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鳥

　　慕容南衣坐在望湖亭，看着粼粼的湖水發獃。

　　她記得爺爺，爹爹，哥哥都對她很好，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可如今，他們卻要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

　　南衣，我們慕容家得罪了王爺，只有你能救慕容家啊。哥哥這樣對她說。

　　南衣，只有你嫁給小王爺，我們慕容家才可以繼續存活下去，爹爹不想讓慕容家幾百年的光耀就這麼毀掉啊。爹爹這樣對她說。

　　南衣，小王爺人品很好，不象他的家人，你嫁過去一定會幸福的。爺爺這樣對她說。

　　幸福？什麼是幸福，他們又何曾明白過她，她要的不是榮華富貴，不是權勢聲望，她只求做一個民間最平凡的女子，可以和心愛的人無拘無束地過一輩子。可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幸福，她都不可以擁有，難道只因為她是慕容家的女兒，就註定了她的命運嗎？

　　一直都沒有人知道，南衣從看到那個黑髮如夜的少年的那一刻，心底的花兒就已經綻放了。

　　七歲的南衣，穿着一身紅裙，瞪着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吃驚地盯着眼前這個一身破衣的黑髮少年，問道，你是誰？

　　囚鳥。這是少年回答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囚鳥就是這個少年的名字，與其說是一個名字，還不如說是一個代號。他是慕容家培養的殺手，一個不能擁有感情的殺手。一個人如果連感情都沒有，怎配有名字呢？

　　囚鳥，你說我穿紅裙子好看嗎？

　　囚鳥，為什麼冬天到了，鳥兒就飛走了呢？

　　囚鳥，你的眼睛好黑好亮啊！

　　囚鳥，天上有好多星星啊，你最喜歡哪一顆？

　　囚鳥，你是從哪裡來的，一定很遠很遠吧？

　　囚鳥，……

　　年復一年，小南衣對着小囚鳥說了好多好多話，只是囚鳥一直都沒有回答。但南衣並沒有覺得囚鳥沒有回答她，她可以感覺到囚鳥是在用眼睛回答她。

　　南衣十五歲那年，囚鳥十七歲。

　　那一天，滿園的桃花都盛開了，美得讓人眩目。

　　囚鳥，你喜歡我嗎？南衣突然問道。然而這一次她卻無法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答案，因為他一直低着頭。

　　囚鳥，我喜歡你。囚鳥的身體猛然一抖，他立刻轉過了頭，大步離去。南衣看不到答案，為什麼他不讓她知道答案呢？南衣衝著那個遠去的身影大喊：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從那天後，南衣一直隔了兩年才再一次見到了囚鳥。這個黑髮少年經過兩年的洗鍊，變得更沉默了。南衣再也無法從他眼中看出任何答案了。但南衣依舊忘不了那個桃花盛開，滿園芬芳的下午，那燦爛的陽光時時刻刻在她心中閃爍徘徊。

　　小姐，小丫鬟碧兒跑了過來，老爺讓您去試一下嫁衣。

　　哦，我就來。南衣還是決定屈服，她不能讓爺爺爹爹哥哥為了她而難過傷心。也許這就是她慕容南衣的宿命，她早已沒有了選擇。

　　穿上嫁衣的南衣果然很漂亮，只是她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小姐，好漂亮啊。小丫鬟們羨慕地說。

　　南衣蒼然一笑，如果她只是小丫鬟中的一個，又該多麼幸福。

　　我去花園走走。南衣說著就離開了，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花園走走，也許是為了某個人。

　　花園了的花早已凋謝了，只剩下一叢叢黃葉枯草。紅衣的南衣站在花園中任憑風吹，紅色的長裙肆意飛揚飄舞，她彷彿就是那年下午盛開的花兒。許久，花園中才出現了另一個人影，他的身影似乎有點憔悴，搖搖晃晃地走入了南衣的視野。當他看見南衣的那一瞬，忽然被震住了，多年前的那個紅衣小女孩又出現在了他的心海中，他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南衣，心潮澎湃。

　　囚鳥，好看嗎？南衣微笑着問。三天後，我就要嫁人了，就穿這身紅衣。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會想念我嗎？我想你很快就會忘記我的，你只不過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而已。一隻被囚禁的鳥兒，沒有翅膀，怎麼可以飛向天空呢？囚鳥，忘記我，只要你記得自己就好。我會一直想念你的，想念你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眉毛，黑色的眼睛，這也許可以讓我在黑夜裡不寂寞。囚鳥，我走了。

　　囚鳥一動不動地聽着，面無表情。當南衣轉身離去時，她沒有看到就在那一刻，囚鳥的眼角竟滴落了一顆淚水，“啪嗒”一聲輕響，落到了隱藏在枯葉下的今年的最後一朵花蕾上，花兒瞬間開放，在風中輕輕搖擺着，如同紅衣的南衣對他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囚鳥。落鳥。明天你們的任務是殺掉銘洌，他是慕容家的夙敵，他多活一天，慕容家就多一分危險，所以你們這次的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明白了嗎？慕容南風吩咐道。

　　二人點頭答應。

　　入夜，月明星稀，樹影斑駁。落鳥坐在樹下看着遠山，囚鳥靜靜地坐在他身邊陪着他，雖然從認識以來，囚鳥從未對他說過一句話也從未回答過他一句話，他們有着殺手之間的默契。

　　囚鳥，主人常說，做殺手絕不可以擁有感情，有感情的人永遠成不了好殺手。兄弟，我恐怕從此做不了殺手了。我想我已經找到幸福了，我不想再過這種血腥的生活了，我希望從此可以後可以當個平凡人。你知道嗎？是她改變了我，我才明白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愛的。十歲時，我的家人慘死於奸人之手，我就認為這個世界是黑色的，是醜陋不堪的。但我錯了，不過我不會一錯到底。等我辦了明天這件事，我就不是落鳥了。我要做一隻真正的鳥兒，可以飛得很高很遠。兄弟，記得我啊。唉，但你畢竟還是個殺手，最終要將我忘掉的。

　　囚鳥聽着落鳥說，心中猛然一動，又想起了南衣說的話，她讓他忘掉她，可為什麼他會那麼痛苦呢，會把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記得那麼清楚呢？難道這是一種感情嗎？

　　記得九歲那年，他和妹妹一起逃避戰亂。雖然日子過得很清苦，他們常常露宿街頭，飢一頓飽一頓，但他還是快樂的。直到有一天，他們被幾個大兵追趕，妹妹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一把雪亮的刀就扎進了她的後背。妹妹痛得不得了，可依舊對他大喊，哥哥，快跑啊。他隱忍着淚水跑了，耳邊還余留着妹妹凄厲的叫喊聲。他甚至可以看妹妹那雙幽怨的眼睛，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孩子的眼神。從此，他恨這個世界，上蒼賜予了他妹妹，卻又殘忍地奪走了她。他的生活變了，他只想殺人。

　　妹妹，他低喃。月清風靜，落鳥早已睡著了，沒有人聽到囚鳥的聲音。

　　第二天，他們很順利地進入了銘洌的家中，順利地有點出奇。他們不由提高了警惕，可四周靜悄悄的什麼也沒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無數個黑影從角落裡閃出，手持長弓利箭。一身華服的銘洌擁着兩個美女大笑着走出來。

　　哈哈，我銘洌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們這些殺手真可憐，可誰讓你們是無情無義的殺手呢，代你們的主人受死吧！放箭！

　　頃刻，萬箭齊發。囚鳥，落鳥艱難地用劍擋着射來的利箭。

　　啊，落鳥一聲驚呼，囚鳥……我中箭了，在胸口上。看來我還是逃脫不了命運，你快把我背在背上，逃命吧！

　　囚鳥無動於衷，繼續飛快地擋開箭。

　　囚鳥，求你了，趁我還有一口氣，帶我走吧，我想見見她。

　　囚鳥的眼眶濕潤了，只是落鳥沒有看見。他背起了落鳥，衝出了重重包圍。

　　囚鳥，放下我吧。半道上，落鳥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卻輕得如一縷薄煙。隨時可以被風吹散。

　　囚鳥，我……是無法見到她了，請你把這個玉佩帶給她吧。

　　落鳥死了，可他卻變成了一隻真正的飛鳥，他的靈魂正自由地飛翔。

　　當囚鳥把落鳥的玉佩交給那個女孩子的時候，女孩子哭了，我不會忘記你的，我要一輩子都把你記得清清楚楚的。

　　原來忘卻是那麼困難，而記住卻很容易。

　　當囚鳥回到慕容家時，南衣的轎子早已經出門了。廚房的財叔給囚鳥端上了豐富的飯菜，滿臉高興地神色。小姐嫁給小王爺以後，慕容家又要風光無限了，我這個廚房總管又可以做下去了，呵呵。只是小姐好像並不怎麼樂意，早上在花園的風地里哭了好久，可這富貴人家的女兒婚嫁怎麼能由自己做主呢。不過，小王爺是個不錯的公子，小姐嫁過去應該不會受委屈的。等到西天出現紅霞時，小姐就差不多到了王府了吧。

　　囚鳥大口大口吃完了飯，來到了花園。他失望地發現那朵花兒已經枯萎了，是風摧殘了它嗎？紅衣的南衣難道也會像這朵花一樣凋零嗎？囚鳥閉上眼睛，不敢想象。

　　一陣清風吹來，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南衣的聲音又在他的耳畔響起，囚鳥，救救我，帶我離開吧……

　　囚鳥驀然睜開了眼，他聽到了什麼，是南衣在喊他嗎？不要，不要，他不要她離開他，他不要他們一輩子不再相見，他不要從此她就忘記他。他要做一隻飛鳥，飛得很高很高，衝破這層天空。

　　快馬長鞭，一隻飛鳥飛出了慕容家，飛向了那襲紅衣。

　　當囚鳥擋住迎親人馬時，所有的人都有點不知所措，他們不只道眼前這個黑髮少年為何而來。他不顧旁人驚詫的目光，大步向前，掀開了轎簾，對着那襲紅衣說出了十年來的第一句話，跟我走。

　　南衣的臉一直矇著紅蓋頭，囚鳥不知道她此刻是什麼表情。

　　我不會跟你走的，你走吧。

　　什麼？囚鳥迷惑地盯着紅衣的南衣，他一點也不明白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伸出手，又說了一遍，跟我走，好嗎？

　　你走吧，但我不會走的，這是我的婚禮。

　　你早上哭了，你根本就不願意嫁給小王爺。我決定不做殺手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去看長河落日，大漠流沙，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囚鳥，你不要太過分了。你以為慕容家是一個什麼樣的家族，我是一個千金小姐，自然要嫁給地位相當的小王爺了。你算什麼，只不過是我們家養的一個家奴，沒名沒姓的孤兒。你快走吧，否則我可喊了。

　　轎簾落下了，紅蓋頭下的臉早已被淚水淹沒，只是那個傻傻的少年，以為自己被欺騙了。他掏出了藏在胸口的那朵枯萎的花朵，猛得將它捏得粉碎。風一吹，什麼都不復存在。

　　當迎親隊伍遠走後，他獨自一個人立在風中，茫然不知所措。

　　冷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吹得他骨寒心痛。突然一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飄入他耳中，囚鳥，你知道嗎？你不只是晚了三天，而是晚了整整十年啊……做一隻無憂飛鳥吧，幸福地飛吧。

　　南衣——，囚鳥張開了雙臂，在藍天下飛奔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