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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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神宗年間,萬曆四十年,河北肅寧一小小馬家村。
一對衣不遮體、蓬頭赤足、面帶飢色的小哥倆,哥哥拉着弟弟的手。弟弟不肯邁動腳步,咬着骯髒的手指頭,扭着頭,烏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不遠處大宅門口的一隻粗陶狗碗,碗里赫然有大半個肉饅頭!
壯一些的孩子把那半個肉饅頭塞弟弟手中一把推開他。震耳欲聾的狂吠聲中,惡犬吐着紅舌頭撲上來,利齒咬進了大孩子的左腿腿肚子,人撲倒在地。男童忍着沒叫,抓過一塊石頭用儘力氣狠狠朝狗的天靈蓋上砸去……
弟弟手一松,肉饅頭滾落土地上。那隻凶神惡煞的大惡犬竟這麼被十歲的易大慶活活砸死了!
惡犬主人氣勢洶洶找上門,易家家徒四壁,幾間茅草房在風雨中搖搖欲墜,二畝薄田維持着易家父子三人餓不死。實在無以賠償,易老爹被眾惡奴打得遍體鱗傷。
大慶跪在門口,八歲的易小慶跪在炕下痛哭流涕,終於擦去淚水說出了:“爹,總有一天小慶也要像馬家那樣闊氣,拿肉饅頭喂狗,看誰還敢欺負咱爺幾個。”
易老爹嘆口氣:“馬家出了位公公在宮裡當差才這般闊綽……”
易小慶脫口而出:“那小慶也去當公公。”
黑暗中易老爹嘿嘿笑着:“知道什麼是公公嗎?”
小孩子搖頭說不知道,易老爹忽然支撐着半起身,死死盯着眉清目秀的幼子。
一彎殘月掛樹梢,易家破敗不堪的茅屋破例點了盞油燈。豆大的燈苗不住地顫抖,昏黃霉爛的屋內時明時暗。炕頭上,赤條條的小慶手腳被麻繩死死捆住,口裡還塞了個又涼又硬的煮雞蛋。萬籟俱寂,外面柴房的磨刀霍霍分外刺耳。心驚膽戰的小慶拚命扭動身子,卻怎能掙脫得開?
一陣風吹進,昏黃的燈苗顫抖得更厲害了。門被輕輕推開,大慶躡手躡腳進了屋。手裡還拎着把銹跡斑斑的砍柴刀。大慶爬上炕,手腳麻利地割斷繩索,取出煮雞蛋。兄弟倆輕手輕腳下了炕,手拉手出了門,小院中月光清冷,易老爹拎着明晃晃的殺豬刀陰沉着臉站在門口。
大慶撲倒在地死死抱着爹的腿沖弟弟大喊:“快逃,小慶快逃!”易小慶全身發抖,拔腿就跑。背後是爹的怒吼聲,以及哥哥的哀求聲……
一絲不掛的小慶慌不擇路,跑了半個村子,一頭衝上村外的驛道。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車夫大驚一下趕緊勒住韁繩,馬嘶鳴聲中,一對鐵蹄高高揚起,蹄下小慶獃獃立着,嚇得哭也哭不出來……
十四年後,熹宗年間,天啟六年。
京師城郊,一錦袍緞帶、粉面朱唇的翩翩公子騎着高頭駿馬馳過,不提防角落裡突然竄出一丐,公子急勒馬,馬蹄高高揚起,那邊殘垣斷壁處一下子冒出幾十個狀如惡鬼的乞丐一窩蜂湧上來把個富公子拉下馬。無數個黑手抓過來,抓手抓腳抓腿抓臂抓咽喉抓下身……又有趁亂踢打的。頃刻間,公子鼻青臉腫全身所佩被搜去,錦袍皂靴也剝下搶去。眾丐一鬨而散,只剩下光禿禿被摘除馬鞍的駿馬和躺地上一身內衣的公子。
群丐俱是閹人。如今宦官得勢,眾多窮苦百姓為求發達,有自閹的,有閹子的……而宮中所需有限,上萬名閹人流落京師無以為生,大多淪為乞丐,即“丐閹”,人稱“無名白”。人數眾多,丐閹形成幫派,在京師附近強行乞討,甚至聚眾打劫。官府往往置之不理,被劫者也只能自嘆霉運。但這一次被劫公子身份非比尋常,驚動了錦衣衛。被劫之物悉數追回,一眾丐閹也被抓歸案。只是公子囑咐過了,萬萬不得有所傷害,只留心丐閹中有否肅寧人氏,且左小腿上有犬齒疤痕,年齡二十歲出頭。
眾閹中果有此人。公子接到消息立刻飛馬至大牢。那肅寧丐閹已被除去鐐銬,縮成一團蹲於牆角處埋着頭不吱聲。獄卒上前踢了他一腳這才抬起頭,傴僂着身子蹭到桌前,半邊屁股着凳坐了。低着頭大氣也不敢出。
對面錦袍公子站起身復又蹲下去親手擼起對方破褲子,左小腿赫然一犬齒疤痕。抬起頭,丐閹眉目間依稀有當年的影子,公子咬着嘴唇問是否姓易名大慶,是否肅寧馬家村人氏?“無名白”茫然無措,半晌才遲疑着點了點頭。公子不顧骯髒一把抱住丐閹痛哭失聲:“大哥,我是小慶啊!”
當年千均一發時刻馬蹄幾乎擦着男童肩膀落地,這才沒有要了窮孩子的小命。馬車上是京師頗有名氣的木匠師傅周有盛。亦肅寧人氏。此番回鄉探親返京途中,不想撞上逃出來的易小慶。聽其遭遇后甚是同情,索性帶着小慶回了京師,小慶眉清目秀又心靈手巧,周有盛十分喜愛,認為義子,把畢生所學悉數傳授。天資聰穎的小慶不到十六歲就已經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天才木匠”熹宗即位,手藝堪稱一絕的小慶有幸得以侍奉聖上。因年紀相仿,技藝超群,聖駕前甚是得寵。不出幾年,易小慶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已然富貴中人。周有盛膝下無子,只有一女,喚玉娘,與小慶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待二人長成,周公擇吉日為其完婚。後周公病卒,玉娘前後生二子,小慶感周家大恩,令長子姓周以續周家香火。次子隨己姓易。家業日益壯大,夫妻和美異常。美中不足的是兄長不知所蹤。多年前周有盛就派人去肅寧打聽過,得知易老爹當年下手閹其長子並送其至京師。后易老爹歸返,因風寒在家中不治身亡,被村民草草掩埋。大慶從此杳無音訊。後周有盛出錢為易老爹重新下葬辦了個風光喪事。至於易大慶,發跡后的弟弟多番在宮內外察訪一無所獲。常常因此黯然神傷,不想如今在丐閹中尋到……
“易大慶”被迎至易府,府中上下稱之為“大老爺”,恭敬異常。吃穿行卧,竟在“二老爺”之上。“易大慶”不想飛來此等橫福,雲里霧裡恍若夢中人。
一年後,天啟七年,熹宗駕崩。
昔日侍奉聖駕的木匠們得令從此不準踏入宮中半步。思宗即位,先帝駕前紅人大多失勢,連權傾朝野的魏忠賢都被緝拿歸案。政局不穩,小慶心知京師不是久居之地,思鄉心切,索性變賣京師產業,加上先帝賞賜,總計達五萬兩白銀。易小慶盡遣奴婢,只留一個老僕,請了京師一家鏢局,護送着家眷銀兩,歸赴肅寧。回故里亦可做得大財主。易小慶已有終老於故鄉的打算。
在京師起身前一天,“大老爺”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三千兩白銀。不想當天晚上,頭蒙黑布綁成一團的易大老爺連同那三千兩白銀被扔到易府大院正中央,家丁們眼一花,牆頭一條灰影一閃而逝。
“大老爺”痛哭流涕,小慶終於得知自己認錯了人。此丐閹雖是肅寧人氏,卻絕非兄長。也難怪,十幾年未見面,八歲孩子的記憶本來就模糊不清。且正巧也有同樣疤痕。問閹人為何逃走,閹人涕淚交流說:“不全之人亦未發達有何面目回鄉見祖宗?只想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了此一生。”又問被何人抓獲,閹人搖頭說不知。小慶長嘆一聲,吩咐手下拿出三百兩白銀讓閹人自行離去。閹人感激涕零,跪地磕頭咚咚有聲,擦擦眼淚拿着銀兩縮着肩膀走掉了。
柿子林附近的一座破敗土地廟。廟外枯樹上幾隻烏鴉哀叫如鬼哭;廟內幾條大漢圍坐一起低聲商量,什麼“油水甚多,爪子不硬……”。幾人縱聲大笑,拍手散去,廟中復又恢復沉寂。
破敗神像後轉出一人,蓬頭赤足,破衣爛褲,面上無須,拄着一青竹棒,是一乞丐!
匯遠客棧,幾位鏢師圍着一輛大車談笑風生。銀鼠皮袍的易公子走出上房,隨意一瞥,遠處牆角,一乞丐破衣單薄,臉上貼一大塊狗皮膏藥,赤着泥足在冬日暖陽下打盹。公子心生憐憫,吩咐老僕送一件舊棉袍去。轉身回房,很快置之腦後。
第二天清晨,幾輛大車在鏢師護送下吱吱呀呀上路了。黑羔皮袍的易小慶騎駿馬隨於妻子轎馬車側。十米外一披灰布棉袍的乞丐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眾人誰也沒在意。一鏢師低聲說與幾個兄弟:“前方就是柿子林,要多加小心了。”
柿子林中分外靜謐,唯有鳥雀的嘰嘰喳喳。行了不多遠,突然林中一陣呼哨聲,眾人臉色一變,鏢師們握緊傢伙靠攏大車,易小慶貼近家眷。上百名蒙面人手握大刀從四面八方現出身來。
對方都有備而來,根本不理會鏢師們的江湖切口,雙方很快戰成一團。
鏢局這邊明顯寡不敵眾,一鏢師胸前中刀,鮮血噴將出來,又有幾名蒙面人舉着大刀沖公子砍去。半空中飛來一條灰影,棉袍乞丐立於公子身前握着竹棒截擊刺挑,強人們手中大刀竟不敵那尋常竹棒。頃刻間公子周遭強人竟倒了一大片。一干強人臉現懼色,不住往後退。遠處一紅袍大漢沖手下連連呼喝,促其迎戰。乞丐一轉眼,飛身而出抓起大漢倏忽間返回車前。一手捏緊大漢咽喉,一手伸出竹棒指向眾人,不怒自威。
首領被抓,強人們只有往後退,紛紛放下兵器,誰還持着兵刃,竹棒就指向誰。人人赤手空拳,兵刃拋了滿地。
乞丐垂下竹棒,一抬腳,強人首領平平飛起,數丈外才轟然落地。乞丐拄着竹棒立於地,眼中寒光閃爍。眾強人發一聲喊,轉身奔逃。地上傷者亦是連滾帶爬逃走。不一會兒,竟逃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地上幾攤血,和滿地白光閃爍的大刀。
眾人紛紛上前拜謝,公子躬身謝恩,拱手問詢。乞丐不回答,目不轉睛盯着公子,神情中頗有幾分異樣。也不搭理眾人,一言不發,轉身而走。棉袍袍角一閃,露出左小腿若隱若現的犬齒疤痕。
易小慶怔在地上,忽靈光一閃,大喊:“大哥!”乞丐身子一震,微一停頓,還是疾走而去。公子拔腿奔跑追逐,奔了大半里路,那乞丐越走越快,眼一花,一條灰影飛向半空,極目索望,哪裡還見蹤影?
林間,公子四下奔走,哪裡得見那個灰布棉袍的蹤影?四下里鳥鳴啾啾,唯公子一人。不由得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一雙泥足邁來,公子抬頭,乞丐扶起他,細細端詳,眼中似悲似喜。
易小慶一把抱住乞丐:“大哥,你讓小慶找得好苦。”
乞丐輕嘆一聲,默然無語。
易小慶抓住對方肩膀:“大哥,和我回鄉,小慶現在比當年馬公公還闊。我們兄弟共享此富貴。”
乞丐掉下淚來:“我等不全之人,有何面目回鄉?有何面目去見地下列祖列宗?”
聲音又尖又細。
丐閹一把推開弟弟,一擦臉上淚水,拎着竹棒飛身而去,轉眼沒了蹤影。
易小慶原地獃獃立着,一下子跪倒於地。埋下首,雙手死死抓着泥土枯葉,猛然間仰天長號,驚得滿林子的鳥雀撲稜稜拍起翅膀飛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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