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傳

　　我的人生算不得精彩，但上天卻對我非常眷顧，在我沉入夢鄉之後，不知是誰總會給我一個奇怪而有趣的夢。倘若我夜半被夢驚醒時，夢破碎了，不復存在了，當再次沉入夢鄉時則又是一個安穩而甜蜜的夢，這個夢好像是特意來彌補我被上一個夢驚醒時安排的。

　　昨夜夢中是關於一位漂亮姑娘的事，這個夢順然而來，連我有時都覺得茫然，夢中的我一開始與她若即若離，我始終比她快半秒，她總是隨着我的路途在尋找什麼。

　　她是怎樣的一個樣子呢？她美麗、溫柔，她明眸皓齒、長發飄飄，有傾國傾城之貌，臉上帶些許傷愁，當我看見她的樣子時真的被迷住了，她的艷麗與氣質彷彿與生俱來，她沒有修飾，那麼自然，她是未沾染世俗的靚麗少女，她凝眉的樣子讓人憐愛與疼惜，她笑的樣子應該更好看吧。

　　夢中的我不知在進行怎樣一段行程，她也沿着我走過的路緩緩而來，她始終比我慢半秒，她沒看見我，我卻看見她，她每走一段路都要問路邊的行人，我不知道她打聽的是什麼事，看她焦急地樣子確實讓人心疼，我的心想聽下來，可夢卻讓我繼續前行與她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夢中的路既有康庄大道也有崇山峻岭，雖然這一切的路程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可對她來說卻是千辛萬苦，比如在經過一段石梯時，我能輕易地走過很多台階不喘氣，她卻在沒走過幾步台階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的眉頭鎖得很緊但沒有放棄。

　　她的堅定讓我感覺到奇怪，我以為她大概只是與我同一段路程很快就會分開，可她一直朝我走過的路奔來，我並不害怕她，反而喜歡她，在一段崎嶇難越的山路上她遇險了。

　　我記得那是一座非常高峻的山，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險吧，在懸崖峭壁上修有棧道，棧道是一塊塊木板插入石縫連接而成的，木板一邊連着石縫一邊卻懸在半空。人踏在木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真怕木板被我踏斷了，那粉身碎骨到底留給誰看呢？

　　我戰戰兢兢走過了棧道，她觀望了好一陣子才伸出腳踏了上去，這樣危險的過程她也要硬着頭皮去做，她顯得無奈。她心中定飽含一個信念，那樣一個嬌嫩美麗的姑娘，我料想是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的，她以為過了棧道就算安全了，但危險卻趁隙而來。

　　棧道過了是一履平地，平地突起一道險關，道路完全被一座高十幾米的巨石阻攔了，巨石上鑿有石洞，石洞上面相應處有拉手，鐵鑄的拉手澆鑄在巨石上，我依靠拉手輕易地就到了巨石頂端，我知道巨石的另一邊仍有拉手，夢中終於肯讓我為她停下來了，我沒走，只在等着她，哪怕是半秒就已足夠。

　　她也很艱難地依靠拉手上來，可不知什麼緣故，在最後一級拉手上她也許要敗陣了，她嘗試了許多次始終不能越上石頂，也許是拉手與石洞的距離太大，也許是她一路走來耗費了大量體力，眼看她就要掉下去了。

　　情急之下，我試圖去抓住她的手，我知道其實我要想把她拉上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卻甘願和她一起栽倒下去，我不明白當時是什麼力量驅使我去做傻事，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才發現原來是愛。

　　我和她一起栽倒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和我昏迷了有多久，我醒來時瞧見她淚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她好像有許多話要對我說，這種感覺不亞於千年等一回的相逢啊！

　　看來是我受傷了，她的樣子雖然很虛弱卻總比我強，我想掙紮起來卻感覺到一股悶痛，我的全身沒有一點力氣，我簡直像個嬰兒一樣被她呵護，要不是在這荒郊野外，說什麼我也不要一個弱女子來照顧我的。

　　她看見我醒來想動嘴說什麼時，她又驚又喜帶哭泣的淚眼對我說：“不要問是為什麼，你現在說話很費力，況且我也聽不清楚，等你傷好了，再讓我告訴我和你的故事。”，我點點頭，她試圖背我下山，卻發現她扶我起來都是一件費力的事。

　　她把我扶在一塊石頭上讓我坐下，又從懷裡拿出一塊方巾給我擦汗，頓時芳香四溢，她溫柔地對我說：“實在對不起，小女子不能背你下山，你等待一會兒，讓我去叫幾個人把你抬下山去。”，她怕我寂寞，順手從懷裡掏出許多樹葉般的紙片似的，她輕聲笑意地說：“小女子不才，平時在這松花小箋上題過幾首詩詞，權當作你看笑話的用處吧。”

　　我很高興地從她手裡接過松花小箋，一瞬間我突然明白要下山找人又必須經過危險的棧道，我慌忙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別離開，她回過頭來菀而一笑，她走近貼着我的耳朵輕輕地說道：“別擔心，我會很快回來的。”，我發現她的臉上泛起紅暈，可惜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否也和她一樣，溫柔地鬆開她的手覺得自己彷彿放開了整個世界。

　　她嬌美的身影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我低頭隨意抽出一張松花小箋來看，只見上面寫着《四時詞》

　　春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夏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井寒。

　　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秋

　　蘆雪復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冬

　　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我真被這詞里所描繪的景色迷住了，我沉浸其中，我反覆默讀這些句子，我讀懂了她的情感，讀懂了她的詩情畫意，讀懂了她理想的美麗，我偶然之間又讀懂了這是迴文詞，我的興奮不比一個撿到黃金百兩的乞丐低，我喜歡李清照、謝道韞、朱淑真等，她們美麗又有才學，而在那一刻我發覺我也喜歡上這個用松花小箋題詞的人了，儘管我還不知道她是誰。

　　我早已說過，她的模樣傾國傾城，如此一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清麗脫俗、仙姿玉貌、國色天香、驚鴻艷影、如花似玉、亭亭玉立、天生麗質、花信年華、霞姿月韻、豐資冶麗、花容月貌、冰肌玉骨、綽約多姿、艷如桃李、楚楚動人、九天仙女般的美人，竟能作出如此不凡的詩詞，真讓我相信其實老天是眷顧紅顏的。

　　還沒等我把手裡的詩句看完，她已叫了幾個青年抬了一副擔架過來，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稱呼手裡拿的是什麼，因為他們的服飾打扮和擔架可與現實的東西不是一回事，我聽不懂他們的話，也許是他們的方言口味太濃，我不想追究太多，我總擔心過棧道是一件危險的事兒，當我從她眼神眉宇間看出似歌聲般的微笑時，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我相信她。

　　我們順利地過了棧道，她在一家客棧租了一間屋子把我安頓下來，她的精神飽滿，特別是那雙雪亮的眼睛，幾天以來她照顧我無微不至，為我講故事，每次問起我與她有什麼故事時，她不肯說，她讓我晚上和她一起看星星。

　　我喜歡看星星，卻不明白她到底告訴我的是什麼，她每次看完星星總會流淚，然後撒嬌地靠在我的肩膀上睡一會兒，在我睡覺的每個晚上她總陪在我床前，她要親眼看着我閉上眼，我閉上眼便能呼呼大睡，可夢中我總感覺到她一直在跟我說話。

　　幾天後我問她，是否身上帶有足夠的錢，我身上是帶有一些錢的，還沒等我摸出錢她就告訴我說：“不必了。”，我想我的錢定然在這時代用不上，我問她這是什麼時代，她笑笑說：“一個你喜歡的時代，等你傷好了，我就帶你到益州城逛逛。”

　　我思量，這個時代社會如此和諧，人民思想如此開放，況且現實的成都從前不是被唐人稱為“益州”嗎？我斷定是在唐朝，而且她身上的服飾打扮包含了胡服和唐裝融合的特點，我只是還不明白，美麗的她到底是誰，怪只怪唐朝的名人太多了，要不然她要是也有一段非常凄傷離愁的哀嘆，用她的詩詞傳遍大江南北，我一定記住她的，我為叫不出她的名字而後悔沒多看書。

　　女人是最懂讀心術的，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問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是誰？我為什麼要對你這麼好？我和你什麼關係？”，我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用期待的眼神渴求她能解開我的謎團，她扶我坐在桌子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抱來一把古琴，跪地坐在墊子上彈唱道：“長安小女名薛濤，能歌善舞朝復朝。可憐飄蓬無歸處，虛假繁榮是唐朝。

　　隨父到蜀沒依靠，冷暖受盡世人貌。遂入樂籍作倡女，一生彈琴誰懂調？

　　閑來寫詩消煩惱，相思斷腸路渺渺。夜半夢回淚滾滾，常年多恨病不少。

　　韋臬將軍有傳召，侍酒賦詩雅興高。稱吾名曰“女校書”，願君會意莫取笑。

　　與你相識夢一遭，光陰荏苒情不老。天涯海角尋良人，良人匆匆快半秒。

　　千辛萬苦過棧道，孰料巨石橫碧霄。幸郎伸手救紅顏，感激涕零終難報。

　　松花小箋汝知曉，花朵幾枝春尚早，勸君堪折直須折，青山半嶺正妖嬈。

　　她唱完后已是淚雨紛紛，眼裡那一波脈脈的柔情真要使得花如雨下。我見花猶憐，我只能聽她曲子里彈出的悲傷來體會這種苦痛罷了，我當初以為堅強、勇敢的她原來也這般脆弱，在我看來婉約和傷愁的現在才是真實的她。

　　我靜靜地走近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微笑說：“苦了你了，總有一天苦日子就將過去，而那過去的還會成為親切的懷念，我很高興你有這樣精彩的人生。”

　　她收住淚，故意生氣地捶打我的胸膛說道：“看你說的，我過苦日子你倒幸災樂禍似的，你是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自殺。”，她迴轉一笑似嬌似嗔地撲進我的懷裡。

　　我感到自己說錯了，想要再說些什麼，卻怎麼也說不出口，見她笑的樣子我才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陪她歡笑，那短暫的快樂時間縮短了我與她紅塵隔斷的一千多年，我那時相信愛是不分年齡和時空。

　　幾天很快又過去了，我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

　　就在十五日的那一天晚上，我是不知道唐代是在什麼時候，但見月亮在那一晚上是最圓的時候，她邀我出去，她心裡沒有從前那一份歡喜，而是多一份悲傷。

　　我和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不解問她：“今天是個好的夜晚，你為何看起來不開心？今天月亮是那樣的圓，你想起什麼舊事了嗎？”

　　她搖了搖頭，用深情脈脈的眼神問我：“你願意留在這個時代嗎？你願意一生只愛我一人嗎？你願意拋棄一切富貴名利為了真愛嗎？你願意娶一個妓女為妻嗎？（我知道她是賣藝不賣身的，可不懂她為什麼說得那麼嚴重。）

　　“我當然願意，只要有愛情的地方，就是我生存立足的地方，其它一切都不重要。”我回答她道，我知道我有些衝動，可為了愛情而衝動，我甘願。

　　她追問我道：“你說你可以待在一個陌生的時代，你可以一心一意只愛我一個，你可以不要你的富貴功名，不要你的家人朋友，不在乎你的妻子是怎樣一個人，哪怕她遭受萬世唾罵，你也要和她在一起，你要犧牲一切，只為得到愛情也可以嗎？”

　　我緊握住她的手說：“不論生活在什麼地方、時空，我都希望我們能快樂幸福地生活，我的家人、朋友，整個世界的人民、萬物，都能找到一份屬於他們自己的幸福。我不在乎什麼，只要生活能真實如一，有意義，我就滿足了。”

　　她說：“你的要求是達不到的，就在我認識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還是要走的，你的眼神里藏着天真和理想的色彩，我留不住你了。”，她毫無顧忌地哇哇大哭起來，靠在我的胸前顯得如此痛苦。

　　我安慰她道：“我願意為你留下來，別哭了。”，夢中的我不懂夢的殘忍和時光的無情。

　　她對我說：“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你回到你的時代，你將會得到你從前所擁有的一切，你失去的將是等了你一千多年的薛濤，失去的是真心愛你的我。另一條是你待在我的時代，你將得到我的愛，但是你必須失去你的親人和所有與你相關的人，他們都將死去，你可以從此開啟時光倒流的車輪，但你永遠找不到他們。”

　　我趕緊問她道：“我留在這裡和親人、朋友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他們為我這時空轉換付出代價？我願意承擔一切。”

　　她流淚告訴我說：“天不尤人，一切都有天意，他們的每一個行動都影響了你的出生時間或是存在狀態，你不在他們的時空里，你到了唐朝，那麼影響你存在的根源和相關行動將不復存在，上蒼不允許虛無的存在，上蒼的輪迴都是真實的，上蒼要剝奪他們生存的權力，上蒼要重新安排命運，既然你穿越了時空，時光倒流的車輪將公平地眷顧每一個人。”

　　“如果時光倒流的車輪開啟，那天下豈不是要大亂了？既然選擇如此殘酷，你陪我一起回到我的時代可以嗎？”我向她問道。

　　她回答道：“不行的，你帶我回去的將是一掊黃土，因為你的時代有我的演變，而我的時代還沒有你的演變，一切生命都將按規律和秩序循環變化下去。”

　　“誰制定的秩序，為什麼要如此殘忍？我和你為什麼不能在同一時空里？可憐人間當代不懂人間當代情，偏偏教人誤了青春年華、風花雪月，空回首前朝舊事，把個真情描在往昔和未來里。”我笑問蒼天道。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更痛苦，你還是走吧，當最亮的月光照耀你並且紫氣襲來的時候，你就推開我，你將乘着月光的翅膀回到你的時代。”她抱緊我，彷彿最亮的月光和紫氣馬上將到來，其實我也不忍心離開，我抱緊她，我陷入了一個兩難的選擇。

　　“你就不要猶豫了，這個機會一旦失去，你就再沒機會了。所以為了你的親人、朋友，你就離開吧，你把對我的愛就埋入心底，永遠別再打開。”她用力推開我，大概有一種長痛不入短痛的絕情，她試圖用逃開來逃避我的愛。

　　我追上了她，抱住她怎麼也捨不得放開，我知道我的決定可能使她變成一掊黃土，可我實在不相信上蒼會那樣無情，那樣辣手摧花。

　　紫氣已經襲來，月光是如此強烈，它像一個憤怒的青年將我和她捲走了，醒來的我很茫然，很落寞，也很悲傷，真如夢境，她在哪裡呢？

　　我相信她不會成為一掊黃土的，可我尋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期待與她重逢，與她重逢的那一刻，依然會是月圓的一個夜晚，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