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

　　前兩天上《背影》的時候，許多學生都哭了。

　　這些生活優裕的孩子居然理解了那個老境頹唐的背影。

　　那個背影藏起巨大的哀傷，背負生存的壓力，在人生的逆境里掙扎，卻依然願意費盡辛苦的買來橘子，放到那個已年滿二十的“我”的手裡。只為了“我”能平安抵達北京，他做着這些瑣碎的事情：照看行李、講些價錢、揀定座位、叮囑茶房，囑咐來信……我們讀着讀着，就有孩子哭了。孩子們流淌着聖潔的眼淚，我在想，那個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的有些臃腫有些蹣跚的背影一定會以父親的名義深深的鐫刻在他們的心裡，讓尚清尚淺的心多了些積澱。

　　的確，人生路上，我們會遭逢很多這樣的背影、眼神、言語，它們定格在記憶的畫頁里，會常常溫暖、啟迪、感動我們，讓這一路上少些寒涼，少些歧路。

　　我是他們的老師，我是這樣告訴他們的也是這樣祝福他們的。然而，他們不知道在多年前也有一個身影留在我的心裡，至今啟迪我如何做一個老師。

　　九六年，我任教兩個班的語文，一個班成績好，另一個大多都是成績很差家庭氛圍也不好的孩子。到好班上課我是很愉悅的，學生們有很好的理解力，能與我一起分享語文的美與趣，我自然是和顏悅色，風趣幽默的好老師。然而進了差一些的那個班呢，心情就沉重了，語文課上我自覺是孤獨的鴕鳥，失去了好心態，又擔心考試成績，所以，經常會因為他們的小差錯而發火，學生們很是怕我，不敢親近我。

　　其中有一個孩子叫許飛，成績很差，作業經常不交，老師們都不關注他。他在我的課上從不做聲。有一次作業又沒交，我大聲叱問，目光犀利，他一話不說，我越問越氣，居然打了他一巴掌！他猝不及防，這一巴掌脆生生的響在我的耳里，疼在我的心上。他的頭更低了，一連串的淚珠從他臉上滾落，啪啪的摔在他的鞋面和地板上。……。事後，有學生告訴我，許飛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走了，父親是個酒鬼，一面辛苦養他，一面很兇的打他，許飛回家都得自己做飯，病了都是鄰居帶他去醫院！

　　我太難過了，怔怔的回不過神來。自以為是為他好，嚴厲待他，卻不知是同樣在苛責他！難怪他那麼矮小羸弱，蒼白無華，難怪他神情總是張皇失措，眼神那麼不安啊。

　　這件事後，又碰上另一件事，班上一個叫劉琳的孩子患心肌炎去世了（同樣是父母離異無人照顧），全班孩子陷入極大的惶恐與悲痛中，無心功課。劉琳要火化了，孩子們全守在醫院，不肯回校。就只有我與這個許飛守在空蕩的教室，我告訴他，老師要用自行車載他一同去醫院。哪知道，這句話讓他大大的驚慌起來，蒼白的臉通紅一片，瘦小的身子急促不安。我連忙說，要不，我在前面騎車，你在後面跟着？他總算答應了。

　　我騎着自行車不敢太快，不斷的回過頭，看那個小小的孩子跟上沒有。那個穿着綠色衣褲的身影在奔跑，在努力的追趕我，我看見他單薄弱小的身影淹沒在人群又很快的從空擋里閃現，看他驟然停在紅綠燈下焦急的張望等待，看他不停的揮手檫落臉上的汗水……但我又不敢停下，他還不適應老師如此親近自己，他在訓斥與冷遇中長大，我怕自己把他逼到尷尬的境地，怕他只會囁嚅的拒絕！就這樣，我在愛憐的心情里走走停停，在肆意的溫柔中照顧着可憐的孩子。

　　終於到了醫院，學生們圍着我，嚶嚶地哭着，一片悲戚。我與班主任徐老師流着淚，一面安撫着學生，一面與醫院辦着着各種手續。而那個許飛呢，一直跟着我站在一旁，淚水四溢，嗚咽難言。這個分不清XY，發不全ABC，也背不出之乎者也的孩子，昨天還因此倍受責備。今天，他低垂着頭為他的同學哀悼，在默默地流眼淚，因為抽噎而抖動着雙肩的樣子像風中顫抖的荷葉，叫人永難忘記！

　　現在，許飛在哪裡，我並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生活還很辛苦嗎？因為分別已有十多年，我已經沒有了他的任何消息。但是，他卻留給了我寶貴的教訓，讓我懂得如何做一個真正的老師。他瘦小沉默的樣子，在人群里奔赴閃躲的身影，他低垂着頭悲不自勝的模樣至今還激起我溫柔的潮水，是他讓我懂得：

　　要以悲憫的情懷站在講台上，以愛的名義去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