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債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小景
余債
文/桃花驛客
馬上就到年根,南方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殘葉蕭瑟,草木枯荒,日光也收斂了許多。北風襲來,還真讓人有點冰寒徹骨的感覺。但這一切似乎難掩大地的躁動與生氣;依然阻擋不住人們出行購物的熱情;大路上紅男綠女,歡天喜地。車來車往,絡繹不絕。村頭誰家新洗的被單,晾成一片迎風招展,給單調的季節增添了幾分流動的色彩。小院里熱氣騰騰宰殺年豬的情景顯得繁忙而喧雜;還有悅耳的鞭炮聲伴着迎親的車隊緩緩推進,場面更是熱火朝天。人間處處洋溢着喜悅的氣氛和濃濃的年味,似乎要把這沉寂了一年的喧囂在這一刻盡情釋放。此時天南地北的遊子們,目標基本一致——跋山涉水,歸心似箭。
每年這個時候,邱老二都會帶着工程款從遙遠的北方趕回來。今年好像有點例外,比往年整整遲了半個多月。
邱老二出生在鄂東北的一個邊遠鄉村,初中畢業后就隨哥哥到東北做瓦匠。他四十齣頭,清瘦但顯得精明,謹慎中透着狡黠。七年前,他憑藉靈活的腦瓜和一張巧嘴在東北干起了包工頭。大哥和小弟也樂意扶持他,畢竟自家兄弟,到年底還可以多給一打。
這幾年,中國房地產進入鼎盛時期。國家三令五聲不準拖欠農民工工資,這讓外出打工的人省卻了不少後顧之憂,也從中得到實惠。邱老二也乘着這股東風,完成了原始積累。說是有錢,但跟其他的包工頭相比,他只有給人提鞋的份。
他的工程規模說大也不大,就是給建成的房屋主體抹灰。十多個人的隊伍,最多的時候也沒超過二十。他生性吝嗇,總在一些小事上做文章,以達到開源節流剋扣工錢的目的。就說工人伙食吧;別的工地一個星期改善兩次伙食,而他只加一次。別的工地抹一米灰給四元,而他卻只給三塊八。時間一長,也就名聲在外,也沒有幾個願意跟他長期干。還好有兄弟和幾個表親托着,再找幾個在外打游擊的人,隨便一湊就是個班組。這種小農經濟意識直接阻礙了他做強做大的發展道路,也讓他永遠停留在起步階段。一年承包三四棟房子,產值不到二百萬。去除人工成本和生活開支,一年下來也能剩個二十幾萬。通過幾年的努力,身上倒也攢了百八十萬。
這幾年孩子大了,要讀初中,他就在老家市裡置了一套房產,讓老婆留在城裡照顧孩子讀書。在城裡住着畢竟人生地不熟,娘倆總不大習慣,於是學校放完寒假,她們就回到村裡,等邱老二回來一家團圓。邱老二也住不慣城裡;他始終還是喜歡鄉村那種過年的熱烈氣氛和接受村人的恭維,還便於開春后招兵買馬,洽談方便。
當上老闆后的第二年,為了提高一點身份和派頭,撐撐門面好接工程,他一咬牙花十三萬買了輛日系的尼桑頤達驕車。自從有了車,他就開始迷戀和享受那種前所未有的駕馭感和征服感 。每年從老家到東北來回折騰,他總是激情澎湃樂此不疲。一腳油門下去,起碼就是一百多邁。沒幾年,車就被他糟踐的不成樣子;今天不是離合器壞了,就是明天汽油泵堵了,修理廠也是進進出出。近幾年工程乾的有點起色,加上舊車在甲方面前顯得過於寒酸,他開始有了換車的打算,而且早就看中了一款二十萬左右的尼桑天籟轎車。
大兵和孫鵬他們六個人組團長期在東北打游擊,他們和邱老二村一鎮之隔。由於哥幾個年輕力壯技術也好,被邱老二招入麾下幹了幾個月。大部分工錢都已到手,餘下的九萬多元寫了個欠條,說好過年回家結清。
臘月二十八這天,邱老二終於開着他那輛尼桑車,風塵僕僕趕了回來;其實他的工程款半月前就已經和建築商結清,只是他一直在籌劃着一件事;
今年國家對房地產開始調控,房市開始低迷,活也少了,工程報價也壓低了,而人工成本卻還是一如既往的高。他勉強幹完三棟房子,年終結算才發現,自己落下的錢,還不到一個工人一年的收入。他心有不甘,總想從哪兒找補一點回來。雖說這幾年錢錚了不少,但買房和裝修花去一大半。手頭還有個二三十萬現金,但這些錢大部分都得留作來年的工程墊付款。一下子要花二十萬換車,那來年的墊付款就有點吃緊。他在舊車市場找人評估過這輛車,頂多也就值個三四萬塊。於是就開始打起大兵他們欠款的主意;想將舊車抵給他們,說不定還能多抵個三四萬。這年頭賺錢真的不易呀,能省點算點吧!想到這,他馬上打電話跟老婆串通好,回家好演一出大戲;
第二天一大早,邱老二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他心裡始終有點忐忑不安,總覺自己某些地方考慮的還不夠周祥。“如果讓這幾個傢伙看出點啥,那我的計劃可就泡湯了”。他趕緊爬起床,跑到院子里將那輛尼桑車狠狠的擦了一遍。心裡說;“老夥計,五六年的感情了,一會要給我好好表現,為我再做最後一次貢獻”。之後又將屋裡擺的滿滿的臘魚臘肉,名煙名酒都給藏了起來。回頭一想,“不對,這也裝的太寒酸了,容易讓人起疑。再沒錢的人家,過年也得有點年貨”。想到這,他又拿回幾串重新掛上,然後又爬到床上眯了起來。
一個老闆從東北回來,消息會很快傳開。因為長期在北方打工,每個村幾乎都有幾個熟人或親戚,隨時都可以傳遞信息。邱老二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他知道,大兵他們今天一定會來。他裝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開始趴在床上等待着大兵他們的到來。
已到巳時,可太陽卻跟丟了魂似的,無精打采,陰晴不定。讓人心情也隨着明暗的節奏舒展不開。寧靜的鄉村此時也沸騰起來;窗外傳來了孩子們的笑聲和零星的鞭炮聲;村裡開始有人高談闊論呼朋喚友;不知誰家的音響還時不時飄來那首邱老二最喜歡的旋律——《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攪的他如百爪撓心翻來覆去。邱老二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哪兒人多往哪兒湊,好顯擺顯擺自己見過的大世面。他真想出去露露臉,嘚瑟嘚瑟幾句。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回家,卻要趴在床上浪費表情。但為了把今天的這齣戲演好,他強壓住了心頭那團跳躍的火焰。
“這都幾點了,這幾個小子怎麼還不來討債”?他在心裡犯着嘀咕。
正在焦躁之時,一群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了過來。邱老二心裡“砰砰”兩下;“討債的可算是來了”。之後聽進“吱呀”的推門聲;“邱哥在家嗎”? 大兵問道。在他們幾個裡面,大兵最有威信,所以大小事幾乎都由他拿主意。
他老婆趕緊過來搭話;“你邱哥心情不好,在床上生悶氣呢”。大夥面面相覷。
大兵推開房門,不等邱老二開口,就學着小品里黃世仁那滑稽的口吻,微笑着和邱老二調侃;只是這次苦大仇深的楊白勞成討債的了,而為富不仁的黃世仁卻成了欠債的。此時,欠債的人還嫌討債的人姍姍來遲。
“邱哥,今就是大年三十(其實是二十九,除夕),咱們的賬,可不能再拖了。家裡還等着錢買米下鍋呢”!
邱老二裝作一副特別鬱悶的樣子嘆了口氣,然後哭喪着臉坐了起來;“你們哥幾個來了,說來慚愧,我讓地產商給坑大了。你們也知道,現在開發商的房子賣不動,他們卷着錢跑路了,我到現在也沒見着他們的影子,一分錢也沒要回來。要不是惦記家裡的老小,我根本就沒打算回家呀”!
“邱哥,我們可是說好的,賬年底結清。要不到錢是你的事,反正我們的工錢今天必須兌現”。
“兄弟們,我自己也搭進去二三十萬墊付款,好幾年的血汗,我比你們更着急呀!現在我連上吊的心都有,要不你們先回去,過完年我就回東北,要不回錢,我就死在哪,絕不會欠你們的錢”!
大兵一聽有點火了;“那不行,今天不結賬我們就不走了,就在你們家過年。家裡還有好幾口人張着嘴盼着呢”!大夥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跟着起鬨;
“反正今天臉皮是豁出去了,讓你們數落幾句也掉不了一塊肉”。他心裡知道;這些人鬧得越厲害,他的計劃成功率就越大。農村一般工人工資年底必須結清,這也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想到這,他心裡更有把握了,演的也更投入了。
屋裡顯得鬧鬧哄哄,大夥輪番上陣跟邱老二糾纏,最後多虧了他的一泡尿,將他暫時解放。他穿上事先備好的一套平常衣服,(之前就將那套雅戈爾西裝鎖進衣櫃),也不怎麼搭理大兵他們。開始上茅房,自顧洗洗簌簌,之後在外屋假裝忙別的事。
大夥時緊時松,時斷時續地跟他粘着,耗着。一晃午飯時間已過,邱老二感覺餓的前胸貼後背,他開始後悔,早上為什麼沒墊上一口。
此時大夥也說疲了,開始蹲在院子里抽煙,其中有兩人信心已開始動搖;
“要不我們年後再來吧,看他那樣,可能真的沒要回什麼錢。在這兒耗着也沒用,還不如到鎮上去溜達溜達”。這些年,一個瓦工一年下來起碼也得掙個六七萬。邱老二欠的這點錢攤到他們個人身上,也只能算是個小頭,所以逼賬的慾望也沒有那麼強烈。
邱老二一看這架勢,心裡樂了,他知道時機已經成熟,開始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兄弟們,我今年是讓地產商給坑了,但我不想坑你們呀。這樣吧,你們要是覺得行,就把我這輛車開走。這車可是日本車,還是新的”
哥幾個一聽這話,精神頭立馬就上來了,一下子覺着又看到了希望。用車抵債,總比要不到錢強。這時,一旁的孫鵬憋不住了;“邱哥,你這車抵多少錢”?
這幾年農村買車的人越來越多,孫鵬之前也拿了個駕照,在駕校也沒摸幾次車,稀里糊塗就畢業了。這段時間看着別人開車,心裡怪痒痒的。雖暫時沒有買車的打算,但總想找個車練練手。他一聽邱老二要把車抵給他們,以為還能撿個大便宜。
“這樣吧,我出個白菜價,買的時候差不多十四萬,開了也就五年,現在抵給你們七萬五。要不是抵債,到哪都沒這個價。過兩天還有人來要賬,說不準就讓別人給開走了”。
孫鵬他們看了看車,感覺外觀還可以。其實他們對車都是門外漢,只略知一點皮毛而已,一時也摸不清市場行情。邱老二適時將車打着火,轟了幾腳油門,孫鵬他們就開始胡亂壓價了。
演戲的人一旦入戲,有時還會即興發揮,而且比之前編排的效果還好;邱老二多精明狡詐的一個人;他連誆帶騙,好說歹說,最後還裝做吃了大虧的樣子,將車抵了六萬五。這時,大兵他們裡面有一個叫方平的;他早就盯上了邱老二家那台42英寸的液晶電視,這時他也開口說話了。邱老二這下心裡可樂開了花;“要是你們把我家的全部電器都搬走才好呢,改明我全換新的”。他裝出一副沮喪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說;“誰讓我沒本事,沒把錢給要回來,你就搬走吧”!一台用了好幾年的電視,在邱老二手裡竟兌現了3000元。
大兵他們把賬攏了攏,又把轎車過戶的事談妥,接下來就是剩餘欠款的事了。邱老二此時早有準備,戲接着開場;
“老婆,欠別人的錢遲早要還,要不到大哥家去借三萬塊錢吧。哥幾個過年也不容易,回家還得置辦年貨”。老婆興沖衝出去了,不一會就將錢借了回來。
大兵他們幾個興高采烈地擠進車裡,孫鵬也鑽進了駕駛座。“兄弟們,這都下午了,要不讓你嫂子給做點吃的。到現在一口茶水也沒喝,吃完再走也不遲。”邱老二滿臉堆笑地湊了過來;孫鵬他們一聽也知道這是送客的話,推託了兩句,然後哆哆嗦嗦踩下油門,車搖搖擺擺開出了院門……
邱老二長舒一口氣,臉上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喜悅。
“老婆,餓死我了,趕緊炒幾個好菜,吃完了我們趕緊上鎮上買個電視,要等離子的,晚上還得看春節晚會呢!他媽的,今天太累了,對付這幫人比跟開發商討債還難”。
“現在我才真正理解,干演員的可真不易呀”!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伴着此起彼伏的鞭炮聲,絢爛的煙花也開始照亮夜空。人們在辭別舊歲的同時也在祈禱來年的風調雨順,在心中許下一個個美好的願望。昨天所有的陰暗和醜陋終將被美好所取代,留下的只是一種和諧。這世間需要這樣或那樣的和諧相互並存,最終才能達到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就像孫鵬他們;不管怎麼說,現在也算是有車一族。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現在變成現實,而且只會一天比一天好。
邱老二折騰了一天也早就累了,春晚還沒看完,他就已經鑽進被窩酣然入夢,臉上還露出一絲詭秘的微笑。在夢裡;他夢見自己開着一輛嶄新的尼桑天籟,在無邊的大道上風馳電掣,那感覺就像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