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在我人生的花季，第一次讓我體念刻骨銘心的是阿姐。

　　阿姐是我表舅的女兒，她家共有姐妹五個，她是“五朵金花”中的第二朵。

　　十九歲那年，我第一次高考落榜了。家裡要給我聯繫插班補習，當時阿姐正在縣中念高三，就打算讓我到她班上去“服毒”（當年許多人對補習的叫法）。

　　在表舅的家裡，我第一次見到阿姐。那年她二十二歲，是一個性情溫和、內向的城裡女孩。不知為什麼，我第一眼見到她時，就立刻熱烈的愛上了她。她漂亮動人，全身煥發出青春的光彩，尤其是她那高俏的鼻子和溫情的雙眸。她學習成績不大好，生活單純，極少出門。我和她性情相似，意氣相投，幾乎有點相見恨晚。

　　從此我和阿姐便有了半年的同窗時光。然而在陌生的環境、內向的性格、灰色的心境之下，我生活壓抑、性情憂鬱。我整天沉默寡言地學習；記得阿姐總是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有時同別人談笑，有時靜靜地望着窗外，似乎無憂無慮。我眼角的餘光很少離開過她，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在我心裡激起感情的波瀾。記得有一回放學下大雨，大家都沒帶傘，我以最快的速度冒雨跑到附近住宿的地方拿來一把雨傘跑去送給阿姐。看見阿姐淋雨的樣子，我心裡不知多難受，恨自己沒能早點把傘送給她。

　　那時許多農村男孩子對城裡女孩有一種不好的偏見，然而在我的心目中，我的阿姐卻是那麼單純、聖潔，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有一次學校臨時要交費，我沒帶錢，便鼓起勇氣向她借。她臉微紅着，慷然彎腰從衣裙的口袋裡把錢交給我。看見同班的一些男生用略帶驚訝、嫉妒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和驕傲。在我的眼裡，阿姐應該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能同她親近，是多麼令人羨慕啊。

　　我是個很害羞內向的男孩，然而在阿姐那兒，我卻充滿勇氣。從沒有寫過條幅的我，有一回整整花了半天的時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寫了一幅秦觀的詞《鵲橋仙》，最認真的裝裱好，送給阿姐。阿姐高興的收下了這幅拙劣的作品。我整天幻想着她把我的作品掛在書房的情形，充滿激動。

　　然而那時，自己前途的黯淡使我沒有勇氣作更多的追求。從她班上轉走之後，我偷偷哭了一場。這之後，我便沒有再去找她。多少次，我獨自在夕陽如血的小城踱步，總是鬼使神差一般來到她家的門口，然後含着熱淚戀戀不捨地走開。我給她寫過很多信，但大部分沒發出便燒毀了。每次燒信時，我的心似乎也同信一起，化為了飛灰。

　　終於在那一年，我被大學錄取了。在考試結果出來的第二天，我便立刻偷偷地溜到阿姐的家，把這消息告訴她。阿姐自從落榜后，天天呆在家裡。她見到我，很是驚喜。她給我泡了一杯又濃又香的茶，我就坐在她身邊。她依然是那麼漂亮動人。我不敢瞧她那高俏的鼻子和溫情的雙眸；同她說話的時候，我只覺眼中的淚光在閃爍，只覺心頭有一種紛亂的思緒和百折的柔情！我感到自己是那麼幼稚、惶惑，感到一種被愛激蕩着的難言的痛苦，我不知道怎麼才好。不知不覺間，我們坐了近兩個小時。然後只見她說：“你二十歲了，是嗎？你畢業時二十三，我還比你大三歲呢！”我只是無言的點點頭。但是我不知道，那時阿姐也許已經覺得我們之間是不會有結果的，也許覺得這三年對她太長太長。

　　這以後，我便背起行囊，第一次離開父母和故土，到一個新的世界中去生活了。新的生活自然使我興奮，然而我忘不了阿姐。開學不久，有一天夜裡，我失眠了，輾轉反側。大學的室友們都在熟睡之中，我躺着，聽遠處凄厲的列車汽笛聲一陣陣旋風般掠過窗戶，撕碎寧靜的夜空。我多想立刻回到那個此刻正屬於阿姐的小城！我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點點的星光和遠處隱若的燈火，恨不得插起翅膀，藉著微弱的星光，飛到阿姐的身旁，輕輕扣響她的門窗！當時那種衝動是如此的強烈，我擔心我要快控制不住了！我在心中呼喚：阿姐，你知道么，你的阿弟今夜快要為你瘋狂了！你了解阿弟此刻的心情么？！

　　有一天下課之後，班長給我拿來一封信。我似乎強烈的直覺到了什麼，急忙拆開信。原來是阿姐寫來的。她說她有了男朋友，“他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歷。”她說，“什麼時候你認識一下他，你會答應嗎？”

　　起初我的心裡很平靜，平靜得令我自己都感到吃驚。但很快地，不覺兩行熱淚順臉頰直流下來。同桌吃驚地看着我。“這是為什麼？”他問，便把信拿過去。“原來如此......算啦，娘們沒幾個好東西，不要傷心。”他說。我無語，只是搖搖頭，心中說：“不，我的阿姐她是個好人，是個少見的好女孩！我不怨她！”

　　阿姐在信里還說，這段日子她心中也很不平靜。她向來是無憂無慮的，是因為感情上的困苦？！對我的失望？！我真的痛恨我自己！

　　剎時，那次久別後見到阿姐時她那驚喜的眼神和親切的話語又異常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我似乎仍然可以聞到她的發香。我的淚水更加奪眶而出！因為我知道，此情此景從此會是那麼遙遠，彷彿立刻已經是屬於了另一個世界，我將永遠無法擁有！

　　身體狀況一直良好的我從此病了一場。起初精神一直萎靡不振，食慾減退，每頓去食堂吃飯，即使只買上半碗也總要倒掉一大半，使得食堂門口收集泔食的老太婆每次見到我都要把髒兮兮的破碗“舉案齊眉”捧到我的面前。到後來我嗓子也沙啞了，整天咳嗽，幾乎對一切藥物都失去了信心，只好請了病假，整天像個死人一般躺在宿舍里。那時我第一次讀到郁達夫的《沉淪》，立刻感到那與我同齡的主人公簡直就是我的影子！他的自卑和孤僻，他的憂鬱的情感和青春的苦悶、壓抑同樣纏住了我，一度使我也產生了對解脫的嚮往，幾乎走向了同主人公一樣的結局。

　　就在那個寒假，我聽到了阿姐出嫁的消息。聽說那天，她梳了個高高的髮髻，打扮得異常亮麗動人，幾乎沒有人不誇讚這個美麗的新娘！我獨自黯然神傷，痴痴的想：阿姐，阿姐，也許註定今生我們無緣相守，那麼就只有等來生吧！

　　時光的流逝，逐漸沖淡了我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感。

　　一年以後，聽說阿姐做媽媽了。那是一個寒假裡的凄風冷雨的日子，我去一家玩具商店挑選了一個精美的娃娃。我在心中對着這位小仙女說：“可愛的小女孩，我要把你送給一個漂亮的姐姐，你願意嗎？”依然在那個熟悉的房間，我重新見到了我的阿姐。她瘦了，但多了一份女性的成熟。旁邊的那張床上，我見到了她和丈夫“愛的結晶”－－一個仰面躺着、露着小機機的孩子。“祝賀你做了媽媽！”我看着阿姐的眼睛，她把目光移開了。我把手中的玩具輕輕的放在那孩子的身邊。看着這一對可愛的娃娃，我無言的想：“錯過的緣份是不會再來的，希望你們能夠相親相愛，永不分離！”後來我見到了阿姐的先生，他是一位有禮貌、文靜的男人。我們很友好的談了許久。臨別時，我說：“我阿姐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孩，請你今生一定好好待她。”他點點頭說：“好的，謝謝你。”

　　阿姐，我心中永遠的阿姐，今生我將會永遠為你祝福！

　　寫於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