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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灑衰荷......”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暮秋,荷花池畔。凜冽的秋風吹殘了滿池荷葉,昔日碩大的綠蓋已經枯萎,只剩下葉心還餘一點綠色。我正在為此傷悲之時,一個村民朋友匆匆跑來說:“她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此時,我並不感到震驚,只是在心裡暗暗地祈禱:願她下輩子走好,別再窩窩囊囊地活着了。

  她叫馬玉英,上世紀四十年代生於風景優美的金陵河畔,她那個村子叫麻家坡,是個地瘠民貧的地方。五十年代末期,鋪天蓋地的大鍋飯之風襲來之時,不少家庭窘困已極。十四五歲的她,病餓纏身,面黃肌瘦。村裡人說,看來這丫頭難活久長,不如送人讓她逃個活命吧。那時她家雙親已逝,只有一個兄長。長兄如父,託人將她送給鄰村陳家河的一個光棍漢,說只要能活命,就給他做妻子。

  馬玉英吃了幾頓飽飯,身體很快就好了,不幾年就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很快,剛滿十八歲的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光棍漢的老婆。儘管那個光棍漢又老又丑,馬玉英也無話可說,村裡人雖也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議論,但因為人家有約在先,誰也沒有說的啥,何況人要知道報恩,光棍漢對她有恩呢!

  婚後一段時間倒也安穩,和別的普通家庭一樣,丈夫忙地里,玉英忙家裡。可是過了幾年,玉英還沒有懷上孩子,村裡人開始用異樣眼光看她,問她怎麼回事,她一臉茫然。有人問她:“你們干不幹那事兒?”她說:“啥事兒?”“就是男女那種事。”在同伴們的啟示下她漸漸明白了,那叫“房事”,而且也開始有了強烈地要行“房事”的慾望。可是夜裡丈夫睡到炕上一動不動,怎麼挑逗都無濟於事。後來她才知道,丈夫是個“二椅子”,也就是性無能。開始她哭天搶地,埋怨自己命運不好,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呢?

  正值青春的她,期望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離婚重走一家。她對丈夫說:咱們離婚吧!我知道你對我有恩,我花了你家一些錢,這些錢我以後一定還你。丈夫一聽,只斬釘截鐵地還了一句話:“別想!”商量無效,他又找到隊幹部,找到村裡的老人,求他們幫忙,他們大多都搖搖頭說:認命吧!一來你們有約,二來人家對你有恩,你得報恩啊!“報恩”二字像泰山一樣壓在他年輕的肩上,她似乎無路可走了。

  我就是在這時,知道了她的情況的。

  這是一個春天,我在她的娘家麻家坡住隊,幫助群眾度過春荒。這個三十多戶的生產隊竟有十幾戶斷糧斷炊,急需救濟。那時玉英的哥哥馬凱擔任着生產隊長,有一天夜裡,他正在主持發放救濟糧調查摸底大會,一個年輕婦女突然哭着闖了進來。馬凱說這是他的妹妹,找他有事,讓我先主持開會。會後我見到了馬玉英,她向我哭訴了她的痛苦經歷。

  那時我這個剛剛走出校門無職無權的小科員,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束手無策。我先是試着對馬凱說:“還是你當哥哥的出面和他家談談,讓他放了你妹妹吧。”馬凱聽了直搖頭,說:“我抹不下那個臉,當年那事可是我親口答應的呀!”我又轉過來對玉英說,既然你說也要報恩,是不是可以這樣,你答應他你離婚成了新家之後,還可以過兩天回來幫他做做家務,或者乾脆招一個女婿進來一起生活怎樣?玉英苦笑着說:“那我回去跟他說說看吧!”

  又過了一個月春荒一過,我即離開農村,回到機關上班,此事就也再沒有過問。沒有想到,兩年後的一天,收發室通知我說:有一個年輕的農村婦女找你。我到門口一看,一個膚色蠟黃,滿臉浮腫的婦女站在那裡,我仔細辨認,才看出是馬玉英。我引她來到機關對面的小食堂里,細細聽她述說了這兩年中所經歷的一切。

  “我照你說的辦法和他商量過多回,他還是那兩個字:‘別想’。我也先後找過大隊幹部、公社領導,他們聽了之後沒有一個乾脆話,都說有時間下來協調協調,可是後來全都石沉大海。我走投無路了。”玉英說,“後來我實在無法,就跟他胡鬧,我一天到晚不起床,炕上吃,炕上把。可他說:再鬧也不會放你走。我覺得活着沒有意思,就尋死覓活。一次我在院里樹上上吊,被他發現救下來了;一次我跳到門前的金陵河裡,又被村裡人救了上來。連死也沒死成。”

  我說:“尋死不是辦法,我們還得活着。”

  她接著說:“他看我要死要活的,就找來村裡的老頭老太太,一撥一撥地來給我做工作。他們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人家對你有恩,你得報恩啊!看來‘報恩’兩個字非把我壓死不可。”

  看到她病弱的身體和滿臉無助的表情,我一陣陣心酸。心裡又想不出安慰的話,竟一時無語。這時她突然仰起頭說:“我也想通了,這一輩子好也是過,壞也是過。我就把‘報恩’二字頂到頭上糊糊塗塗過下去。他既然不是個男人,我從此也不把自己當女人,權當是他們家的一個丫環,一個僕人,一條狗。我啥也不想了。”

  我說:“千萬不要這樣,還是想辦法離婚才是正路。”他沒有不理會我的話,接著說:“我三番兩次的找你們,給你們添麻煩了。”說完,起身走了。

  送走她之後,我很長時間陷在自責之中,捶胸頓足恨自己無能,竟默默看着一朵鮮花一瓣一瓣地掉落在淤泥之中而無法施以援手。自此以後,帶着這種自責,我還經常從村民口裡打問她的情況。到了八十年代,一個村民笑着對我說:“你說的是她呀,一天到晚從家裡到地里,逢人不說一句話。傻啦!”到了上世紀末,這個村民又對我說:“她呀,成痴獃啦!她男的死了,有人開玩笑地說:‘給你找一個對象吧!’她竟然痴笑着說:‘不找啦,我還得給他報恩哪’!”

  如今算來,她已年近七十。現在她走了,如同這荷塘里枯萎的荷葉。我猶豫徘徊,心情難以名狀。一陣秋雨襲來,耳邊傳來雨打荷葉的聲音,更顯得清冷而孤寂。細看那荷葉,幾顆珍珠似的雨滴在上面滾來滾去,接着一陣秋風吹來又紛紛墜落在池塘之中。我想起北宋柳永《甘草子》中兩句詞:“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 忽然覺得這衰荷真的就像玉英,那些滾動的雨滴大概是上帝為她灑下的同情之淚吧。可是同情又有何用呢?這些衰荷終究還是要倒進荷塘,委身泥土的。此時,我深深地為自己這麼多年來,面對玉英的不幸遭遇卻束手無策而愧疚;我也極度怨憤那個號稱主宰萬物命運的上帝:你為何不能阻止傳統勢力這股“凜冽秋風”的肆虐,聽任馬玉英這片原本“鮮嫩的荷葉”倒斃在荷池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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