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馬槽河

　　站在河岸上，看見清晨的河水像一根灰黃的繩索那麼纖細，帶着一身神奇和俊俏，沿途接納了千壑萬溝，奔騰着，呼嘯着，咆哮着，衝出峽谷，訇然東去。沿途大山，猶如一部古樸典雅的毛邊線裝書，又如一卷神韻清新的精緻工筆畫，鋪展綿延於天地之間。

　　大興鎮的同志說，發源於湘西的馬槽河在松桃境內有五十多公里的流程，流經一個村一個名，一個渡口一個稱呼，僅大興鎮地段就有三個河名，即兩叉河、河界營河、馬槽河。這裡景色迷人、風光旖旎，不僅給人一種稀有美麗的感覺,而且給人一種無限溫柔的感情.當披着薄薄霧紗的時候，她像窕窈少女那樣的脈脈含情；當麗日明朗的時候，她又像年輕少婦那樣豪情奔放,讓人既像嬰兒喜愛母親的懷抱，又像男子依戀自己的戀人。

　　一條七彎八拐的盤山公路引領我們前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清晨的河面上緩緩地升起濃濃的霧氣。它們輕柔地浮動着，漸漸聚成一條牛奶一樣雪白的雲河，順着馬槽河在青綠的谷中蜿蜒飄浮，輕輕涌動。忽而一陣清冽的晨風吹來，雲河又分散成片片雲絮，不慌不忙地四散開去，有的飄進樹叢，有的依偎在山林邊，還有的飄過山頭以後，匆匆匆忙忙地向遠處飛去。這時，河岸高處的山寨上空，有了裊裊的炊煙，圍欄里悠然走出的牛群踏着灑滿露水的草地，漫漫地走向遠處的山坡。世代居住在馬槽河沿岸的苗家人，以這種充滿田園牧歌情調的早晨，開始了自己一天的生活。

　　兩岸峰巒挺拔，雄奇險峻，秀麗多姿，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無數天然藝術形象；突兀而起的擎天柱，刀切斧劈的靈牌石，翹首望月的神龜，慵懶欲睡的卧馬，起伏小憩的駱駝，還有那美麗的神女峰，頭披秀髮，身素羅裙，亭亭玉立於藍天白雲之下。陡峭的石壁上，那千姿百態的植物紮根在岩縫中，頂着生勃勃的綠傘，沐浴着朝暉夕霧，吸吮着晨露暮雨，兜着險惡，嚼着磨難，頑強地招展着一面面生命的綠旗。其發達的根繫緊緊地抓住石壁，或曲如盤蛇，或彎似雕弓，粗壯的堅如鐵骨，柔細的韌若遊絲，恰似一幅幅鐫刻在絕壁上的書法作品；鐵划銀鉤，飛短流長，洒脫飄逸，妙趣橫生，彷彿濃縮着一曲麴生命的讚歌，奮鬥的詩篇。

　　湖邊奇花芬芳馥郁，牧童悠然娛樂；附近的菜花地和麥苗地里，俊秀姑娘背兜，一邊打豬菜，一邊苗家特有的苗歌；牛兒甩着尾巴啃着湖邊嫩綠的小草，有的牛犢嗷嗷待哺；雄鷹在天宇翱翔，不時發出幾聲鳴叫，好像在說要俯瞰大自然的美景得跟我上。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品嘗到了民間小吃，感受那濃濃的民俗文化的氣息。村民們聚攏起來擺談馬槽河的故事，講得最多的是明代龍許保率眾起義的故事。這個曾讓明朝朝廷感到膽戰心驚的苗族起義領袖，就是在這裡舉起了大旗，建築了金殿。當年為龍許保修建金鑾殿的木匠為了向朝廷邀功，就在一塊木片上刻滿了龍許保的起義計劃和兵力配置，然後就把這塊告密木片放於河中，讓木片順着往下漂，經銅仁錦江，經湖南沅江，最後沿長江抵達南京。通過這塊告密木片，朝廷知道了遙遠而又偏僻的臘爾山區正活躍着一股不可忽視的反抗勢力，而這股勢力正在快速飛行，箭一般直取朝廷的心臟。於是，朝廷火速出兵，沿着告密木片漂流的道路對臘爾山進行瘋狂的圍剿。為抵禦明軍的進攻，龍許保率領義軍在龍塘、新寨等地修築工事，巧布機關痛擊明軍。明都史萬鏜奏摺稱：“苗賊巢穴猩狙，所居懸崖，鳥道莫可攀躋，且竹篝從生，彌望無際，賊從內視外則明，每以伏駑得志，我從外視則暗，雖有長技莫”。就這樣憑藉著堅固的營堡和頑強的鬥爭精神，義軍與十多萬官軍血戰十三年之久，至今還流傳着這樣一首歌謠：“上龍塘，下龍塘，龍塘出個好苗王；上國狄，下國狄，國狄出個好苗人。”

　　此時,我跳躍的思緒被山路拉得很長很長，深深的河流彷彿潛藏着許多古老的秘密。煙雨落在青瓦上，順着屋檐滑下了一些過往的塵土。有時候，煙雨比陽光更有力量，它可以穿透雲霧的幻覺，山水的諾言，用溫潤的清絕攝獲人性柔軟的情感，又用潮濕的含蓄收藏心靈顫抖的故事。它給你熟悉的感動，又給你迷離的清醒。馬槽河似乎是一位從歲月深處走來的老人，敘說著曾經的往事，平淡祥和，甚至連嘆息都不曾有。那些來這裡尋夢的人，他們身影與身影擦肩而過，靈魂與靈魂相互疊合，將故事與情感綉進河岸上。每一塊沙石，都鏤刻時光的痕迹，記載歷史的風雲，也凝聚人文的精粹。多少年來，保持理性的緘默，收藏着每一個路人淡淡的情懷。

　　屋外，綠樹婆娑，修枝依依；屋內，故事纏綿，馨風撲面。從木格窗子望出去，朦朧的月光，只看見遠遠近近山峰的輪廓，流暢的曲線給人以無限的遐想。不禁讓我想起這樣一首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河岸的村寨也有熱鬧與嘈雜，特別是在這樣的夏夜裡，但又不同於城裡浮躁的喧囂。這裡的聲響帶着山裡人質樸的熱情和大自然最原始的味道。村寨上也有閃爍的燈光，看上去怯怯的，像山裡少女的眼眸，含羞帶笑，又大膽的迎着你，不像城裡那些毫無掩飾的華燈艷彩，只會讓人覺得虛無和厭倦。

　　在農家小院用冰涼的泉水濯洗自己疲倦了一天的身體，每一顆水珠浸在肌膚上，似乎都在向我講述着山裡的故事。她怎樣從泥土中凝成一顆晶瑩的水珠，怎樣鑽出泉眼，怎樣順着溪流叮叮咚咚一瀉而下，沿途又見到了怎樣的景色……於是，我也在迫不及待地渴望變成汩汩山泉水，順着自己的小路去尋訪山色。

　　即將到達河谷，劈面就是一陣狂風暴雨，一抬頭只見一條粗數十圍的大瀑布，像一條發怒的銀龍，從一道攔河壩上猛撲下來，直搗河谷。水聲轟轟，激蕩起陣陣狂風，濺起無數晶瑩剔透的水花，封鎖了整個山谷。緩緩走到側面，我看到了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面：空氣中的水珠在陽光的折射下，映出一道道美麗的彩虹，高高地架在飛瀑之上，似乎一個個七彩的花環點綴着少女柔順飄逸的秀髮。這舒展的身影與剛才萬馬奔騰般的氣勢同樣令人神往，令人陶醉。

　　從遠處看瀑布，她形似身着雪白苗裝的苗民，伸出巨大的手臂，托起潔白無瑕的銀項鏈，敬獻給來觀瞻的客人。瀑布四周，到處瀰漫著似雨似霧的水珠，順風而飄。此時的瀑布，彷彿又像個害羞的少女，在薄霧輕紗間躲掩起嬌艷的面龐，用纖纖小手輕拂出陣陣雨霧打濕人們與她合影的鏡頭。這水霧不使人頹唐闌珊，是因為巨瀑的奔流咆哮給人以奮勇當先的力量；這水霧不使人迷惑自大，是由於巨瀑的內向藏拙給人以虛懷若谷的教益。那強悍、粗獷的氣勢，真是扣人心弦。

　　她似乎不甘心大地的沉默，似乎不能心愛大地的馴順，用自己十分暴烈的浪拳，狠狠地捶擊着堅如磐石的河床，撞擊着軟弱無能的泥沙；她又好像從長期陷入的困境中擺脫出來，要振奮自立，要把一切怯懦，愚昧、蠢笨，麻木……從流經的大地上趕走。

　　懸瀑之角的我，視野開始迷茫。我深知那是男子撲向馬槽河的桀驁不馴的欣慰之淚，雄性的張揚之淚，巨大的的毀滅巨大的再生的生命之淚。

　　看了瀑布，你會自然想起了廬山的瀑布，她秀麗而峭拔；四川省的九寨溝瀑布，她絢麗而多姿；長白山的天池瀑布，她飄逸而高峻……而馬槽河瀑布呢？她們竟然以不同的的姿態出現。有雄渾而瑰麗的一面，有豪邁而粗獷的一面，也有剛健而坦蕩的一面，算得上瀑布中的偉丈夫！

　　瀑布上游的湖泊，水平如鏡，兩岸峰巒倒影水中，把湖光山色融為一體。在這幽靜的湖中，有幾隻水鴨在嬉戲，泛起白色水花和層層漣漪，更增添了湖的明凈和幽深。湖色越遠越深，由淡藍、深青到墨綠，沒有一絲纖塵，銀子似的水流又化成了一片天藍色。可見河中如玉似脂的石子，可見自由游弋的魚蝦，可見苗家山寨木樓飄浮的裊裊炊煙。

　　馬槽河，水肥草沃，澤被萬民的溉澤豐腴之地啊！是你的甘甜乳汁哺育了沿岸英雄的人民，是你的豐饒特產加速了歷史變遷的腳步，是你的一瀉千里澎湃了人們勤勞勇敢的激情。

　　馬槽河，一條顯露出一道誘人的翠色的長流。回眸者，看見那滿眼的綠，靈秀的水，才發現早已陶醉在重重的山色里和苗家濃郁的文化氛圍里，還在哪裡能尋得到呢？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