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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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上月亮幽幽地閃着光,好像西王母淚眼汪汪。“不,她不會為我落淚。”羿在下山的路上這樣想。
他走在寂靜的松林間,林間灑滿幽幽的月光。讓他不能不回首,仰望叢林的上方。銀盤似的白虎頭,端端正正不搖不晃,眉眼間一個狂草的王字。啊,太陽女神的天筆揮灑的如此大氣雄壯。
融着松香的夜風啊,真是無比的溫馨,像雲一樣的聚散,像夢一樣飄升。
羿繼續往山下走,眼前總有一團光亮,指引着前進的方向。這是西王母拋來的目光——他這樣想。眼前的光亮清晰起來,啊,是一個很美的女人模樣。飽滿的大臉盤,眉眼口鼻都那樣圓潤亮堂。
他十分敬佩西王母,佩服她尋着一方寶地。連綿千里的橫峰一塵不染,一面連着潔白的北極,一面連着蒼勁的松林和開滿小花的草地。白熊和銀象在雪山上巡邏,羚羊和駿馬在草原上奔馳。夜鶯在歌唱,金猴在嬉戲……。西王母住在雪山深處,溫泉升騰着霧氣,雪蓮開放在崖前,四匹鹿駕着仙車候在那裡……。
羿腦海里變換着圖畫,自己和自己說著話:“西王母只沐浴不化妝,容顏依然那麼高雅。她的身子那個白呀……”眼前的光亮突然暗淡了,羿真的有些害怕,趕緊抽打自己的嘴巴。光團重新亮起來,冰清雪潔的香氣又在光亮中揮發。羿不敢再胡思亂想,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走啊,走啊,走了整整九十九天。走出了松林,走出了草原,走到一條幹涸的大河邊。天是明晃晃的藍,彷彿有十個太陽照耀在天地之間。河道里一架木筏子,飄忽着絲絲縷縷青煙。周圍都是大蝦大蟹的紅色屍骨,羿從屍骨間走到彼岸。
不知多少年沒有下雨,大地張開龜裂的口子,像一張無邊的巨網,卻沒有網住任何東西。羿在裂口間跳躍着前進,西王母給了他無窮的力氣。突然,前方的熱浪中傳來一聲聲兒啼。千里赤地哪來的兒啼?羿停下腳步側耳聽:真真切切是兒啼!他邁開大步向著哭聲奔去。
羿猛地停住腳步:把手搭在額前。在陽光下等着他的是一頭巨大的黑獅子!兩隻冒着凶光的綠眼睛,是羿過河后僅見的一點綠。不容羿多想,一陣風起,羿閃身讓過黑獅子。黑獅子竄出去十幾米,才轉過身來再次攻擊。羿一聲大吼震天動地,黑獅子好像沒聽見,帶着風聲又撲了上去。羿沒有時間張弓搭箭,從腰間拔出一枝鐵箭,迎着黑影直直地刺去。羿握箭的右手伸進了獅口,風聲聚停,黑影落地。
羿吃過獅肉渾身燥熱,沒有辦法排遣出來,便不分晝夜地奔跑,兩腳生風,越跑越快。
年輕氣盛的太陽在播火,雄心勃勃的堯忍受的煎熬。蓋在屋頂的荷葉和女人的面貌,被烤成了土黃色;掛在四壁的芳椒蓀草,早已沒有了香氣;插在門楣上的芍藥,已經很久沒有換過;充當棟樑的桂木,也因為乾裂顯得粗糙。毒蛇猛獸四處害人,也已經無人來報。堯曾要率眾去剿殺,身邊的女人又哭又鬧,藏了矛,藏了刀。堯已經沒有力氣咆哮,只能在屋裡苦笑着自嘲。
“難道神要滅絕我們嗎?!”堯轉着圈,跺着腳,一遍遍不知在問誰,話音里聽得出哭調。嫦娥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倚着門框高聲喊道:“不會的!這懲罰已經太重。你們看——月亮離金牛星不遠了!”“說得好。”一個漢子在外邊應道。“你是誰?”大家異口同聲地問道。來人打開手中的包袱,揮手向空中輕輕一拋,一個黑影旋轉着飄落。“西王母派我回來替天行道!”羿腳踏着黑獅皮,拍着寬闊的胸脯說道。
眾人看看堯,瞅瞅羿,誰也不敢言語。堯第一個回過魂兒來,忙把羿請進屋裡。嫦娥和眾人留在園子里,圍着黑獅皮你一言我一語,猜測着已經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故事。
夜深了,堯拉着羿的手走到眾人面前。眾人藉著月光,看到了堯掛着笑顏。嫦娥暗想:想不到堯笑起來挺好看。堯高聲宣布:“從現在開始,從我開始,要振奮精神,排除萬難。天亮后,我要率領大家在東海邊設立祭壇,乞求龍王雨師為我們解除乾旱。回來以後,我還要管理民事,重整家園……”羿想掙脫堯的手沒掙開,堯親切地看了羿一眼,興奮地說:“我身邊這位好漢叫羿,他要帶人去剿殺一切害人蟲。”羿用沒被抓住的另一隻手,高高舉起一枝箭,搖一搖,寒光閃閃。
第二天,羿帶領十幾個武士,向猛獸出沒的南方走去。堯送給羿的軒車上矇著那張黑獅皮。羿下穿白色虎文褲,上着斑斕虎皮衣。身背一張弓,腰系一筒箭,還有一把銀刀別在腰帶里。其他人一律豹皮蒙身,扛着一桿青銅戟。
他們在高原湖畔,找到了長着兩根鑿齒的猛象。羿命令武士閃向兩邊,自己迎着猛象持弓搭箭。一箭飛出去,只在綠色的象皮上留下個白點。猛象不慌不忙轉了一個圈,突然衝到一個武士面前,三尺長的鑿齒刺透武士的胸膛,一抬頭便把武士舉向空中,一甩頭又把武士拋出很遠。羿啊啊地吼着,射出了第二箭。這一箭射進猛象的左眼。猛象上下甩着腦袋,徑直向羿衝過來。不等猛象靠近,第三箭射進了牠的右眼。猛象晃了一下,轉身狂奔,撞上一棵千年水杉,跌倒在大樹前。羿奔過去用銀刀割下象頭,象血和武士的血染紅了湖畔。
南方高原的星空啊,真是無比的清明,像玉一樣晶瑩,像露一樣純凈。
武士們坐在羿周圍,讓他把過去的故事講了一回又一回。一個叫逢蒙的武士問:“你的真的殺過九頭怪嗎?”羿反問:“你見過九頭怪嗎?”他望着山坡上的月輝,催促武士們快去入睡。
不久,英雄們來到洞庭湖,尋找大長蟲的棲身處。一天上午,羿的帳前突然跑來一位村婦,報告孩子被大長蟲捲走。羿尋跡找到蛇窟,大長蟲卷着孩子盤在洞口,聽見人們走近毫不在乎。村婦不顧一切往上撲,大長蟲鬆開小孩,伸直尾巴橫掃村婦。“砍斷牠!”羿一聲令,十幾道金光起舞。大長蟲斷成了十幾截,蛇頭被裝進了酒壺。
羿已經遊獵了三年,一天來到大海邊。這裡有一隻金毛食人雕,每到月中的那一天,在九萬米高空盤旋,等候着行人出現。羿問:“為什麼不射殺牠?”當地的獵人說:“沒有辦法,金雕盤旋時,我們的箭夠不着牠;衝天而起時,我們的箭追不上牠。金雕的膽子越來越大,本地的百姓越來越怕。”羿說:“再有三天就是中秋,讓我們一起認識牠吧!”
第三天,羿赤膊立在廣場,弓握在掌中,箭搭在弦上。箭尾系著一根銀絲,足足有九萬米長。中午,太陽四射着光芒,一個黑影在光芒中飄蕩。羿舉起左臂,箭頭直指天上最亮的地方。弦響箭飛,銀絲直立起來,地面上只剩下三米長。羿牽着銀絲奔跑,一片金光從天而降。金雕深深扎進土中,只有一根銀絲留在地面上。
鋪滿海面的月光啊,真是無比的輝煌,像錦一樣斑斕,像鏡一樣明亮。
羿把銀絲分給人們,悄悄走出歡樂的人群。真正的好漢當不了公眾人物,桂冠和花環會讓他感到頭暈。他從沒有想過稱王,也不願意俯首稱臣。他在月光和濤聲中走着,耳邊響起武士們的話音:“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家?羿的心頭一緊,幾十年沒有家的人,眼睛第一次有些濕潤。他高聲回答武士們:“你們很快就會看到親人。”
羿帶領着武士門向堯都所在的方向走去。軒車上比來時多了一壺蛇頭酒和一對鑿齒。羿把虎皮扎在腰間,背着弓,系著箭,銀刀握在手裡。歸心似箭的武士們,把豹皮收進了包袱里。
越往北走,空氣中花的香氣越來越淡,逐漸濃烈起來的是一種清冽、甜潤——讓武士們興奮的味道。這是英雄們家鄉的味道啊,英雄們的心情格外好。
好心情沒能持續多久,眼前的情景令人憤惱。山下一群紅臉獠牙的野豬,在農田和村莊里亂拱亂嚎。羿率領武士們衝下山去,野豬並不應戰,怪叫着四逃。重新集合后又是踐踏蹂躪,賽過一場十二級風暴。
羿和大家商量對策,一定要結束這場浩劫。挖窖、網羅、投毒、用火……,武士們爭論的十分熱烈。羿指揮大家把各種招數都用在田邊和山野。僅僅一個晝夜,獵物堆滿了長街。村民用一盆盆紅燒野豬肉,慶祝這秋天的大捷。
在一個凄冷的雨天,英雄們來到都城門前。滿眼都是雨中飄下的黃葉,沒有鮮花、美人和朝官。羿遣散了英雄們,獨自住進了驛館。
三年前,堯乞來甘霖一場,百姓擁戴他做了君王。這天下午,堯要見羿,要對武士們論功行賞。羿把鑿齒和蛇頭酒送給自我感覺很好的堯王。堯從美人堆里喚出嫦娥,送給羿做新娘。
嫦娥美不美?金豹細腰,柳葉瘦肩,銀鍾鼻頭,桔瓣小嘴,一雙兔眼總在飛媚,滿面佯羞也能生輝。紅裙藏住了兩條鶴腿,藏不住豐潤的鶴背。羿問:“她是你什麼人?”堯答:“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為武士們洗塵準備的酒宴,臨時變成羿和嫦娥的婚宴。雖然也熱熱鬧鬧,但總是顯得倉促簡單。嫦娥看上去低眉順眼,彷彿她心中並不情願。堯不停的喝着果酒,彷彿他的心中有什麼需要遮掩。美酒只給羿帶來了快樂,把他新心中的慾火第一次點燃。
嫦娥伴着興高彩烈的新郎,被送進燃着紅燭的洞房。聰明的女人啊,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突然間做了羿的新娘。她脫下紅裙,吹滅紅燭……,帶着最後的羞怯上了綉床。深秋的夜雨拍打着西窗,“我—喜—歡—在—雨—夜—”嫦娥斷斷續續,如哼似唱。
第二天,雲開日出,太陽照耀着堯都。嫦娥擔心堯日久生變,催促羿領了封地早日上路。羿不喜歡市井生活,也不習慣和堯相處。徵得了堯同意后,輕車簡從離開了堯都。
林層盡染的大山啊,真是無比浪漫,像愛一樣熱烈,像花一樣鮮艷。
羿不會幽默,不會唱歌,不會打發旅途的寂寞,被迫做一個聽課的學生,目不轉睛地看着嫦娥,聽她講日月的故事,跟她一起去天國:一個美的驚人的女人,她的銀蓋頭光芒四射。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只知道她的情懷火熱。月亮是她的寶鏡。女人的心情,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起落,寶鏡也有了陰晴圓缺……。羿坐在嫦娥的身旁,感到身上有些熱。
軒車走出了山間,路邊是收穫后的農田。白雲似乎比天還高,就像天上的神仙。嫦娥望着白雲問羿:“聽說西王母送你一粒仙丹?”羿的思緒回到了玉山,西王母的話音又響在耳邊:“你將遇到很多危險,沒有誰能活到永遠。如果死神在折磨你,你可以服下這粒藥丸,永生的感覺會油然而生。你會死的很美,沒有遺憾。”嫦娥認為羿在說謊,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羿和嫦娥來到封地,過着與世無爭的日子。一個雨夜,二人照例盡了興,嫦娥只想快些睡去,把渾身的暢快帶進夢裡。這時,一個渾濁的聲音在陶枕上響起:“哎,你是堯的妹妹,還是堯的妃子?”嫦娥立起軟軟的上身,坐在床上,生出一派正色。“我承認你是一條好漢,但是,堯也是一個英雄啊。我,你可以猜疑;他,你不能侮辱。”羿忽然感到沒趣:“是啊,英雄不可辱。”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嫦娥竊笑:“他累了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好脾氣。”是啊,我們的好漢每當這時候,哪一個不是一副好脾氣?嫦娥渾身的暢快丟了大半,二人相繼沉入夢裡。
一天早晨,嫦娥推醒羿,說她昨夜的夢很離奇:“咱家的孫子依然好射,小小的年紀到處生事。他讓河伯變成了獨眼龍,還掠走了人家的妻子。”羿說:“他為什麼去招惹那倆個淹死鬼呢?”“還有離奇呢。”嫦娥接著說夢:“這個孫子篡位稱帝,不理國政,不得民意,被幾個大臣殺了,他的老婆也被人霸去……”“莫信!莫信!”羿打斷嫦娥的話,“我們現在還沒有兒子呢,那裡管得孫子的事。”羿嘴上雖然這樣講,心裡不免覺得晦氣。
羿有用不完的力氣,偏偏沒有地方使。獸血浸過無數次的弓,不知被嫦娥藏在哪裡。沒有需要羿做的事,羿整天垂頭喪氣。嫦娥看着也心痛,只好放他打獵去。羿像脫韁的駿馬,消失在天邊的彩雲里。
冬去春來杏花兒開,羿沒有回來。春歸夏至艾蒿兒老,羿沒有回來。身邊沒有羿陪伴,寂寞的嫦娥難開懷。
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嫦娥慾火焚身難入眠。輾轉反側觸動了陶枕,遊絲般的輕聲響在耳邊。嫦娥翻身下床,抱起陶枕衝出房間,把陶枕摔得粉碎,彷彿把苦悶拋進深淵。就在這時,一道閃電照亮碎陶中的銀絲囊。家眾們都出來圍觀,銀絲囊,光燦燦。
氤氳在地面上飄飄忽忽,羿看不到遠處。他知道快到家了,心裡感覺很舒服。將要見到的不是堯,而是嫦娥為他點燃的紅燭,或者是一陣火辣辣的熱吻,也許是依偎在懷間哭訴……,反正什麼都比見到堯好!羿在馬上振臂一呼,攪動了一片雲霧。
正午時分,羿回到家中,整個院子悄然無聲。“人呢?人呢?”羿喊着,直奔嫦娥梳妝的前廳。梳妝鏡蒙上了一層灰,已經照不出人影。“莫不是守不住找堯去了?”羿的心情和腳步一樣沉重,步履緩緩回到院子里。聚集在院子里的家眾,半是膽怯半是同情,看着眼前的這位英雄。得知嫦娥摔枕取囊,羿心頭一驚,不再做聲。
羿派人從堯都請來逢蒙,二人拉着手嘮到深更。“嫦娥吃了西王母的藥丸,從此沒有了行蹤。我將要重返玉山,請求西王母指點迷津。這份家業請你操持,只是不要遣散家眾。我帶回的千張銀狐皮,在我走後分給家眾。如果嫦娥不再回來,這份家業由你的後人繼承。”逢蒙伏在羿的膝上,哭的十分動容。“我曾對你起過歹念,你卻對我恩重如山。只怕我的後人不爭氣,辱了你一世的英名啊。”羿想起嫦娥做過的夢,心知這都是命中注定。
羿走在寂靜的松林間,林間灑滿幽幽的月光。叢林上方一隻白虎頭,端端正正不搖不晃,眉眼間一個狂草的王字。啊,太陽女神的天筆揮灑的如此大氣雄壯。
2002年8月初稿
2014年2月修改