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黃絕雕

　　伏龍嶺一分為二，左右各是一條深澗，山澗經洪水沖刷，就露出玉石礦脈，古、程兩家見有利可圖，便各自買下一條山澗，雇下人工挖掘開採，又網羅雕刻行當的能工巧匠，把這老天爺造就的石頭雕成千姿百態的物件，那真是一本萬利，兩家的子子孫孫吃不窮穿不盡的。然而，老話說，同行是冤家，古家就挖空心思，想置程家於死地。古家供奉着一尊狐仙，這狐仙當年受過古家恩惠，發誓古家後代有求必應，靈驗無比。古家於是供奉神位，讓它朝夕享受香火。古家掌柜率子孫焚香跪禱，求老仙家助一臂之力。老仙家在夢中一口答應：“程家已經出了敗家之子，他家靠采玉為生的氣數已盡，你就等好戲看吧。”

　　且說這兩條澗的玉石，其硬度、紋理、手感均不相上下，只是顏色不同：古家澗出產的，顏色翠綠，人稱“荷碧”；而程家澗玉石乍出洞時，跟古家澗的一般無二，可經山風這麼一吹，就變成鮮黃的顏色，名曰“薑黃”。自從古家求了仙人幫助，荷碧漸漸受人青睞，人們常以擁有一塊荷碧而身份陡漲。而薑黃則漸漸無人問津，甚至於遺棄路側。

　　程家這代傳人程俊風，聰明多才，自幼學得一手雕龍琢鳳的好手藝，可從爹爹手中接過這份遺產後，眼見得石礦發不出餉錢，礦工們都投奔古家去了，能工巧匠也紛紛改換門庭，跟了姓古的掌柜。俊風只好輾轉託人，花高價到古家那邊購回石料，由他雕刻，憑手藝換口飯吃。那邊知道是程家後人買料，還猶自不肯呢：“事到如今，程俊風有什麼放不下面子的，只管來這邊賣手藝，工錢少不了他的。”程俊風肺都氣炸了，誰叫他命運不濟，攤上這見風變色的倒霉石材呢。

　　這程俊風混不下日子，整日索性破罐爛摔。這天，程俊風去山外賣了幾方印章，到酒廝吃得大醉，踉踉蹌蹌往家走。天空飄起了小雪花，冷得他連打了幾個寒戰。突然，他發現路邊一塊石頭上蜷縮着一個人，年齡與他相仿，睡在那裡，嘔吐物甩得哪都是。程俊風笑道：“還有不如我的。我一貧如洗了，還有幾間破房。強似他醉卧山石……”就掩着鼻子過去晃那人：“仁兄，起來吧。春草夏木秋石頭，最是接觸不得的，躺在這裡，吃冷風一吹，會坐下終身頑疾的呀。”那人被晃醒，只會重複一句話：“我沒喝多……”程俊風想，自己再窮，也不能見死不救。

　　程俊風千辛萬苦，將醉漢背回家，點着多日不見火光的冷灶，燒了點熱湯，服侍那醉漢喝下，守候到下半夜，那醉漢醒了，見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伸伸懶腰：“好睡。不教你折騰我半天，我睡得還舒服。”

　　程俊風大笑：“兄長還在仙境中未回呢。”

　　那人盯住程俊風，看了半天：“你是程少爺？”

　　“俊風現在快成乞丐了，豈敢稱少爺。兄長休得取笑。”

　　那醉漢又打了個哈欠：“這種境況，應當見誰恨誰，你為什麼偏對我懷仁慈之心啊？”

　　程俊風正色道：“古語說‘好漢怪自己，孬種怨別人’，我幾乎是一無所有，剩下的就只是同情心了。”

　　那醉漢聽了，鼓掌大笑：“真是我的兄弟！有酒嗎，拿來。”

　　程俊風：“我現在窮得恐怕只有酒了。”

　　兩個人又煮了酒，對飲起來。請教醉漢姓名，說：“許姓，叫我幻玉即可。”許幻玉讓俊風取出他雕刻的物件，看了半天，道：“有些功夫。可惜這手藝沒用在地方，否則哪至於潦倒至此？”

　　程俊風留許幻玉住了幾天，兩人吟詩論文，好不投機。又陪他看了看百無一用的廢石礦，幻玉左端詳，右揣摩：“你這石質不差，顏色也更覺鮮嫩些。缺點嘛，就是忒多了，物以稀為貴嘛。”他告訴程俊風，可以從薑黃中挑選些中意的貯存起來。

　　程俊風挑選了十幾塊。

　　“這些玉石，不如交我替你轉賣，每塊可得五十金，程兄可以再選一些。”許幻玉認真地說。

　　“許兄開玩笑？”

　　“決無戲言。願以此頭顱為誓。我有富商親戚，他需要這東西，公平交易，兩不虧欠。

　　“我無親無故，哪用得了這麼多金子！”程俊風把所選的玉石全扔在草叢中，只留下一塊，“有此五十金足矣。”

　　世上有這樣不愛財的人！許幻玉感慨地拍了拍程俊風的肩膀，兩個人默默地回去喝酒，再也沒提金子的事兒。

　　次日一早，許幻玉把俊風叫醒：“記住，你昨日收藏的薑黃，已成絕版，除非人王地主，不要輕易示他。所有礦藏，一折出手，你我後會有期！”說罷，開門就走。程俊風想起來挽留，可渾身無力，怎麼也坐不起來；想開口，一時竟然說不出話。

　　直到傍午，程俊風才掙扎着起來，去山澗里一看，他嚇得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這山澗里的薑黃一塊也不見，全變成了綠瑩瑩的荷碧！這才恍然大悟，那許幻玉絕非等閑之輩，他站在山谷里想了半天，一拍手：“許兄讓我一折拋售，我決不能違背他的意願！”

　　程俊風東山再起，程家澗紅火了起來。眼見生意都讓程家攬了去，古家人心急如焚，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正牢騷間，程俊風找到古家的掌柜：“自我家衰敗時，我就覺得不對勁，可心裡總是想不出個子午卯酉來，現在我似乎明白了，你們買通了名人和官府，硬是將‘碧荷’抬起來，把‘薑黃’壓了下去。愚意以為，玉石有限，怨恨無休，我把這山澗讓給你們吧。”程俊風說到做到，以很低的價格，將程家澗轉讓給了古家。

　　老古家興高采烈，兩條澗成了獨家買賣，老古家的日子更紅火了！

　　再說程俊風，從玉石變化中受到啟發，賤賣了山澗，帶着銀子，找地兒讀書。他本來就聰明，幾番折騰，居然讓他金榜高中，做了皇家的官兒。這個時候，荷碧寶玉已成為貢品，宮廷及達官貴人府邸里，哪家少得了荷碧雕刻的玩意兒！程俊風做了供奉翰林，研究典籍之餘，他雕刻了一枚圖章，送給當朝宰相，想不到那官兒看后，讚不絕口，當成稀世珍寶！當今出了此等奇才，哪裡還敢隱瞞，當即奏報皇上。

　　皇上也沒想到朝中還有如此傑出人才，拿起程翰林治的印，越看越覺得，比之那些御用的玉匠，絲毫不見匠氣，這方稱得上真正的高手！皇上馬上御筆親題“琢玉巨擘”，賞賜給程俊風，並擢陞官階一級。

　　程俊風等的就是這一天。他將自己收藏的那一方薑黃石獻上，並說了此石的來歷，儘管與荷碧同宗，可已成為世間孤品，除了皇上，誰還配擁有此寶呢？皇上捧着薑黃石愛不釋手，便命程俊風將它刻成玉璽。刻完了，祭過天地，皇上又加封程俊風官職，希望他留在後宮，專工玉器。程俊風推辭說，微臣功力不濟，刻完玉璽，元神損失很重，此後非數月不能一雕，就算刻了，也不可能達到玉璽的精度，物以稀為貴，多有不如少有，少有不如獨有，如蒙聖上恩典，賜一縣之地，代為皇上治理可也。聽說玉璽做工舉世無雙，皇上龍顏大悅，天下縣城任他挑選，程俊風就懇求去伏龍就職。

　　程知縣持公文赴任，遠在城外就見一行人跪接在塵埃中，心中好生詫異，停轎一看，原來是古掌柜及其子孫！程俊風急忙下轎攙扶：“老世伯何必如此折煞晚輩，有什麼話，請講。”

　　古家老掌柜說，當年不該排斥擠對，現在知道錯了，情願璧還，幾年來所賺銀子，也如數退給。

　　程知縣正色道：“前輩何出此言！商場爭鬥，都憑弈者技藝，難道盼前輩有意讓我嗎？你只要不逃避皇糧國稅，就安心經營吧，程某雖為知縣，不過替皇上當差，絕不敢挾公泄私，請老世伯遍告邑人，相互監督晚生所為。”古氏一家感激涕零。

　　程俊風恪守規矩，公務之餘，每得滿意之石，必凝神熟思，過半月前後，才刻成一印，故意留下微疵，以示略比玉璽遜色一點，否則，皇上起了妒意，那可是大禍臨頭。有了皇上的御筆欽封，他的印章譽滿天下，好多達官顯貴，終身夢想求他一方印而不可得！程俊風名氣大得空前絕後，他治印所得的饋贈，慢說縣官，就是巡撫大人，也難以望其項背！

　　程俊風在任十餘年，皇上駕崩，臨終竟遺囑以薑黃玉璽殉葬。國喪之期，俊風正秉燭獨坐，見許幻玉飄然而入，說：“程兄不傷民眾，不壞政績，銀子撈得差不多了吧？”

　　程俊風哈哈大笑：“仁兄點石幻玉，讓小弟恍然大悟，這世上芸芸眾生，不能說他貴，也不能說他賤，全憑的是機遇。我知道琢玉行里巧匠多得很，可讀書的少，他們的工藝中總少了些書卷氣；又知道官場讀書的多，會手藝的少，他們的詩書就顯得僵化；而我工不及巧匠，可皇上硬覺得好，字以人貴；文不如同僚，卻又善匠，取長補短，居然成稀罕物了。仁兄大恩，非結草銜環，不能報答了。”

　　“哪裡。我奉家君命，施技巧捉弄使你破產。我們家族修鍊幾代，就煉成一樣絕活兒，化玉為石，百試百效；就是改換玉質，也能全力一搏。我幫是奉命施法，將你這整溝玉石全變成石頭，那時你走投無路，只能看古家的臉色了。可心裡總覺得不踏實，你沒惹着我，我如何下得了手？就臨時醉卧石上試探於你，如果兄長視而不見，則我捉弄你也算有了借口。沒想到兄長善良如此，教我怎麼下得了手？我讓你留下些玉石收藏，可你只要五十金足矣，古家就沒這氣度！於是我把家族裡的絕活兒賭上，改變石質，從此世上失去這法術，再不必你報復我，我報復他了，倒也乾淨。家君怪我讓他失信，正待責罰，卻見兄長以德報怨化解兩家積怨，也敬佩不已，此境界是多少年也修鍊不成的，所以，我不但受到了誇獎，連天帝也為之感動，特委我為泰山之神，上任前來辭一次行。”

　　“仙界沒有交易，非人世所能比。你上任去，我卻要激流勇退，已寫了告病摺子呢，這天子腳下不是容易待的地方。”

　　沒幾天，程俊風辭官離職，說是拜訪朋友去，從此消失，誰也沒再看見他的蹤影，而程氏的雕刻品均成無價之寶，那塊舉世罕見的薑黃玉璽，更被傳說為稀世絕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