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英雄傳

　　一

　　楊劍當兵兩年，複員回家時村裡的狗都不認得他了。這天，他剛走到村頭，就被一隻惡狗纏住了，這狗圍着楊劍不懷好意地轉着圈，差點兒就給了楊劍一個狗牙印子作見面禮。楊劍笑罵一句，飛起一腳，把狗踢飛出去，連摔幾個跟頭。

　　這時，楊劍爹走出來看見了，忙邊喊邊跑過來：“劍兒啊，別踢別踢，這狗是李富家的！”

　　楊劍一愣，接着把脖子一硬：“我管他誰家的，誰叫它想咬我哩！”

　　爹緊緊盯着那隻狗，見它從地上爬起來，夾着尾巴逃了，看起來並無大礙，這才鬆了口氣：“好了，別管狗了，咱們回家吧！”楊劍一看爹緊張的樣子，心裡就不痛快：李富家的狗怎麼啦？李富家的狗就能亂咬人么？

　　說起李富，他可是楊家沖幾百年來出的一號人才。他在縣裡辦有三家工廠，是全縣十大農民企業家之一，幾千萬的家產。楊家沖如今出了這麼個千年一現的大闊佬，按理說，窮鄉親們該有盼頭了吧。可是事實卻恰恰相反，李富不但沒讓他的窮鄉親們沾過一丁點兒光，反而還讓楊家沖的鄉親們覺得受氣。為啥？只因為李富打小是個孤兒，村裡人自小就沒正眼看過人家，讓李富嘗盡了屈辱和磨難。誰想到風水輪流轉，李富出了三十這道關，居然發達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功成名就后，李富好像要氣他的窮鄉親們似的，在村裡建了一座別墅，平常就只有他老婆一個人在家住。一有空閑，李富就從城裡開着小車回家度假悠閑，但他們一家從來不和村裡人交往，讓村裡的窮鄉親們乾瞪眼。

　　楊劍去部隊前，李富家還沒開始養狗。這一回來，楊劍才從別人口中知道，李富這條狗已經為害村裡整整兩年了。它一高興就咬人玩兒，楊家沖幾十口人竟然讓它咬了個遍，無一倖免。有人還悄悄告訴楊劍，李富的狗最愛咬他爹，光是去年就咬了十一次之多。

　　楊劍聽到后，氣呼呼地跑回家問爹是不是真的。爹有點不好意思，說記這些有啥用。楊劍捋起爹的褲腳一看，只見爹的兩條小腿上密密麻麻全是狗牙印兒。

　　“爹！”楊劍又心疼又氣憤，“你幹嗎不打死它？”

　　爹嘿嘿地笑了笑。

　　楊劍恨恨地說：“讓我看見它再咬人，我非終結它的狗命不可！”

　　爹一聽慌了，搖頭說：“別，它一個畜生，你跟它較什麼勁啊！”

　　楊劍知道爹是怕李富，心下更來氣了：“李富有錢就怎麼的？我就不怕他！”楊劍是從部隊出來，練就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過硬作風，當下就有了決心要為鄉親們打狗除害。

　　二

　　沒過兩天，楊劍發現爹從外面回家，腳一拐一拐的，褲腿上還沾有血跡。他忙問爹怎麼回事，爹想掩飾已經來不及了。楊劍提起爹的褲腳一看，上面又多了兩排血淋淋的狗牙印子！

　　“爹，這是不是李富家那條狗乾的？”楊劍咬牙切齒地問。

　　看到爹猶豫着點了一下頭，楊劍“騰”地起身走了出去。他爹吃了一驚，忙喊：“劍兒，你別胡來啊，李富的狗不能死啊！”可楊劍已經走出門外，四處找那條惡狗了。

　　轉過一個屋角，楊劍正好與李富的狗打了個照面，這畜生也認出面前正是踢過自己一腳的人，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狗衝著楊劍齜牙咧嘴，目露凶光，楊劍定了定神，使出一招擒拿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招鎖住狗的喉嚨，舉過頭頂，狠狠朝地上一摔，可憐那狗哼都沒哼一聲，五臟六腑一股腦兒被摔了出來。

　　楊劍拍拍手，沖狗啐了一口：“我讓你作惡！這叫自作自受！”

　　回到家，爹問：“你、你幹嗎去了？”

　　楊劍輕鬆地說：“那狗讓我弄死了！”

　　爹一驚：“你呀，你闖大禍了！”

　　楊劍輕蔑地一笑：“我就不信李富他能把我怎麼樣！”

　　爹一跺腳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楊劍聽到外面一陣嘈雜聲。他走出去一看，只見剛才自己殺狗的地方早圍了一群人，指着狗的屍體紛紛問：“這是誰幹的？”“哎呀，這可怎麼辦！”“缺德啊……”楊劍爹低着腦袋，一聲不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楊劍聽着大夥的話，只感到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來，真是想不到啊，鄉親們對李富畏懼到了這等地步！他大步走過去，一挺胸膛大聲說道：“狗是我打死的！”

　　“啊，你……”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到楊劍身上，一個個搖頭嘆氣起來。楊劍爹這時終於忍不住沖楊劍罵道：“你這混小子，誰叫你把狗打死的，你逞什麼能耐啊！”

　　“爹！你讓它咬得還不夠嗎？”楊劍也不禁動怒了，對圍觀的鄉親大聲吼道，“你們誰家沒有被這狗東西咬過，可是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難道一個有錢人家的狗就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嗎？咱們窮是窮，但也要窮得有骨氣啊！”

　　鄉親們你看我，我看你，嘴唇顫動，欲言又止，只是一個勁地嘆氣。楊劍爹看了看大家，突然一揚手，“啪”的一聲，一個結結實實的耳光打在楊劍臉上：“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懂個屁！我們不是怕狗的主人，而是這狗……狗不能死！”

　　眾鄉親紛紛上來拉住楊劍爹，都勸他有話好說，畢竟楊劍剛回來，好多事他都不曉得。

　　楊劍突然仰頭大笑：“哈哈……你們怕李富，我楊劍偏不怕！好漢做事一人當，我絕不會連累大家的！我倒要看看，他李富能把我怎麼樣！”說罷，他拖着死狗的一條後腿就向李富家走去。

　　三

　　到了李富的別墅前面，楊劍把狗往大門前一扔，高聲喊李富。過了一會兒，李富的老婆探頭出來：“李富在城裡，不在家，你找他幹什麼？”

　　楊劍理直氣壯地指着狗說：“你家的狗愛咬人，剛剛又咬了我爹。明知這是條惡狗，你也不拴牢，我只好結果了這條狗命，你看怎麼辦吧？”

　　李富的老婆吃了一驚，十分詫異地瞪着楊劍：“你、你真的把它打死了！”

　　楊劍重重地哼了一句：“你看怎麼辦吧？”

　　“我……我給李富打個電話。”她把腦袋縮回去了。

　　楊劍冷笑幾聲，一轉身，氣昂昂地回家了。

　　第二天，李富的老婆忽然光臨楊劍家，笑眯眯地對楊劍說：“我家李富回來了，他說請您過去喝一杯。”楊劍早等着她來“請”了，當下一口答應。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了一句：“劍兒，不要怕，他就是再有錢，也不能把你吃了！”這下楊劍有點摸不着頭腦了，爹今天怎麼突然“硬”了起來呢？他也沒多想，點了點頭，跟着李富的老婆就走。

　　李富在廳中擺好了一桌酒菜，坐在桌子旁等着他。楊劍一進去就愣了：他真是請他來喝兩杯嗎！這一點楊劍倒是沒料到。

　　李富見他來了，笑臉相迎，親熱地向他伸出手去：“楊劍兄弟啊，聽說當兵剛回來，我都認不出來啦！快請坐！”

　　“謝謝！”楊劍不卑不亢地坐下來。

　　“哎呀！”李富搓着手，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感嘆，然後才說，“我昨天接到電話，聽說你打死了我家的狗，我今天就趕回來了！”

　　楊劍心裡冷笑：你擺的鴻門宴以為老子不知道嗎？他正了正身子，等着李富發難。李富卻笑眯眯地給他倒上酒，然後又是一聲感嘆：“你打死了這條狗，我真該好好感謝你呀！”

　　“感謝我？”楊劍沉着氣，等着他說下去。

　　“對，就是要感謝你！”李富說著握住他的手，使勁兒一搖，“而且我現在發誓，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在村裡養狗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過幾天就是我五十歲的生日了，昨天接到老婆的電話后，我一宿沒睡，想了很多。俗話說，五十知命，我現在是知命之年了，有什麼仇恨也該拋開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村裡人沒一個人瞧得起我，每個人都欺負我。最讓我刻骨銘心的就是我肚子餓得受不了時，到地里偷幾個番薯，主人家就放狗追着我咬。那些年，村裡家家戶戶的狗都咬過我，現在身上還有許多狗牙印子……前年，我買了這條狗看家，沒想到它挺凶，愛咬人。開始，我想把它殺了吃，後來一想起小時候被狗追被狗咬，村裡的大人孩子卻在一邊哈哈大笑的情景，我才改變了主意，把它留下來了……”

　　楊劍聽到這裡，不禁低下頭嘆了口氣。李富搖搖頭，接著說：“聽到你殺了這條狗后，我昨天想了一宿，也想通了。畢竟時過境遷啊，已經過了幾十年了，何必還要記着那些恩恩怨怨呢？我知道這畜生這兩年對不住鄉親們，也是我李富對不住鄉親們哪！所以啊，我合計着過段時間，我就回村裡辦兩個廠，讓鄉親們都有活干，有錢賺，都富起來！”

　　“真的？”楊劍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結局，他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拍着李富的肩膀，激動地說，“我在部隊的時候，一想起老家這麼窮，心裡就不是滋味，真恨自己不是大老闆，幫不了鄉親們啊！你要是這麼乾的話，鄉親們都會感激你一輩子的！我楊劍願意給你當牛做馬！”

　　“我要是說話不算數，你把我當條惡狗弄死好了！”說罷，他與楊劍對視一眼，兩人同時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四

　　從李富家出來后，楊劍抑制不住心頭的興奮，加上幾分酒勁，走路都有些飄了。進了屋，他一看家裡滿滿一屋子人，原來，李富請他去喝酒的事鄉親們都知道了，都在這等着他帶回的消息呢。楊劍不禁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嗎？

　　“他跟你怎麼說？”楊劍爹問。

　　楊劍揮了一下手，大聲宣布：“他說，以後再也不在村子里養狗了！”

　　“啊……”鄉親們都發出一聲惋惜的嘆息。

　　楊劍忍不住笑了：“怎麼啦，你們好像都巴不得他再養一條狗似的。你們覺得讓狗咬得痛快吧？”

　　鄉親們一個個都閉上了嘴巴，沒有吭聲。楊劍爹怒氣沖沖地說：“你個混小子，還好意思笑！你對不起全村的鄉親們哪！”

　　“爹，我到底錯在哪了？”楊劍覺得全村的人忽然都有點不可理喻了。

　　“我問你，”爹指着他的鼻子問，“你妹妹在城裡讀書要不要花錢？這些錢誰給？”

　　“你啊……”

　　“我？我才沒那個本事呢！告訴你吧，這都是那條狗給的！”

　　“什麼……”楊劍瞪圓了眼。

　　爹嘆了口氣：“這也不怪你，你當兵剛回來，這些事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但事到如今只好說了。這兩年，你妹子的學費多虧了那隻狗啊！為啥？它咬了人，主人家就得給人賠一百多塊錢的打針錢，要不，人家得了瘋狗病他也擔當不起；另外，打那些針傷元氣，所以，他還得給一百塊營養費補身子。其實大家都捨不得去打針，雖然知道這樣危險，但一百塊錢冒個險還是划算的。你算算，讓狗咬一口就是兩百塊呀，這兩百塊平時有多難得掙啊！這兩年，村裡這些鄉親急着用錢的時候，不都指望着被狗咬兩口嗎？雖說這狗是李富家的，可它是咱們全村的財神哪！你卻不知好歹把它打死了，你說，你咋對得起鄉親們啊！……”

　　楊劍聽着聽着，心裡忽然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這時，他似乎明白李富為啥要留着那條狗，而整整兩年來，鄉親們為啥也都留着那條狗了。

　　“李富他……”楊劍覺得心裡有股難言的滋味在翻滾，他頓了頓，緩緩地說，“他說，這兩年對不起鄉親們，他決定回村裡辦廠，讓大夥都有活干，有錢賺，都富起來！”

　　屋子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