三個“專政對象”一起被罰去石頭山打石頭。在去石頭山的路上,我第一次看見班斯拉奇和那兩個牧民說話時臉上也變換着表情,第一次看見他目光里也流露出興奮的情緒。和他們相比,我最沮喪。我不明白:明明是挨罰去做苦役,怎麼倒像是得了美差?

  我們的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半山腰。從山頭望去,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不僅沒有人煙,連牲畜都見不到。我們的蒙古包就像是無盡雪野中一座碩大的孤墳,只有晴空下從蒙古包頂上緩緩升起的炊煙顯示着這裡也有生命的存在。可煙升不了多高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這片嚴寒的雪原也不願意保留這生命的標記。從山頭俯視,蒙古包與我們踏出的小路,在山坡上畫出一個巨大的“!”——像是我們向天地發出的憤懣的吶喊,卻沒有絲毫的回應。站在山頭,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那空曠的雪野、呼嘯的風聲給人的孤寂與壓抑,總像塊石頭壓在心頭、堵在心口。身處逆境的我,認知和情感時常在兩級間跳躍:一會兒悲嘆生命的卑賤、自我的渺小;一會兒又傲嘆生命的頑強、自我的尊嚴。我看着他們用最簡單的工具做着最笨重的勞動,想到我和他們一樣背負的屈辱,讓我想起電影《農奴》中的強巴。可強巴心中有佛的教誨、佛的支撐、有對來世美好生活的期望;而我既沒有精神的支撐、又沒有希望的召喚,心,像是沉在無盡的屈辱與黑暗中,活着完全失去了意義。

  在這個特定的環境里我成了真正的少數民族,也享受到了真正的優待——吃上:他們把各自帶來的炒米、小果子、奶豆腐等都慷慨地送給我;住上:他們把最好的位置讓給我,班斯拉奇還把他的皮被一起苫到我的被上;幹活上:他們替我完成打石頭的定額,只讓我留在蒙古包里給大家燒茶、做一頓晚飯。我就是那時學會了做簡單的飯,雖是新手還受到了他們的稱讚。每天晚上,他們有說有笑,見我聽不懂,班斯拉奇就給我翻譯,讓我也分享他們的快樂。我這才知道:他不僅能聽懂漢語,而且還會說。想到在脫坯場上有人罵他的話他都聽得懂,他無動於衷只是因為無奈?還是有些不屑?

  我每天燒好茶后給他們送到山頂的石頭坑,和他們干一會兒活。班斯拉奇力大無比,搬動二百多斤的石頭毫不費力。一次大雪天不能出工,我就燉了好多手扒肉,四個人一起在蒙古包里喝酒。大家情緒特別好。班斯拉奇把一根吃凈的羊腿骨放在氈子上竟然一拳就把骨頭砸成兩截,再津津有味地吮吸骨髓。我很驚訝。我試着用斧子都要用點勁才能砸斷。後來得知:他曾在西烏旗那達慕大會上得過摔跤冠軍。

  一次,我突發胃痙攣,疼得要命。班斯拉奇囑咐貢格勒留在蒙古包里照看我,吩咐小桑傑去一連連部求葯,他自己也出去找牧民。大約過了兩個小時,小桑傑拿回來幾粒“胃舒平”,我吃后毫無作用。我想:也許真要把小命交待在這荒山野嶺了。冥冥之中我聽到他們用蒙語急切地議論,睜開眼,見班斯拉奇也回來了,衣服上還掛着零星的雪。他打開一個小紙包,指着一塊像黃豆大的黑粒說:這是他找來的鴉片,問我喝不喝?我想:要是我該死就麻利點,兩個小時的劇疼已經耗盡了求生的本能。我點點頭,他就用茶水給我灌了下去。我閉上眼,等待着命運的裁決。那時,我體會到:在極度的痛苦面前,其實麻利地死去也是人的真實的意願;所謂求生的本能,只是以常規境況為前提才存在。10分鐘后,疼痛竟慢慢消失了,只覺得汗水溻濕的衣服沾在身上有點冷。命不該絕!也許還有什麼磨難要等我體驗呢,可見上天給我安排的人生是夠豐富的!事後我問他是從哪弄來的?想面謝那個救我一命的人。班斯拉奇只說:你不認識。我知道私藏毒品在當時是非常冒險的,他可能是不願意讓那個人牽連上麻煩才沒告訴我。可他自己就不怕嗎?他沒有囑咐我為他保密,是對我的信任?還是無所畏懼?他們仨人和那個不知名的牧民對我的救命之恩,特別是為了救我要擔當那麼大的風險,讓我終生銘記。

  在內蒙的10年間,我接觸、交往過許多牧民。總感覺,他們的樸實、他們的堅韌、他們的樂觀、他們的友善不是修養而是天性,應該叫做古樸。這古樸之中顯示的正是人性中本源的光明。即便是在烏雲密布、沉重灰暗的天空下,那光明仍然照亮我心靈,給我溫暖、給我幸福。與其相比,我的多愁善感、我的文明修養就顯得十分脆弱、十分淺薄。是他們教會我在身陷逆境中應該持有的堅韌,是他們教會我被敵意包圍時應該持有的友善,是他們教會我在絕望襲來時應該挖掘的希冀,這讓我終生受用。

  1979年,在離開高力罕前我回了趟七連。本計劃去牧區看看他們,與他們道別,可剛到連部就喝得爛醉如泥。醒來后,因為怕耽誤了聯繫妥的汽車,就匆匆返回了團部。後來回想起來,總為這倉皇逃離感到後悔,以為那就是訣別,總有種無情無義、愧對恩人的負罪感壓在心頭。

  大約10年前,我從一個回過高力罕的戰友那得知了班斯拉奇的電話號碼和他的消息:他不僅早就被平反,還通過選舉當上了高力罕的副場長。當晚,我撥通了他的電話。我很激動: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在石頭山上的往事。我問起貢格勒和小桑傑,他說都死了:貢格勒得病醫治無效死了;小桑傑醉酒後從馬上掉下來也摔死了。一陣感傷湧上心頭。

  後來我又兩次給他打電話,電話號碼成了空號。這次回高力罕特別想見到他,就提前托學生打聽到他的電話號碼,按照新號碼我真的找到了他家。相隔近30年,沒想到剛一見面他就脫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熱淚盈眶,他卻很平和,還像當年在一起時那樣,30年的空白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們的心又連到了一起。

  10年前,他成了西烏旗政協副主席,早已退休,享受退休幹部待遇。他家也早就搬到了旗里,現在住在簡陋的樓房裡。老伴去世后又續弦了一個比他小許多的后老伴。后老伴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窗明几淨。趁她去廚房燒茶的時候我小聲逗他:“新嫂子夠年輕的!”他得意地笑了。

  班斯拉奇總算得到了安逸的晚年。

  願貢格勒、小桑傑的靈魂也能安息。

  我的學生

  我從內蒙師院學習后就調到高力罕中學,當了3年教師直到離開高力罕牧場。與在七連時相比,這段日子過得輕鬆、快樂。

  在我去內蒙師院學習期間,撤銷了生產建設兵團的建制,又改回成了高力罕牧場。沒想到,到了學校又遇見了我在七連時的冤家,他還成了副校長。在七連舊黨支部當權的時候,他是“骨幹”,我是“倒霉蛋”;黨支部大換班以後,我又成了“骨幹”,他又成了“倒霉蛋”。兩朝舊臣就自然成了冤家。我在內蒙師院學習的時候他調進了學校,還入了黨、當了官。真是“風水輪流轉”。好在老師是個靠教書立足的職業,當官是個靠經營取勝的角色,各有所圖、各有所長,所以表面上還能相安無事。

  我任高中班的語文教師兼班主任。

  我教的學生比我小不了幾歲,他們早就幫家長分擔許多家務勞動和生產勞動,在當地人的眼裡他們已經是成年人,實際上他們也很成熟。我對教學有興趣,感到輕鬆。對管理學生,我本着把他們當成年人看待的原則,充分尊重、充分民主。我不管哪個學生的爹是場領導、那個學生的爹是農工,選班幹部完全民主,班務也完全民主。這樣一來,我很輕鬆,他們也很輕鬆。教師宿舍就在學校里。家在場部的學生離學校沒有幾步遠,家不在場部的學生也住在學校的學生宿舍。這樣一來,無論課上、課下,師生們整天都廝混在一起,我不求“師道尊嚴”,只求其樂融融。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我只重視備課教學,只引導學生重視學習成績。學生也給我長臉,教學成績在旗里總是名列前茅。

  當時學生中談戀愛的、抽煙的非常普遍,校領導總讓我糾正。可我覺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乃人生美事、令人羨慕,所以我從來不管。明知吸煙有害,可我連自己都戒不了也就覺得沒資格管別人,勸勸學生有必要,強制戒煙不可能。我如此“陽奉陰違”當然不會奏效。好在有好的教學成績也就“一美遮百丑”了。

  “是癤子總要出膿。”

  我的一個學生因為暑假期間撿蘑菇賣,這在當時非常普遍,就像現在的勤工儉學。可這被我的冤家副校長抓住不放,說是“滋生了資本主義思想”,非要借題發揮。我竭盡全力地反對也無濟於事,結果還是給了學生一個處分。明知道學生是替我挨了這刀,所以心裡特別疼痛,一輩子都覺得虧欠於他。

  這次回牧場,每天都被學生們的熱情烘烤着。有好幾位學生放下手中的活計整日陪着我,這頓飯還沒吃完就安排下一頓的內容;還不斷地詢問我的意願,爭相安排我的活動。到牧場后的第一頓飯,學生們輪番給我敬酒,完全是我記憶中蒙族牧民的習俗,你不喝乾他就一直站在你面前,雙手端着酒杯,不停地唱着勸酒的歌。那份真誠、那份盛情、那份恭敬讓你覺得不喝凈就是情理不通、愧對人家。面對這,情感告訴我:應當喝凈它——絕不能讓那如火的盛情、至高的禮儀受挫,結果突破了我十幾年來喝酒的最高紀錄。覺得就要“現場直播”了,學生把我攙到了住處一下子吐了滿地就睡了過去。夢裡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年輕時豪氣衝天、拼酒逞能時的癲狂,回到了課堂上酣暢淋漓、滔滔不絕時的洒脫,回到了課堂下無拘無束、談笑風生時的愉快。一覺醒來時天色已晚。見一個學生一直陪在我旁邊,他不僅收拾凈房間,通風放掉污氣,還為我擦了幾次臉,備好了糖水,這讓我過意不去:就是我女兒也未必能做到這樣;可他們只是小我幾歲的學生!

  我們應邀到一個當牧民的學生家做客。中午,人們從各處騎着摩托或開着汽車趕來。他家的房子特別寬敞,聚集二十多人竟不覺得擠。像這樣大的房子一連5間。孩子在內地上學,平時只他們夫婦二人居住。一頓飯從中午一直延續到掌燈。第二天一早,從他的牧場穿過時,遠遠地看見他在牧場上溜達。我們驅車過去,見他既沒騎馬也沒騎摩托,既沒拿套馬杆也沒拿鞭子,甚至離他的羊群都很遠。這與我記憶中的放牧完全不同:羊群就在自家的牧場上,就在已經用圍欄分割開的一個區域里,不僅不會走遠、不會與別的羊群混合、連自家牧場中要休養的區域都不會踐踏。我問:那你還出來幹什麼?他說:我不能光在家睡覺呀。在這個季節,他似乎沒什麼活可干,只是拎個水瓶和收音機在草原上溜達,就像公園裡遛早的退休老人,只有到了外面才心情舒暢。當今牧人的勞動比原來牧人的勞動還輕鬆。我問了一下他的羊群數量、現行活羊的價格,粗算一下他的財產超過百萬。我說:你是百萬富翁啊!他說:如果能找個合適的去處,他會毫不猶豫地就放棄這一切,去體驗新的生活。看來,人都是這樣:已經擁有的、哪怕是別人很羨慕的,自己也未必看得很重;不曾擁有的、哪怕是在別人看來並非多好的,自己也希望獲得。是知足常樂對?還是喜新厭舊對?真的說不清。

  這次回去,看到好幾對當年戀愛的學生都終成眷屬,過得很幸福。我的好幾個學生後來都上了大學,有的當了官,有的發了財。看到他們事業有成,我也覺得體面。相隔幾十年後的師生重逢就更像兄弟般親熱的聚會。

  我最大的感觸是:當年當教師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今天會收穫這麼多的真情,慚愧當年本應該做得更好些。看到了學生的今天,更讓我相信:只要是真誠地付出,一定會得到真情的收穫。

  跋

  伴着馬頭琴曲、草原民歌敲出這些文字時,我眼前一直呈現着高力罕的天地、高力罕的人——她是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我心中的伊甸園。

  由於自幼受到無神論的教育,讓我一生都遠離了宗教;林彪叛逃事件讓我明白了什麼叫政治,讓我一生都擯棄政治說教;我親身經歷的榮辱沉浮、親眼所見的世態炎涼,又讓我時常迷失人生的目標、懷疑自我的價值。一個沒有信仰的人,靈魂就像浮萍:陰霾中要忍受黯淡,風雨里要忍耐動蕩,雖明媚時也享受到陽光,但時常要被空虛、疑慮襲擾,扎不下根、落不着地的心總渴望堅實、光明的歸宿。此次重回草原,在廣闊、靜謐的天地間,在悠然、輕鬆的節律中,在古樸、醇厚的民風前,我又享受到了久違的寧靜,像是虔誠的教徒實現了朝聖的夢想。高力罕的天——讓我憶起了她本來的深邃和本來的通透;高力罕的地——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平凡和生命的頑強;高力罕的河——讓我明白了隨緣的曲折和隨緣的坦然;高力罕的靜——讓我領悟了淡定的充實和淡定的和諧……我想:無論你是富有還是貧窮、無論你是高官還是平民、無論你是身處順境還是遭受逆境、無論你是喜愛藝術還是喜愛運動、無論你是慣於邏輯思維還是慣於形象思維、無論你是信奉什麼宗教還是什麼主義……在草原你都會得到新的體驗、新的感悟。因為她最近似天然,最近似上天賜予人類的環境。上天本來為各色人等都準備了適合他的、快樂的席位,只是因為人們在紛亂喧囂的市井間、在聲色利慾的誘惑前,迷失了明智、坐錯了席位,才生出了那麼多的煩惱。那就到草原來吧,吹吹草原的風,看看草原的景,哪怕只是閉上眼就靜靜地躺在草氈上,你心頭的迷霧都會慢慢消散,那衝擊前的亢奮、那獲取后的失落、那名利場上的惶恐、那人際圈裡的憂煩……都會在淡化、沉靜后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心理體驗、得出完全不同的價值判斷。草原不會讓你忘卻已經獲得了的經驗,而是教你更精準地去校驗它;草原不會讓你麻痹已經感受到了的痛苦,而是教你將痛苦轉化成財富。真正的明智從來不會來自書本、來自說教,它只能來自痛苦經驗的升華。就像沙彌,欲得真佛,必經修禪方達憬悟。高力罕河因奔流而生動,因曲折而美麗,因匯入諾爾而涅槃,因涅槃而靈光——人生不也是如此嗎?沒有奮鬥何言生動?沒有挫敗何言深刻?沒有真情何言溫馨?沒有明智何言豁達?

  再見了,高力罕!雖然你已經變得沉靜、甚至有點陌生,可你仍是我心中的戀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會改變對你的鐘情。忘不了,你曾經的冷艷和曾經的俊俏;忘不了,你曾經的慍怒和曾經的溫情;忘不了,你曾經的尖刻和曾經的寬容;更忘不了,你曾經給我的噩夢和美夢……

  懷念你,高力罕!儘管你嚴冬的肅殺依然歷歷在目,可你盛夏的嫵媚依然楚楚動人。是你教會了我不僅要奮發更要冷靜;是你教會了我不僅要進取更要知足;是你教會了我不僅要忍耐更要寬容;是你教會了我不僅要正直更要感恩……

  我愛你,高力罕!我聖潔的故鄉、我靈魂的家園、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我心中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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