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開漫山黃_4000字

一個人的命運到底有多苦呢？降生到苦菜筐里，連名字都帶着苦，從來沒見過父親，五歲又死了母親。可憐的苦丁看着哥嫂的臉色過活，沒有上過一天學，整天放牛。十幾歲的時候，一場高燒讓他在牛欄里躺了半個月。不過，苦丁的生命很頑強，就象他的名字，半個月後，苦丁居然又爬起來了，不過腦子落下了毛病。於是，嫂子將他趕出了家門，給他的全部家產只有一床爛棉絮，一口爛鐵鍋。

　　村裡的小孩子都知道苦丁，因為女人都拿他嚇唬孩子：再不聽話就把你送給苦丁。

　　十幾年來，苦丁一直住在水塘邊的一間石屋裡，一年四季套着臟到發亮的衣裳，多年未洗的頭髮沾滿灰塵。孩子們朝他扔石頭或土塊，甚至向他吐口水，他也不惱。看得出，他喜歡孩子。偶爾，有一兩個孩子不欺負他，走近了同他說句話，他就高興得手舞足蹈。但多數時候，還是孩子的母親一路跑來，驚慌失措地把孩子帶走，並警告他們：同苦丁玩，會感染傻子的病毒，變成傻子。

　　如果苦丁是個正常人，算來他的孩子應該上學了。可是誰會在意一個半傻的人呢？誰都能想象得出他過着什麼樣的生活，卻沒有誰關心他的冷暖饑飽，就象一棵生長在人們眼前得到一株苦菜花，誰都看見了但誰也不在意。只有村裡每年會給他一袋麵粉，是給他的唯一救濟。

　　苦丁常做的事情就是隨着趕集的人到附近的集上。在那裡，他可以撿一些商販們丟棄的菜葉，和壞了一點的水果，甚至廢紙和塑料瓶子。有人為了取樂，把吃剩的半個饅頭丟在他的面前。苦丁雖傻，但不去拿。他們便譏笑他：“看，傻子還有自尊呢。”

　　原來以為苦丁的一生也就這樣了，做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像一根草一樣，直到有一天病死，餓死，或老死，凍死，沒有誰會留心，頂多作為茶餘飯後的一段話題說來解悶而已。可是，苦丁的生活還是改變了。

　　那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冷，空氣中已經有着濃濃的年味。人們忙着置辦年貨，集市就特別的熱鬧。

　　為了積累一些年後的食物，苦丁也不得不起早些，以便早點趕到二十裡外的集市上去。

　　天剛蒙蒙亮，寒冷的早晨飄着星星點點的雪花。路上三三兩兩過去幾輛車，是忙着趕攤的貨主。不遠處一個紅紅的包裹吸引了苦丁，過去一看，竟然是一個嬰兒。

　　那是個出生沒有一月的男嬰，他的父母把他丟在這裡，可能是希望趕集的人能發現他並收養他吧。孩子在寒風中哭啞了嗓子，沒有一個人停下來，一直到苦丁到來。看到苦丁，孩子居然沖他笑了一下，一瞬間，多年來深藏在苦丁心裡的某種情感忽然被觸動起來。於是，苦丁抱起了這個孩子。

　　從此，苦丁的住處有了孩子的哭聲。苦丁給孩子取名叫虎頭，希望他長得健壯，聰明。

　　在虎頭隨身的衣物里，苦丁發現了一個紙包，裡面裝着三張百元的紙幣。不識字的苦丁丟掉了那張紙，拿着那些錢到村裡一家養羊的那裡買了一頭奶山羊。他知道，虎頭還要吃奶呢。那個黑心的賣羊人，半賣半騙，給了苦丁一頭又瘦又小的羊。可苦丁還是很高興，因為虎頭有奶吃了。

　　一個自己都吃不飽的半傻男人，居然要養活一個孩子，這成了街頭巷尾的話題。但是虎頭在苦丁的餵養下生存下來了，而且活得很健康，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春天終於姍姍而來了 。人們經常看見苦丁一家三口，到坡上的草地上去------苦丁抱着他的虎頭，後面是他的羊。看來苦丁似乎改變了許多，身上的衣服還是那套，不過顯然洗過了。

　　於是好事的人就拿苦丁開玩笑：“苦丁，孩子長大后叫你哥呢，還是叫你爹？”

　　苦丁似乎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我叫他虎頭，他叫我苦丁。”於是那個人滿意地一臉壞笑走了。

　　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去。孩子也一天一天長大。而苦丁決定帶着虎頭去掙錢了。因為，好心的人告訴苦丁：孩子要吃飯，要穿衣，會生病，以後還要上學，需要花很多很多的錢。還有人勸苦丁，把虎頭送給別人吧，說不定還會給你不少錢呢。你養不大他的。

　　苦丁從來沒有過多少錢，也不會算帳。可是把虎頭給別人，那是不行的。虎頭已經是他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也是唯一和他相依為命的人。

　　沒有地方要苦丁幹活，他能幹什麼呢？最後終於有一戶人家肯用他，和十幾個女人一起給蘋果授粉，女人每天二十，苦丁十元，苦丁就接受了。那些日子，苦丁是女人們的話題，女人們一面拿苦丁逗樂，一面又同情他。也有人幫他帶帶孩子，教他些帶孩子的事情。有時候，女人也會從家裡帶幾件大人孩子穿過的衣裳給他，苦丁就感激得不得了。連果園主人最後也多給了苦丁五元錢。那是苦丁第一筆工資，他覺得很多了.

　　接下來，苦丁背着虎頭干過各種各樣的活，虎頭就在他的後背上一天比一天重了，他感覺得出來。窮人的孩子，就象牆跟的苦瓜，有點土和水就能開花結果。有一天，苦丁在鏟一堆積雪的時候，虎頭在他的後背上喊了兩個字：“苦丁。”苦丁就激動得什麼似的 。他把虎頭放下來，對着臉：“再喊。”整整一個下午，兩個人都在重複着四個字，他喊孩子虎頭，孩子喊他苦丁。

　　很快，虎頭又學會了第二個詞：“他媽的。”讓苦丁笑了一天。那是街上的人常說的，虎頭居然學會了。孩子太聰明了，苦丁覺得該教他點什麼。數數吧，苦丁只能從一數到十，孩子很快就會了。好在苦丁在別人哄孩子的時候聽過幾句兒歌，就那麼有頭無尾的教給虎頭，虎頭就是這樣唱着這些兒歌會走會跑、會牽着羊在門前的草地上放羊的。虎頭也把在外邊聽來的兒歌唱給苦丁聽，常常是，虎頭唱一句，要苦丁學一句，苦丁學得很認真。

　　窮人的日子，也這麼歡樂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來了。苦丁幹活的時候，懂事的虎頭會在不遠處放羊或掐一把野菜，有時找到一把野果也會給苦丁留一半：“苦丁，這是你的。”甚至有一天，虎頭扳着苦丁的臉說：“等你老了的時候，我就長大了，我就去掙很多錢，養你老。”這時候，虎頭笑了，苦丁哭了。

　　那一年，虎頭六歲，該上學了。苦丁盤算着枕頭下的錢，夠不夠孩子的學費。

　　可是，沒有等到上學的日子，苦丁就失去了虎頭。

　　那天，一輛轎車停在了苦丁的門外，下來一對男女，盯着虎頭看，女的還哭了，把苦丁和虎頭弄得不知所措。

　　那是虎頭的親生父母，他們打聽着找來了。原來當年他們還未結婚的時候就生下了虎頭，為了名聲只得把他丟棄。可結婚以後，有了更多的錢，卻無法再生下第二個孩子。於是，他們就尋來了。他們告訴苦丁，願意給他錢，只求他把虎頭還給他們。可是對着半傻的苦丁和六歲的孩子，這件事情怎麼說都無法讓他們明白。

　　這時候，苦丁的嫂子就出現了，在虎頭的父母面前說了許多苦處，感動得大家都流了淚。

　　苦丁一直重複着那句話：“我不要錢，只要我的虎頭。”

　　可是一切，還是由嫂子一手定下來了，虎頭終究還是要被帶走了。那個男人拍着苦丁的肩，叫他兄弟，說虎頭要回去上學了，放假的時候，會帶虎頭來看他。還給他留下電話和地址，告訴苦丁想孩子的時候可以去看孩子。

　　虎頭終於被車載走了，他一路喊着：“我要和苦丁在一起。”

　　苦丁追着車子，望着虎頭在車窗里哭得撕心裂肺，忽然抱着頭痛苦地蹲下去：“虎頭啊------”整整一個下午，苦丁都沒有改變過姿勢，而嫂子早已經拿着錢走遠了……

　　沒有了虎頭的日子，苦丁再也沒有了依靠，那頭奶羊也在一個早晨死掉了。一切又回到了六年以前。不過可憐的苦丁，似乎更傻了，整日整日地站在水塘邊的路口，誰都知道：他在等他的虎頭。

　　那年的冬天分外的冷，快到春節的時候，孩子們發現在池塘的冰層下面，有不少死去的魚。於是整整一個下午，他們都在用小鎬頭鑿開冰面，揀那些魚。在苦丁的眼裡，那就是他的虎頭啊。於是他就不停的喊：“虎頭，上來啊，危險啊。”換來的是孩子們拋過來的一把冰塊：“要你管，臭苦丁，爛苦丁。”

　　就在這時，腳下的冰喀的一聲裂開了，有個孩子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身子已經落在水裡，小鎬頭甩在一邊，他只喊出半句話：“苦丁，救——”其他的孩子見狀全都傻了眼，跑的跑，哭的哭……

　　這分明是虎頭的聲音啊。苦丁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水面上已經沒有了孩子的身影，他已經在冰層下面了。

　　苦丁抓起鎬頭，瘋狂地敲擊着冰面，冰層破碎了。苦丁抓住孩子的頭髮，把他向上拽。可是腳下的冰又一次裂開了，兩個人都掉進冰冷的水裡。

　　好在，苦丁破爛的上衣掛住了一條凍在冰上的樹根，這個樹根幫了他們。苦丁凍僵了的左手扒着冰沿，右手拉着孩子，慢慢地，兩個人爬到冰上，連凍帶嚇，再也沒有一點力氣了.

　　“虎頭------你------沒------事-------吧？”

　　“苦------丁------你-----救了------我。”小孩哆嗦着。

　　等聞訊的人趕到，他們的衣裳已經凍得象一塊鐵。還好，除了傷風，兩人都沒有凍出病來。

　　孩子的父親，為了感謝苦丁，把過年的東西一分為二，帶了孩子來給苦丁磕頭。在鄉下，救命之恩是最大的恩情。半個燒雞，一瓶白酒，那個父親希望苦丁也能過個有酒有肉的年。

　　那年的鞭炮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響起來了，男女老少在祝福聲中迎來了新年。

　　而苦丁就在這祝福聲中死去了。清晨的時候，人們發現他卧在水塘邊 ，身上落着一層雪花，身旁是喝了一半的白酒和沒有動過的雞肉。他是在等他的虎頭回來過年嗎？

　　……

　　苦丁的墳就在水塘邊，在他居住過的小屋後面，在他歡樂過也憂傷過的地方。

　　春天來了，漫山遍野又一次開滿了金黃的苦菜花。

　　清明節那天，一個孩子來到苦丁的墳前，用苦菜花紮成一個美麗的花環。善良的苦丁啊，在苦菜花開的日子裡，你還孤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