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的午餐

　　流浪漢老頭，第一次感到肚子吃撐了比飢餓還難受。整個下午，他都躺在街道上的路面上動彈不得。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在承受這種折磨。這頓午餐他吃得太多了，而且是不易消化的山珍海味；直到現在，胃還沒辦法解決這糟糕的事情。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像一床棉被蓋在身上讓人舒適，但是流浪漢老頭拿不出精神來享受這難得的好時光，他一直在艱難地喘着氣，因為胃裡食物太多了，他的呼吸一直很困難。他確實沒有想到會是這種結果。但是當時餐桌擺上的那些食物實在太豐盛了，他做夢也沒有想過，這輩子還能吃上如此聞所未聞的午餐，他根本就不知該往哪兒下手。一旦舉起筷子，他就沒有停止過進食。要不是胃裡實在沒有一點縫隙塞進任何東西，他很可能會想法把那隻烤乳豬整個吃下去。

　　這確實是預料之外的事情。昨晚上流浪漢睡在高架橋下被嚴寒凍得發抖，餓得在夢裡遍街尋找麵包屑。早上他從草堆里爬起來，一直在為飢餓的折騰而暈厥。他好不容易才端穩那一口破邊的瓷飯碗，柱着拐杖有氣無力沿街乞討。一點收穫也沒有，就連一個麵包也沒人施捨。流浪漢有點走不動了，他就在一個花壇的石欄邊上坐下來。這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大大小小的酒樓飯店分佈在街道兩旁。流浪漢的視線漫無目的地從眼前的汽車 、噴泉 、建築物和來來往往的人流身上滑過。

　　太陽還沒有出來，冬天寒冷的晨風又像故意戲弄他 、嘲笑他 、鄙視他 、一點也不在意從他眼前這條街道穿過，流浪漢身旁花壇內幾朵萎靡的不知叫什麼名的花朵兒就和他弱不禁風的身子一起抖動。早晨上班的人從他身邊一邊走一邊吃剛剛買來的早點，飄過一陣誘人的讓人吞咽口水的油條或者燒餅的氣味。這種美味流浪漢想都不敢想。即使是上次在另一個城市遭到收容遣送期間，他也不曾吃到過這樣的食物。他這樣的人好像不屬於這個社會。他原來在另外一個城市流浪。但是那個城市在創建全國文明城市，整天清理流浪人員，他和其他幾個人先是收容，毎頓飯一個饅頭，過了幾天，最後是用車把他們拉到這個城市，就那樣被扔在了大街上……

　　流浪漢心底一陣絕望。現在他急需食物，對他來說，解決飢餓問題，比什麼都重要。

　　以前不管怎麼說他還能吃飽肚子。在家種地，可現在人老了，地里的活干不動了。而人卻還要活哪！

　　又是一股略帶蔥花味的氣息讓寒風吹了過來。一種像是油鍋里正沸騰的菜籽油煎炸的那種煎餅味道。這是白麵漿的小餅 、撒了一撮綠花花蔥段點心讓流浪漢老頭想起了自己的生活。那時他還有力氣，種地收的糧食可以隨時讓他吃這種煎餅。後來他走路都有點困難了。他是孤寡老人，生活也隨之落到了貧困線之下。據說政府有救濟糧，但村幹部從來沒給過他一粒。他在家裡餓了兩天，最後在別人地里偷了幾個蘿蔔，一路用沒了牙的牙床啃着，一路出來流浪的。

　　流浪漢在心裡說，是啊，要生存真不容易，自己以前可沒想到會這樣，他可不願意伸手向別人乞討。自己可是一個老實的人，可現在卻必須流浪在陌生的街頭……

　　幾輛高級轎車停靠在流浪漢老頭眼前街沿的旁邊，走下來幾個人，還有扛攝像機的。流浪漢望了他們一眼：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於是流浪漢老頭把目光移到了別處。這裡的人，似乎跟他不是同類。他只是這個世界能呼吸的動物，沒有人願意走近他，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指望了。他坐在那裡好長時間了，也許兩個小時或者更長，然而他還沒吃上任何東西。好在這時太陽溫暖的照在他的身上，流浪漢的身子不抖了，他有力氣努力去想眼下又該去那條街。流浪漢眼巴巴地看了看一直端在手裡的那口空瓷飯碗，他想站起來。不過他又馬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氣，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就像一隻卧在草叢裡休息的小兔子突然見到一條狼狗的反應。但是他還是懷疑自己老眼昏花，他用了擦鼻涕的動作用手擦了擦眼睛，他再抬頭往上望，證實他身邊確實站着好幾個人，還有攝像機對準他。流浪漢第一條件反應，就是這些人又是政府下來清理大街流浪乞討人員的國家公務員，只是不知道這次又會把自己扔到那個城市。流浪漢想逃走，可他兩條老腿像兩根木棒似的動彈不得。

　　流浪漢這時心裡在感到奇怪，這些人站在他身旁不遠，都滿臉慈祥，露出溫和的笑容，幾台攝像機就在不同的角度對準他們臉上的笶不停攝像。似乎結束了一場儀式，或者另一場表演又開始了。 流浪漢首先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邁着穩健的步伐朝他走來，紅光滿面，臉上的肉比他這個流浪老頭屁股上的肌肉多出許多；頭頂髮絲根根輪角分明，在冬天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再遲鈍的神經也知道這是政府官員。流浪漢受到驚嚇，他手中的瓷飯碗抖動着又在花壇的邊緣碰掉了好多瓷漆，模樣相當狼狽。可是政府官員並沒有惡意，他是笑眯眯的 、友善地走來，把流浪漢那隻抖動的 、瘦骨嶙峋的手握在官員細膩而溫暖的股掌之中。

　　“你好呀，老人家。”官員俯下身來，他一邊說著，一邊還不時輕輕地拍兩下，親切得像一家人。跟隨的攝像機趕緊拍下這難忘的鏡頭。“今天我帶了民政局的同志和電視台的記者，來看你們這樣暫時生活有困難的群眾！”

　　政府官員一字一句說得很深情，他緊了緊流浪漢的手，直起身來，回頭對着身邊的同志伸出一根修長白潔的手指指了指，着重加重了語氣：“我們有些同志，自以為社會經濟發展了，老百姓都過上了幸福生活，自己就有成績，可以坐下來享樂！你們居高臨下，也不下來走走看看了，以為沒什麼事要辦要解決。而恰恰在我們眼皮底下，在這繁華的大街上，還有我們的老百姓沒飯吃，連溫飽都沒有解決！這雖然是個別現象，但別定和我們的社會不相符，我們有責任！政府有責任！”

　　官員在那兒慷慨陳詞，引來路人的圍觀，但沒有一個人吭聲。官員看了看身邊圍着看熱鬧的人，把大手一揮，說：“這些問題我們會在短時間內解決！今天我來，帶着相關人員和記者來，就是為了解決這些問題，引起全社會的重視，讓每個人都來關注他們！”

　　官員在說完“他們”兩字的時候，手指頭指向坐在花壇邊緣上的老頭。流浪漢一直還沒有回過神來，那張沒有一顆牙齒的鬍子拉喳的嘴像個扁形的黑洞莫名其妙地正望着官員，突然見一根指頭指向他，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好像猝然出現一把尖刀，正向他眼前刺來，流浪漢就一個激靈，手中那口破綻百出的瓷飯碗就“咣當”一聲掉在堅硬的城市的水泥過道上了。

　　突然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看那口碗，像是一件什麼奇怪的東西。公務員在看。圍觀的路人在看。幾台攝像機也聚焦了鏡頭。官員也是沒有思想準備，怎麼就突然弄出一個破碗來？他先是一愣，但馬上臉色就沉重起來。他看着碗凝視了好一陣，挪移了兩步，靠近那口掉在大街上的瓷飯碗，停頓，蹲下，伸手把那口碗拿在手裡，久久不願放下。

　　流浪漢一直在奇怪，這些人怎麼到他身旁來，又說了那麼多話。現在，他更加奇怪，他的那口破瓷飯碗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大家都那樣看它。流浪漢不知道，官員拿着那口碗想做點什麼文章 —— 這是每個官員所具備的政治頭腦，並且具備臨場發揮的能力，利用它來得到自己的什麼目的：“我看到這樣的碗很心酸！我要把它放在我的辦公桌上，隨時看着它 ，心裡不忘老百姓！”

　　誰也沒想到官員會這麼說，周圍響起了零星的掌聲。 官員似乎很感觸，他在把那口破邊的瓷飯碗交給身邊的工作人員，同時不忘用手指擰了擰酸溜溜的鼻尖，人們也看見了他那有些濕潤的眼眶。官員神情依舊凝重，他望着還坐在花壇邊緣上口呆目瞪的流浪漢點了點頭，走過去再次抓住那雙端瓷飯碗討飯的手握了握，再抽出另一隻手來拍老頭的肩膀，說：“對不住呀，老人家，我們沒有做好工作！”

　　流浪漢只想從官員過分親切的 、厚實沉重的手掌下逃出來。因為他瘦弱的沒有任何食物和力量支撐的虛弱的身子，承受不了哪怕是輕微的震動。官員每拍一下，老頭的身子顫動一下，像一塊磚頭壓下來，力量擊得他頭都暈了。但是官員並沒放過他，還在抓住他說：“我知道，民以食為天。像你這種處境，我深表同情！為了解決你吃飯問題，今天，我請客！讓你好好吃頓午餐！”

　　如果說前面官員說的話流浪漢並不十分懂得，但現在官員這一句“今天我請客，讓你好好吃頓午餐” 他卻聽得十二分明白。他先是一愣，繼而全身抖動，激動得滿臉淚流，好像這樣的事情他等的實在是太久了。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可他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感受。流浪漢的身子在哽咽聲中抖動得近乎哆嗦，幾根污垢的發黑的腳指頭在破口的鞋幫前面露在寒風中擰來擰去，那雙昏花的老眼在昏濁的淚水浸泡下立即布滿血絲，那麼眨巴兩下，像一張發霉的黃蠟紙疊皺的臉皮上的紋路，便馬上行動起來，開溝挖渠，恰到好處讓湧出的淚水從那兒通過。隨着他身子的抽動，那些沒來得及掉下的淚珠兒，看起來就像是水滴在熱鍋里沸騰着。流浪漢哽咽，再哽咽，突然身子往下一滑，向官員雙膝跪下，終於擠出一句：

　　“……感謝政府！……”

　　這頓免費的午餐就是這樣來的。飯桌就擺在這條繁華大街某酒樓豪華的包間里。

　　“又在作秀。”當他們走進去，就有一個女服務員在對身邊的服務生悄悄說，“他們倒是可以乘機報銷一筆。”

　　流浪漢及不可待抓起了筷子，卻被官員擋住，讓他站在圓桌跟前，叫隨行人員圍了過來，他樓着流浪漢的肩，微笑着舉着杯，讓攝影師照了相，這才讓他坐下來狼吞虎咽。

　　就算是攪拌機也沒有他這樣轟轟烈烈。

　　什麼狸唇、駝峰、猴頭、熊掌、鰣魚、裙邊，只要進了流浪漢無牙的嘴巴就沒了蹤影。食物在他的嘴裡，他根本就沒來得及咀嚼一下就吞下去了，就像攪拌機倒沙石，只想儘快把沒有一點食物的肚皮填起來。當那盤烤乳豬端上來之後，他的胃裡實在沒有一點縫隙可以塞進任何東西了——就算他打個嗝也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喘氣都感到困難。

　　他結束了這頓免費的午餐，放下筷子，好不容易抬頭看看周圍，房間里卻早就沒一個人影了。

　　流浪漢想站起身來，然而，他怎麼也動不了。這時好不容易擠出一個飽嗝，而呼吸卻讓他差點倒氣。一直站在門口的女服務員看到了這一切，她搖搖頭，嘆氣說：“真是可憐的人。”她叫來服務生，讓叫幾個人過來幫流浪老頭出去。幾個服務生過來了，把流浪漢抬出酒樓大門，用一輛平板車推到大街上放下。

　　流浪就一直在大街上躺着。 在暖融的陽光里，他始終喘不過氣來，然後就像一條被水泡漲肚皮的死狗躺在那兒，滿嘴流血。

　　救護車來了之後，他們為流浪漢澎漲的肚皮吃驚。但人已經死了，他們把屍體移交給了警察。法醫解剖屍體后，他們同樣難以相信：一個街頭流浪漢，胃裡怎麼全是山珍海味？這消息被電視台記者知道了，他們前來採訪。但記者也傻了眼，說：“這不是昨天市長請吃午餐的那個流浪人員嗎？”

　　旁邊的新聞主任看了看，叮囑實習記者說：“不許這樣說！他是這個城市的幸福市民！”

　　於是當天的電視新聞播出了：“一名老年市民因吃了過多的山珍海味后，因消化不良而胃穿孔出血死亡。”之後，沒忘了提醒廣大電視觀眾，“在食物豐盛的今天，我們在過幸福生活的同時，不忘了要合理飲食，不要因為過多的食物攝取，而影響了自己的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