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窟逃生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pp958
一
大學畢業后,在我女朋友由萌萌的爸爸的大力支持幫助下,我被安排在省城的《交通運輸報》當記者。我們這家報紙四開四版,一個星期出版二期,一期印刷一千多張,實話說,是相當不景氣。也是我年輕沒數,總想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於是,我請示主編,我們的報紙能不能跨行業報道一些敏感焦點的事件,例如,我們省的個體煤窯比較多,並且從全國來看,這幾年的煤礦事故又層出不窮地發生,我們的報紙是否可以關注一下。主編正為報紙的發行量徘徊不前而苦惱,聽了我的建議非常高興,當即批准了我的選題,馬上同意由我親自采寫一篇有分量的調查報告。領取任務后,我立即去宿舍作準備,同時給在財政廳上班的由萌萌掛了電話。
由萌萌一聽連珠炮一樣大叫起來:“燕沖淵,憑着安穩的日子你不愛過呀?是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缺你的錢花了……你這是找死你知道不知道?……你個鄉巴佬,一天不受苦就渾身不自在……”
“鄉巴佬”是萌萌這幾年不高興時罵人的口頭禪,但是恰恰她才是真正的鄉巴佬。原因很簡單,她爸爸我未來的岳父大人由爾康在萌萌現在這樣的歲數時是真正的農民,並且據說當年還是口碑很孬的農民。後來他跑進城裡的物資建材公司托關係幹上了採購員,後來由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請客送禮,加上頭腦活絡,這才轉成了合同工。現在他是我的家鄉葉城縣主管工業的副縣長。
我和萌萌的緣分很大,從小學到大學,我們從來是比翼雙飛。當然這幾年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從來也沒有想要和她談戀愛,萌萌更不會想要嫁給我。她現在要嫁我的原因挺簡單,大學二年級,她被一個假日本商人給騙了,好像沒有失身但被拍了裸體相,假日本商人拿着她的裸體相去要挾她的父親。最後的結局是,假日本商人因為拒捕被警察當場擊斃,有一天晚上萌萌投河自殺,正好又被我遇上並救起。當時醒來的萌萌在我的懷裡說,如果我真要救她就要救到底:娶了她,否則她繼續自殺。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着她去死?況且我們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是有感情基礎的。
現在,如果接聽到我的電話萌萌能溫柔一些,或者輕輕地說,她愛我,不願意我離開她,我肯定能夠改變主意。可是本身是鄉巴佬的萌萌竟然脫口罵我是鄉巴佬,我的逆反心這才被激了上來:我只有憑自己的本事干出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才能讓你們瞧上眼。所以,最後我對着電話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當自己的主人,我要憑自己的雙手自己掙錢養活父母養活自己。是的,現在我要去個體煤窯當挖煤工,但是,我當挖煤工的目的是要去調查造成煤窯發生事故的直接和間接原因,不是要永遠地當挖煤工人。假如你希望你的男朋友將來成就一番事業,就全力支持。”
“好吧。”萌萌妥協了,“買部信號好的新手機,及時給我電話。記着,別太較真,別太……發現不好的苗頭,一定及時退出來,最好是別,別下煤井,太,太危險了……”
我將一切準備妥當,然後信心百倍地奔赴卧牛嶺一帶。
從地圖上看,卧牛嶺與我的家鄉葉城分屬我們省的東西兩端,葉城在東,卧牛嶺在西,兩方的直線距離至少五百公里。我們省是產煤省,幾乎每一個地市都有煤窯的存在。我之所以選擇離我的家鄉最遠的卧牛嶺體驗生活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是卧牛嶺一帶的煤分佈廣煤窯多,調查出的結果有說服力;其二是個體煤窯最喜歡招收外地的勞工,說是好領導亂攤事少,這樣我容易找到工作;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離我的家鄉遠一些,遇到我熟悉的人的可能性小,這樣我工作起來沒有顧慮。
一切順利,僅僅兩天的時間,根據我的計劃,我成功地被一家小煤窯招聘為挖煤工,煤窯的規模和採煤的情況基本符合我的要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卧牛嶺,我新買的手機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山太荒,根本收不到信號,為此,我把手機和記者證一起塞在枕頭套里。
個體煤窯的老闆都是些雷厲風行的傢伙,他們按照規矩先把我們幾個新招的挖煤工的身份證收去,說是統一保管,便於政府檢查,然後把我們交給一個獨眼的傢伙,說是我們這個班的工長。獨眼工長輕車熟路地給我們發了柳條帽、礦燈,還領我們到伙房,最後他親自帶領着我們下井。
來到足有五百米深處的井下,我才知道,原來來挖煤的不只是我們這幾個,井下已經有幾個挖煤工。這個煤窯通風的地方太差,因此,井下的空氣死滯、腐敗而又溫熱難耐,讓人特別難受。我正努力地喘着氣,遠遠看到一個高大的胖子像牲口拉車一樣往前拉着一個四輪運煤車,“呼哧呼哧”地向我們這邊走來。
“高胖子,給你個幫手。”獨眼工長喊過胖子,然後一推我的身體,“去,你跟高胖子干,一個工運煤150車,運不夠任務不準上井。”獨眼工長正說著,一道燈光呼地射在我的臉上,過了足有五秒鐘,高胖子才說:“發昏擋不住尋死,那裡有運煤車,干吧。”我竟然聽到了熟悉的鄉音。我的心一沉,但願不會遇到認識我的人。
說實話,運煤真不是人該乾的活,首先是巷道低窄並探着呲牙裂嘴的石頭,其次是底板除了水就是煤泥,走一步能啪噠兩聲,空車拖起來都沉重無比,沒咋的就先出一身黏汗。我咬着牙關,好不容易才拖了十車煤,就後悔起來:我幹嗎要到這裡自討苦吃呢?
“這活不容易干吧?你幹嗎要到這裡自討苦吃?”突然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是高胖子,他的礦燈又照在我的臉上。
“你……你認識我?”我把我的礦燈也調整好,射向他的臉。
“我怎麼會不認識你呢?你不是燕沖淵嗎?燕老三的兒子!”高胖子沒有躲閃我頭頂礦燈的照射,一張胖乎乎的黑臉上閃爍着潔白的牙齒,“我聽說你考在北京的清華大學,怎麼這就畢業了?你幹嗎要到這裡討苦吃?家裡出了什麼事了?”
這高胖子難道是高春來?
高春來是我未來的岳父由爾康一手提拔起來的物資公司經理,這個傢伙是名副其實的披着羊皮的狼,他在不足十年的時間裡將物資公司搞垮賣光,在物資公司包括我父親在內的近千名工人下崗的同時,這個大貪官畏罪卷資潛逃,有人說他外逃國外。
我瞪大眼睛細瞅:的確是高春來,他雜種怎麼到了這裡?
二
我正要質問高春來,獨眼工長到這邊監工來了,他手裡搖着一把鞭子,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我的身上已經重重地挨上了兩皮鞭。我被抽得一跳:“你幹嗎打人?”
獨眼工長嘿嘿笑起來:“真是個嫩鳥,敢和老子犟嘴。高胖子沒有告訴你老子的工作任務嗎?”獨眼工長的皮鞭又劈頭蓋臉地向我的身上抽來。
高春來連忙拉着我的胳膊往旁邊拖:“快乾活吧,咱工長的任務就是用鞭子抽不老老實實幹活的人。這人分三六九等,到哪裡都有吃肉的,有啃骨頭的,也有連湯也喝不上的。工長,您老消消火,這小子初來乍到,還不懂規矩。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好好教導他幹活。”
“哼哼,老子不怕他偷奸耍懶,完不成任務先餓他三天。”獨眼工長繼續罵罵咧咧,直到看到我和高春來又拖起了運煤車,他這才又到旁處監工去了。
本來我已經筋疲力盡,可是讓獨眼工長這幾皮鞭一抽,滿腔仇恨就塞滿了身體的各個角落,渾身上下立刻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我想趕緊完成運煤任務,上井后,馬上逃出去,把情況報告公安局,先查封這個害人的個體煤窯,再把高春來送進監獄。
後來我才知道我想得太天真了,將150車的運煤任務完成後,我累得幾乎虛脫,上井后,連飯都不願意吃一口,光想着睡覺。想到自己還有重要的任務要完成,想到要馬上跑出去,我努力地強迫自己吃饅頭吃鹹菜,還喝了許多熱水。待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準備離開這裡時,才發現我根本離不開這個煤窯了:這個煤窯在一個山坡上,一面是深溝,其餘三面用鉸着鐵蒺藜的鐵絲網圈着,最令人可怕的是煤窯養着許許多多雄壯的狼狗,每條狼狗雖然都用鐵鏈子拴着,但鐵鏈子很長,狗與狗之間幾乎可以交叉,人想通過沒有丁點可能。
“別想好事了。”高春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有一點的可能,我也沒有必要在這裡遭這個大罪了。誰能想到,進來就出不去了呢。給你說句良心話,如果監獄和這個小煤窯讓我選擇,我寧肯進監獄。這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呀。”高春來說著,黯然地低着頭,“和你一樣,進來的第一天,我就後悔了,我想逃出去,可是……”他把左手伸出來給我看,我看到他的左手還剩下了四個指頭,“這是我上次逃跑的代價。礦上說,若我再有第二次逃跑,就把我閹了,他們說,對運煤而言,有那個玩意沒有丁點用處。”高春來說著,拉我的胳膊往宿捨去,“好好休息去吧,明天你會覺得更累。記着,要想好好活着出去就得沉住氣,不要多說話。”
高春來的話讓我絕望透頂,現在,我真有些後悔自己此次的行動了。同時,高春來的話也讓我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剛才,我差點拿着自己的記者證去找獨眼工長。現在想來真是后怕,假如我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怕他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會讓我在這裡干一輩子不再出頭。
抱着逃出去的希望,我迎來了以後一次一次的下井。在井下,高春來一點也沒有過去那不可一世的模樣,在我的印象中,他走路從來都是端着肩膀撅着肥肚邁着外八字,與人碰面從來不主動打招呼更不給一絲笑模樣。現在,他在井下,像牛一樣任勞任怨地拉着車,從來也不叫苦叫累,最讓我感動的是,他經常主動地提醒我一些幹活的竅門,還在關鍵的時刻幫我推車。起初我想他也許是覺得當年在物資公司作惡多端,對不起我父親這些老一輩工人,他對我好是想贖罪。時間長了,我不停地否定自己以前的一些想法,經常會不自覺地問自己:這麼和藹可親的人怎麼會是大貪污犯呢?如果他真的貪污了巨款,為什麼要跑到這個地方來受罪呢?
“懶驢上磨屎尿多,這裡不能拉屎,踩腳上臭壞人。”高春來突然一拉我的胳膊,“走,我領你個方便的旮旯。”我連一秒鐘的愣怔也沒有,馬上明白高春來要教導我偷着休息的竅門,便連忙隨着他進了一個斜向的坑道。
向著斜着的坑道走了三十多步,高春來停下了腳步,低聲問我:“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說實話你也許還能保住小命,不說實話,哼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干硬冰冷,我一驚:難道是礦上或者獨眼工長看出了我的蛛絲馬跡?接着我迅速地否定了這個想法,不可能,如果這樣的話,礦上或者獨眼工長會對我採取行動,根本用不着他跑這裡威脅我。唯一可能的是,這小子知道我清楚他的底細,怕我會告發他……
“你,你不想逃、逃出去了?”高春來的聲音又低下了半調,並且沒有了冷酷,也許他洞察了我的想法,害怕了,“你不要對礦上的畜生抱有希望,我告訴你,他們是唯利是圖的雜種,他們的小賬算得可清了。你也知道,我是個潛逃的貪污犯,公安局在懸賞逮我,我在這裡干這些牲口活真受不了,就和他們說了實話,求他們把我獻給公安局。他們沒有同意,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們告訴我:把我獻給公安局,政府獎勵的是死錢,這些錢,我如果在井下好好乾,一年掙不出,兩年也有富餘。況且真把我交給政府,政府肯定會派人到這裡進行大檢查,只要檢查組一來,這小煤窯就再也無法繼續開採下去了……為了跑出去,我也曾說,只要讓我出去,他們要多少錢我都給,我有的是錢。可是他們說,我出去肯定會被抓走,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會進到這裡來,放我出去,他們更是雞飛蛋打。他們說,只要我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裡,他們就有滾滾的財源……我,我都給你說了實話,是因為我知道你的一些情況,我要求你也給我說實話,只要你信任我,我擔保你,不,是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三
我得承認,高春來的這些話打動了我。我相信,他剛才的話不是謊言,為此,我再次感謝高春來以前的提醒:沉住氣,不要多說話。
可是高春來這樣對待我,我是否可以給他一點活下去的希望,畢竟,以後的運煤,我還需要他的大力幫助。於是我告訴了他我的真實身份以及來此的目的。
“哈哈,真是個孩子呀,就是率真。”高春來輕輕地笑起來,“燕沖淵呀燕沖淵,你看看這是啥。”高春來對着我的礦燈舉起了右手,我立刻看到了我的記者證和手機。我大吃一驚:“高春來,你,你偷我的……”
“呵呵,不是我把它們儘早地偷出來,窯主就會給你搜了去,那樣的話,你就沒有現在的自由了,並且,我敢肯定,你恐怕再也沒有希望出去了,換句話說,你已經失蹤了,明白嗎?失蹤,就像現在的我一樣,外界也說是失蹤。你向我說了實話,為感謝你對我的信任,現在,我就帶你外逃。不要指望別人來救了,現在這世道,靠山山倒,靠人人倒,只有靠自己最可靠。走吧,放心跟我走吧,我只希望你逃出去后能憑良心做人。”高春來把手機和記者證遞給我,然後,拉着我的手繼續往坑道的深處走,邊走邊小聲地告訴我,前些日子他發現了一條可以逃亡的秘密通道。
“可以逃亡的秘密通道?”起初,我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振奮,馬上我又覺得這小子可能在耍什麼鬼花招。於是我把手機和記者證裝在口袋裡,笑容滿面地說:“高春來,我剛才說,只要你幫我就是立功,以後政府就會寬大你,你也許認為我在吹牛,但你知道由爾康吧?對,就是咱葉城縣主管工業的副縣長由爾康,他是我的岳父,也曾經是你的老領導。我的女朋友是由萌萌。”
“啊?你,你是由爾康的女婿?”高春來正往前疾走的腳步猛地一頓,“你們兩家原來是……老天呀。”他一捂臉,迅速地蹲下身子號啕大哭起來。
他的男人嗓一吼,我立刻蒙了:“高,高春來,你,你……這幹嗎?”
我的質問讓高春來的哭戛然而止,他突然拉過我的手說:“走,咱快走。”
“走什麼走?為什麼要哭,不說清楚,我不跟你走。”
“走吧。”高春來竟然又笑了起來,“我剛才是高興的,我終於有救了!由縣長能量大着呢,他如果真能替我說好話,七個高春來的命也保住了,我高興,我是真高興呀。燕沖淵呀,謝謝你在最關鍵的時刻給我吃了定心丸呀。走,咱快走,咱趕緊逃出去,找你的岳父由縣長幫忙。”他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往前去,生怕我逃了。
隨着高春來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終於到了他認可的目的地。礦燈向前一射,我發現我們竟然到了一個死胡同,立在我們眼前的是黑厚的煤壁。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不好!這雜種真要害我。我正努着勁往回退,高春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身體。
“高春來,你想幹什麼?” “你往前靠靠,你怕啥,我個半大老頭還能殺你個年輕人?來,來,你過來試試,這裡有沒有涼風?”他這樣一說,我立刻感覺到這面黑厚煤壁的確與眾不同,似乎真的在往外滲涼氣,讓人感覺身上比較舒服。
“聽我的沒錯,只要咱倆加勁干,逃出去不成問題。”高春來頭上的礦燈一耀,我看到煤壁邊豎著一張鎬頭和一支鋼釺。接着,高春來告訴我,他感覺我們這邊煤壁的隔壁就是國營的大礦,因為國營大礦的巷道都通風,風是從地面壓下來的,上面是秋風,送下來的風也有甜絲絲的果實氣息。我們這面有風的感覺,證明對面不遠就是國營大礦的巷道。看我們這邊的巷道又寬又高,可以肯定這裡以前有大動作,並且兩邊原來早就打通過,後來又人為地堵上了。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個體煤窯和國營大礦都不想惹麻煩。高春來說,他曾經多次來這裡賣力,但都沒有打通,因為堵在中間的這個煤壁很硬,塊頭還大,一個人根本撼不動,除非用麻花鑽,可惜這麻花鑽是電動的,弄不到手,所以他多日來一直在尋找合適的機會,物色逃亡的夥伴。
“燕沖淵,加油干吧,你這是為你的自由賣力!”我的心頭一亮,我明白,如果對面真是國營大礦,我們馬上就自由了。最讓我振奮的是,高春來的推測很有道理,如不是國營大礦在對面,就憑我們這樣的小煤窯,五六百米的地下是不應該有涼風的。想着,我抓起鎬頭,和高春來一起拚命地大幹起來。
四
我們的勞動換來了鼓舞人心的結果,起初我們用鎬頭和鋼釺順着大煤壁的四周挖撬,不一會,鋼釺就在大煤壁的下方捅了一個洞,我倆使勁地把鋼釺塞進去再抽出來,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涼風順着窟窿鑽過來。
在鋼釺的撬動下,大煤壁鬆動了,很快就是搖搖欲墜的樣子,我不敢使勁,生怕一不留神,大煤壁滾下來砸着我們。一旁的高春來急得摩拳擦掌,拎着鎬頭從這頭竄到那頭,又從那頭閃到這頭,前後矛盾地指揮着我撬動大煤壁,聲嘶力竭地催我用勁,還抱怨我幹活沒有竅門。雖然從對面吹來了勢力不弱的涼風,我還是急得出了一身的大汗。高春來用手一撥拉我:“去,去,我看看,我看看下步咱怎麼干。”
我把鋼釺順勢往大煤壁下一捅,轉身把前面的位置讓給了高春來。與此同時,我感覺一股強大的氣流沖向我的後背,我一驚,撒腿就逃。隨後我就聽見高春來的一聲慘叫。壞了,肯定是大煤壁倒下來把高春來砸着了。我立刻停下了逃跑的步子,轉身又要往回走。轉過身來,我看到了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一個烏黑烏黑的足有半間屋那麼大的大煤塊正好壓在高春來的胯腿處。“媽的,還看什麼,快來救老子。”高春來還很清醒,他一臉的猙獰對我破口大罵。
我手忙腳亂地去推大煤塊,可是大煤塊紋絲不動。我連忙找到鎬頭,用鎬頭去撬,大煤塊依然巋然不動。一瞬間,我覺得口乾舌燥,一點主意也沒有。看來我們剛才估計的不錯,這裡曾經打通過,後來又人為地堵上了,這塊足有兩三噸重的大煤塊就是專門用來堵洞的。
“媽的,老子完了,老子上大當了,老子這次徹底死在這裡了。”高春來扯着嗓子大罵。
“高春來,你放心,你死不了,我一定把你救出去。”我掄起鎬頭,死勁地砍着大煤塊。在我的猛烈攻擊中,頑固的大煤塊的煤屑四濺,但半天卻沒有讓我刨下實在的煤塊。
“燕沖淵呀,你快逃命去吧,你救不了老子了,老子死了也不會怪你無情。”高春來呲着牙對我笑,在礦燈的閃爍下,我看到他的嘴裡在往外湧出紅色的血沫,“風過來這麼多,他們馬上就能夠找來,再慢一點,你也跑不了了。”高春來這麼一說,我也馬上意識到,洞口已經張開,那面的風呼呼地往我們這邊灌,我都感覺到冷了,估計我們這邊的整個煤窯都能感覺到國營大礦壓風機的威力了,料想獨眼工長會像狗那樣憑着感覺向這裡奔來。
“我怎麼能扔下你不管,我,我要……”我覺得自己現在跑了就是叛徒。
“你要跑,快些跑,跑到對面,報告了政府,就是救了我的命。”這時的高春來已是有氣無力。
“那,那,我,我先……”理智告訴我,高春來的建議是正確的,如果我在這裡繼續盲目地刨煤,很有可能高春來沒有救出來,我也讓獨眼工長他們抓了回去,那麼,後果不堪設想。我話未說完,拔腿就要往對面跑。
“燕沖淵,你,你先等等,我還有話要對你說。”看我真的要跑,高春來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燕沖淵,這次我們分開,也許再也不能見面了,我以一個年齡大的人教導你一句話:做人辦事一定要講良心要光明正大,知道我現在的下場是怎麼得來的嗎?我也不瞞你,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都是因為良心壞了,得來的。你聽不懂?哈哈,你就是天真呀,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拿着鋼釺撬煤塊嗎?我是想讓這塊大煤塊砸在你的身上呀,可是,我的心黑了,所以這塊黑煤就搶先砸在我身上了。什麼是報應?這,這就是呀……”高春來說得淚涕交流,我聽得雲里霧裡,但我還是給他吃了定心丸:“你放心,我馬上招呼人來救你。”
高春來痛苦地搖着頭:“……知道我為什麼想讓大煤塊砸你嗎?因為你說你是由爾康的女婿。我本來想報復他的。”提到我的岳父由爾康,高春來咬牙切齒,“由爾康這個雜種太無情無義了,他像老鼠一樣,誰養他,誰幫助他,他就害誰,不是他,我怎麼有現在的下場?將近二十年了,我一直當他的走狗,可是最後賺了什麼?我賺了個死無葬身之地!本來出事後,我是能夠跑出去過自由生活的,他卻讓我到這裡避風,這一避風,我徹底被送進了地獄。你跑吧,跑出去,離他遠遠的,我可以肯定,憑着他的壞,憑着他的無情無義,他不出事,天理難容!”
我未來的岳父由爾康是大貪官?高春來這是惡狗瘋咬吧?
“你不信?你出去后,可以登陸互聯網110我的郵箱,我將我們以前合作的一切都存在郵箱的草稿箱里,我的郵箱密碼是(要死一齊一起死),你看過後,就知道物資建材公司,以及許多曾經像物資建材公司一樣紅火的企業為什麼在最後都……”高春來說不下去了,他朝我艱難地揮揮手,“好了,你跑,你快跑吧,他們,他們已經找來了……”
可不,我也聽到了由遠而近的跑步聲,我迅速從高春來的身邊站起來,扭頭跳躍着朝國營大礦那面逃去。
二分鐘后,我拐了二個彎,進入了用方石砌成的運輸巷道,這裡巷壁刷着白粉,巷頂安着電棒,排着長龍的礦車由電機車牽引着在鋥亮的鐵軌上跑,這與我們那邊的煤窯可是真正天壤之別:果然是國營大礦!
五
我正倉皇地跑着,迎面跑過來幾個人,我一慌,剎那間忘記了現在已經到了國營大礦的地界,剛要慌慌張張地躲藏,對面的人們已經發現了我:“是,是燕、燕沖淵嗎?我們是來救你的。”
救我的人來了!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我像走別多年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般高興,我的嘴顫抖着,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我,我是,我是燕沖淵,謝謝你們來救我,快,快,我有重要的情況要,要報告。”
“走吧,走吧,多麼重要的情報,上井以後,你和領導們報告也不晚。我們的任務就是下來找你。”其中一個人安慰我,另外幾個人圍住了我,他們的架勢好像我是他們的俘虜。他們架着我的胳膊往前走。我的心一動:他們對我也太熱情了,我該不會是沒出狼窩又入虎口吧?
不由我多想,他們已經帶着我升上了井口,我向四周一張望,井口根本不是搶救人的場面,沒有我想象中的公安人員,也沒有嗚嗚叫喚的救護車,只有井口站着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我的岳父由爾康。他怎麼來了?這裡離葉城可是有五百多公里呀。難道他真是高春來說的那樣的人?
由爾康的手裡捏着一個老式無線電話那樣的步話機,我剛一上井,他把步話機遞給身旁的一個人,徑直帶我隨他進了一輛轎車,帶好車門,他嚴厲地問我:“你有什麼情況要報告?”
“我,我,”我支支吾吾地說,“井下有……高春來在井下,他……”
由爾康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他像電影中的革命者一樣堅強地說:“你放心,他跑不了,他逃脫不了人民的審判!他和你都說過什麼?”
我想笑,他這是和我演戲吧?不管咋說,在沒有看過高春來的郵箱前,我不能不留個心眼:“他太狡猾了,他在套去我和萌萌的事後,一直打算害死我,他要我死是為了報復你,他曾經和我說過,他恨你在他出事時,沒有出手救他。”由爾康的眼裡一直往外冒着陰冷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我沒有躲閃,繼續說,“他也是自作自受,他現在被一塊大煤塊砸住了,救晚了,恐怕流血也要流死的。”
由爾康突然大笑起來:“你們年輕人就是氣盛沒數,你知道你走後,萌萌是怎麼過來的嗎?她害怕你出事,成天哭哭啼啼的,總是催我找你。為了找你,我可是以權謀私拉了許多關係呀。咱走吧,萌萌還在賓館等着你。”
萌萌果然等在賓館里,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一見面,她的眼淚就直落,她嬌喘着用柔軟的小手捶我的胸脯。由爾康這時說:“你們好好敘敘,我還有事。萌萌,照顧好沖淵。”說完,他帶領着幾個人出了房間。
他們一離開,萌萌就用手圈住我的脖子:“聽說高春來那個壞傢伙也在礦井下,他還想害死你,你說你多麼危險啊,我說不讓你……”
我一驚:高春來在井下她是如何知道的?再說,高春來要害我,我剛才在車上和由爾康說過,他們爺倆根本沒有單獨在一起交談,怎麼會知道?難道……我不寒而慄。忽然,我想到了口袋裡的手機,於是,我說:“萌萌,對不起,我還是先洗個澡吧,你看我身上又臟又臭。”
“好,我和你一起洗,我給你搓背。”萌萌的兩眼水汪汪的,她含羞地看着我。
“噢,不不。”我慌忙推託,“你還是給我借台電腦,我想抓緊時間把我的調查寫好,報社的任務還是及早完成的好。”
萌萌沒有再堅持,一扭一扭地出去找由爾康給我借電腦去了。我進了衛生間,很迅速地從裡面關緊門,然後一手往浴盆里放水,一手掏出手機。開機后,因為怕有監聽,我沒有打電話,而是麻利地編製短消息:“爸爸,我是沖淵,我現在和由萌萌在一起,如果兩個小時內,我沒有消息,請帶此郵箱去公安局、反貪局以及報社等。郵箱的草稿箱里可能有由爾康等人的罪證。郵箱為,密碼:。”現在,我唯一能夠信任的只有我的爸爸。將這個短消息發給爸爸后,我完成重大任務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正要脫衣服洗澡,我聽見房間的門“砰”地被撞開了,接着有人狂砸衛生間的門。
門外,我聽見由萌萌在問:“怎麼了,爸爸?”
“媽的,雜種有手機,他在衛生間里往外發短消息。”是由爾康氣急敗壞的聲音,“不是我無情,是這個雜種要毀了我們。”
壞了,這個衛生間里有監控。我連忙把手機掏出來,卸下電池,取出手機卡丟進了座便器里,並重重地按下了沖水開關。與此同時,兩個凶神惡煞的傢伙踹開了衛生間的門,上前來,瘋狂地扭住了我。
“你,你們要幹什麼?”我明知故問。
“你這無情無義的鄉巴佬,我和爸爸出死力幫你,你還是胳膊肘往外拐。我爸爸不當縣長了,我們還過屁日子!”由萌萌尖利地吼叫着,揚手給了我兩個耳光。
後記
三天後,我和已經流盡最後一滴血的高春來被公安人員從一口廢棄的礦井裡搭救出來。這次上井,我們經歷了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鏡頭:人山人海的搶救人員在井口忙而不亂地工作,公安人員的步話機此起彼伏,攝影記者的照相機不停閃爍,醫院的救護車“嗚啦”地叫着……
我英雄般地被抬出井口,第一眼,我看到了我親愛的爸爸,他的身邊是我認識的一些物資建材公司的老工人……
(責編:曉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