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在將軍的墓園

　　很小的時候就在連環畫中看見過你頂盔貫甲縱馬馳騁的勃發英姿，看見過你手中的那桿威武的長槍在凜冽的寒氣中劃出的凌厲的痕迹，聽見你在百萬軍中叱吒風雲斬將拔旗的怒吼。知道你有一腔和同時代的岳武穆共有的報國情懷。只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在無數個北望中原苦苦等待的日子裡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唯有在辛稼軒流落的落日樓頭，看斷鴻聲里，拍遍江南的欄杆，也無人會、登臨意！

　　什麼時候將軍來到了這裡？在你滿懷憤懣壯志難酬卻又無處傾訴的閑愁中守着杭州那一片美麗的山水，聽商女新曲、看吳姬艷妝，陪着那個生時跟你一樣滿腔報國忠誠，結果卻被勒死在風波亭的兄弟享受身後的殊榮不是很好嗎！可你卻偃旗息鼓，在當庭責罵了秦檜的莫須有之後，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日子北上姑蘇。你是因為家鄉失地都在北方從而選擇了一個離家更近的地方還是貪戀蘇州那一片同樣秀美的山水？抑或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去處，去在淡泊的世界里仔細感受自然的造化和人倫的美好？或是還想用你一貫的忠心，用浩淼的太湖為基地，用秀麗卻算不上雄偉的靈岩山太平山為屏障，在你的生命之外還去為那個腐敗墮落的朝廷阻擋住來自北方的寒意。

　　不知將軍在日，這裡是否有過蘄王府的繁榮，是否也如明朝唐寅《桃花庵詩》所說“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就是在你駐守的這個冬日，我，一個空負豪情而又一事無成的江南遊子，在這個被你的墳頭草迎風招搖了八百多年後的冬天，有了今生第一次跟你這個千古英雄意外相逢的感慨和感動。

　　在這個冬日的下午，凜冽的寒流把太陽和天地擦洗的好亮，好像專等着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流浪漢對你心懷虔誠的拜謁。要不是那廟宇般有些破敗的牆上有幾個大字的指引，我怎麼也沒想到，你和你的夫人，那位巾幗不讓鬚眉、曾經在黃天盪擂鼓戰金山的紅娘子就合葬在這個被樹木掩映芳草萋萋的地方。

　　踏着滿地黃紅相間的枯枝敗葉，沿着樹影斑斕的幽幽小徑，終於來到你龐然而又寂寞的墓地，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你威武的氣勢依舊在這個偏僻的山腳下隱隱蒸騰。你應該不會感到寂寞，因為你的身邊始終有一位英姿颯爽仗劍相隨的美艷嬌娘。我從墓地周圍森然蓊鬱的氣勢中仍然能夠感到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那穿透林間的道道光芒多象你中軍帳前威武的將士們手中閃亮的刀槍，我彷彿從這一片山林起伏的風號聲里聽到了你低沉的呼叫，那呼叫聲憾人魂魄，在你一次次的金戈鐵馬中令敵膽寒。八百年了，每當有風雨走過，相信你都能從中聽到將士們慷慨赴死氣壯山河的吼聲，每當有斑駁的陽光穿透樹枝，你一定會想起幾萬里破碎飄搖的中原土地。鐵馬秋風大散關，鐵馬冰河入夢來。你“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豪邁生活，一直貫穿在我青少年時期全部的魂魄和血脈里，從來都把自己想象成是你、是岳飛、是辛棄疾、是所有抗戰元帥馬前的一名驍勇的戰士，跟着你爬冰卧雪浴血沙場，只想着能夠有一天建功立業收復失土，待從頭收拾舊山河。可“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也只能“醉里挑燈看劍，夢回畫角連營”！一個人把所有鬱郁不得志的憤懣積壓於胸，在江南閑居的落日樓頭，看孤雁哀鳴聽夜來的風雨！淚眼長天吳鉤拍遍，與載酒落魄的江湖中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宋朝太遠，從宋朝排隊走來的冬天就在眼前。寒風搽亮了這個冬天的下午，搽亮了跟我一樣默然佇立在寒冬中的那些挺拔傲立的冬青和香樟。偶有風過，森林便會發出低沉的濤聲，渾厚而持久。那多象你在黃天盪擺下的兵陣，即使在太湖與運河的浪濤聲里你也能夠從它不舍晝夜的敘說里，感受到那段充滿了刀光劍影，充滿了熱血激情、充滿了被奸佞陷害打壓后鬱郁難平的對酒獨酌和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悵然失落。歷經幾百年的寒暑，相信你長眠的夢裡仍舊有一處夢回邊關的營地，讓你在這個不僅僅屬於你的冬天，跟我一起聆聽從太湖的風中、從運河的浪里、從靈岩山秀美的冬日裡傳來的千古不絕的傳說和懷念。

　　采一束江南深紅的楓葉和碧綠的松枝放在你們夫妻的腳下。我在夕陽西下的光輝里向著你莊嚴肅穆的墳塋深深鞠躬。你的鐵血、你的威猛、你的忠誠早已寫進了丹青。你的憤懣、你的憂愁、你誓掃匈奴永世難平的心結，在一年年的春秋，發芽抽枝在漫山遍野的青草和樹枝里，照耀與瀰漫在冬夏的陽光和雨霧山嵐里。只祁望我今日的拜謁汲取更多你英雄英明的陽光，把過去積壓在心間的抑鬱卸進這塊能夠包容的深厚的土地。

　　走出你隱逸久遠的這塊綠意深深的墓園，門前就是你曾經策馬揚鞭的山間小道。只是我已經找不到一絲昨日的古風，看不到一點馬蹄聲碎喇叭聲咽的板橋霜跡。唯有運河的汽笛聲聲、唯有太湖的波濤依舊，唯有靈岩寺的香火連同靈岩山的晚霧流嵐常常混合交織在一起，由你不散的魂靈揪聚凝和，在一個個霧氣繚繞的午後或傍晚，升騰成你滿身戎裝北望中原的氣象景觀。

　　如果有緣，如果你相信生命的輪迴和靈魂的永遠，那就抽空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